當時明月在

百里錦

大荒之中，有山名朽涂之山，青水窮焉，有云雨之山，有木名日欒，禹攻云雨，有赤石焉生欒，黃本，赤枝，青葉，群帝焉取藥。

——《山海經》

天光隨章尾山谷里燭陰緩睜的金黃雙眸而變亮，云雨山正是炎夏時節。不久前大禹治水，在此砍伐樹木，發現一塊紅色巖石，石上長著一棵欒樹，黃樹干，紅枝條，青葉子。此刻因為時節，有幾分萎蔫。

“倒是一棵好樹。”款步走來的白袍男子欣賞的目光和著月色緩緩落在它身上，許是不忍，彈指揮出一簇水花，于樹頂化為一場小雨。

而那棵欒樹在這場雨里變得青翠欲滴，不只是它的葉，還有它的心。

不久，山海皆知云雨山赤石生欒，群帝皆前來取其花、葉入藥。年復一年，因眾多上神古帝的造訪，它漸漸有了意識。

第一個發現此事的是天帝，因藏于巫山八齋的不死藥被榮山黑水中的黑蛇所竊，天帝匆匆派了凰鳥鎮守巫山，便趕來大荒。

此時并非花期，故山里極靜，天帝在那塊赤石前還未有所動作，便聽得一個嬌俏的聲音響起。

“你是誰啊？”

“咦？”天帝方才注意到這棵藥樹有了意識。

“你要我的花、葉？”它并未糾纏于上一個問題，而是繼續發問，聲音如不諳世事的孩童。

天帝頷首承認，對于有意識的物事倒是不能“強取豪奪”，否則傳出去他還要不要做神了。

“你既身為藥樹，這么多年也算苦盡甘來，從今往后為花、葉而來的人需滿足你一個要求，方能近你的身。”天帝說著在它身側結了個聽心印，倒也不怕它提什么過分的要求，畢竟它天性純良。

“真的？”它立刻驚喜起來，抖落了好幾片樹葉。“我想知道，有個著白衣且能控水的人是誰？”

著白衣，能控水？天帝思索片刻，說：“該是應筠吧，控水應龍。”

“應筠，應筠……”它默念著這個名字，連天帝何時離去都不知道。

再后來，在它還未凝成獨立精魄的歲月里，再未見過它心心念念的應筠，倒是從來來往往采藥的古帝上神口中知道了些許關于他的事。應筠住在兇犁土丘山的最南端，此山在大荒的東北角；應筠看上去溫良出塵，卻是天帝座下有名的戰將，當初上神貳負與他名為危的臣子合謀殺死上神窳，天帝派應筠把危枷鎖在疏屬山中，給他的右腳戴上刑具，用他的頭發反綁上他的雙手，拴在樹下。

幾百年在這樣的故事里過得很快，太子長琴說，幾日前應筠去應戰夸父，最終得勝，它倒也高興，只是聽得他受了傷，一棵樹心又擰巴起來。“受了傷啊……不知道重不重……”然而它只顧著應筠的傷勢，全然忘記了今天是它受天火之灼凝成精魄的日子。

所以當天火落下來的時候，那是沒有一點點防備的慘烈，寂靜無聲的月夜里，滿山都能聽到噼啪的爆響，火舌卷著的青翠葉片瞬間焦黑，不過遠望倒是火樹銀花美不勝收。

應筠便是被這“火樹銀花”招過來的，與夸父一戰傷了左翼，無法現原身飛回兇犁土丘山，借了與之交好的吉神泰逢的吉量馬行路，路過云雨山，剛剛好看見山海俱知的藥樹歷劫凝魄。

那應該是一種從樹根到樹梢且深入樹心的灼痛，因為整棵樹都在戰栗，枝葉俱斷。

應筠看著眼前一抹瑩綠的光從熊熊火光里的欒樹上飄出來，浮在半空中化作一個亭亭少女。個頭嬌小，黃衣紅裳，黑發長及地面，雙眸未睜，貝齒緊咬下唇，姣好的小臉上滿是視死如歸。

耳畔傳來一聲輕笑，少女緩緩落地，睜開雙眸，看清眼前人的模樣瞬間溢滿驚喜，朝思暮想數百年的人就在眼前，卻又不知該如何稱呼他，于是欲言又止。

“應筠。”應筠把她的反應歸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忽視了她見到他的剎那重歸青翠的原身。

他還是她印象里的樣子，白衣清雋，唇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然而她卻低落下來，蹙眉，委屈地咕噥了一句：“可是我沒有名字……”

應筠失笑，沉吟片刻：“泠泠掃修筠，寂寂層青染……倘若沒有名字，那么喚作青染可好？”他含笑望來，夜里月光半隱半現，籠在他臉上明明暗暗，亦如她此刻在歡喜里沉沉浮浮的心。

他陪她在樹下伴著朗月閑話一夜，從鵲山食之不饑的祝余到白帝少昊的長留，從宣山中的帝女桑說到沃野的鳳凰蛋，末了見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的白色吉量馬上。

“想騎馬嗎？”看出她秘而不宣的躍躍欲試，他飛身上馬，對著立起身的她攤開手掌。她欣喜又羞怯地伸出手，隨即她便穩穩地坐在他身前，產于犬封國紅鬃金瞳的吉量馬，騎上它的人都能長命千歲。

她安心地揪著吉量了的鬃毛，獵獵風聲里，她與他的長發紛飛交織成另一種夜色，朦朧如墨。

直到那抹白影隨著夜色淡去，青染懊惱地一拍腦袋，她怎么就忘了問他的傷好了沒有……

她搖搖頭，想起一夜閑話，同乘共騎，小臉上漾出一抹滿足的笑。

自此，山海俱知那云雨山上的欒樹凝成了精魄，亦知其名喚青染。一時之間云雨山來客絡繹不絕。

嬌小的青染悠閑地坐在高大的欒樹上，像是寄居樹間的精靈。

“喏，青要山的荀草。”太子長琴縱身上樹，將手中類似蘭草的東西遞給她。她接過荀草細細端詳，四方形莖干，黃花，橘紅色果實，一如應筠描述中的樣子。

看她把荀草拿在手中把玩，并未有下一步動作，太子長琴不解地挑眉：“怎么？不是你要荀草的嗎？怎么不吃？”青染撇撇嘴，誰說她要吃了，她只是想親眼見見應筠描述過的那些物事。

思及應筠，她低頭抿唇一笑，那幾百年前因一簇水花的情之所起，因那場共騎又愈演愈烈。

太子長琴看著她低眉淺笑的模樣摸不著頭腦，卻也緩緩勾唇笑了起來。

豐山的九鐘因霜降而鳴時，青染第三次見到應筠，依舊是一個月色清朗的夜晚，卻不那么平靜。應筠淺笑著遞給她一枚沃野的鳳凰蛋，她抱著那顆帶著紋彩的鳳凰蛋與他并肩坐在欒樹最高最粗的枝上。

她一反常態地沉默，應筠側臉，摸了摸她的發頂：“怎么了，怎么心不在焉的？”

青染躲開他的手坐正，小臉上滿是嚴肅：“聽說黃帝捉到東海流波山的夔獸了。”以夔皮做鼓面，以雷獸的骨做鼓槌，預備出征蚩尤，應筠身為戰將定會出戰。

應筠微微一怔，旋即笑起來，極好地掩去眸中的凝重之色：“嗯，我知道。”

“上次受的傷可大好了？”

“嗯。”

青染恨恨地看著眼前人頷首垂眸漫不經心的樣子，一下子撲進他的懷里，挑起他的下頜，嬌斥一聲：“看著我！”

待對上應筠含笑的雙眸，她方覺自己做了多么越矩的事情，默默收回手，卻不防一下被他攬進懷里。

看不見他的面容，隨著眉心溫潤的觸覺，她聽到他清越的聲音：“染染，會沒事的，下次給你帶和山的碧瑤玉，”

被這個蜻蜒點水般的吻所惑，她一時不察，直到后來她才知道他這話說得多么有技巧。

青染不能離開云雨山，卻并不是不知道那場戰爭有多慘烈，有無事不曉的太子長琴在，她想不聽都難。聽說蚩尤為此戰特制多種兵器，聽說此戰冀州原野暴雨如瀑，聽說此戰折兵損將贏得分外艱難。

這都不重要，直到一匹白色的吉量馬出現在云雨山，上面的白衣男子卻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一個。

直到來人復又離去，青染依然直愣愣地盯著來人送來的刻著“青染”二字的碧瑤玉。來人說的話仿佛還在耳畔：“吾乃和山泰逢，應筠他……此戰神力耗盡……回不來了。”

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地上，連帶著她的原身一起變得水霧繚繞，見者哀傷。

“他沒死，只是神力耗盡不能再回上界而已。”樹后的太子長琴蹙眉，忍不住走了出來。

太子長琴身為上神祝融之子，縱使并未參戰，但是對于戰況也是十分了解，無法回天的不只應筠，女魃亦是如此。

“我想見他。”她眼淚汪汪地抬頭，雙手拽著太子長琴的長袍的下擺，活脫脫像個孩子。

太子長琴耐心地蹲下身，“染染，你的原身是一棵樹，不是四海為家的鳥，你去見他一面又能如何，你們……”他意味不明地垂下雙眸。“終究，天人相隔。”

可是當太子長琴再來到云雨山時，青染連帶著她的原身一起消失了。一問方知不久前天帝來此采藥，青染甘愿以隨豎亥步行測量大地來換取隨應筠而去的機會。太子長琴失神地看著本該有一棵欒樹的地方，苦澀地笑了笑。

她隨豎亥由東到西，左手指著青丘國的北部，日夜為牽念，五億十萬九千八百步，步步皆情絲。待到測地完成，青染已經不是一棵樹，天帝不允許唯一一棵能做不死藥的樹消失，她央天帝把她的精魄生生剝離出來，附在了應筠送來的鳳凰蛋孵出來的小鳳凰上。

暮色深沉，應筠款步于庭院里的樹下，想起許多年前路過的云雨山，他知道自己回不去，話是那般說，最后也不知她該有多傷心。

一道黑影猝不及防掠來，定睛一看，是一只下界罕見的鳳凰。他微微一笑，莫名想起他送給她的那枚鳳凰蛋，恍惚之間，那只鳳凰已沖到眼前，化作一個嬌小的少女撲進他懷里。“應筠！”

他怔了片刻，揚起一抹淺笑，緩緩收緊雙臂，俯首在少女眉心烙下一個吻。“真好，還能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