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月物語》是日本作家上田秋成在江戶時代后期完成的讀本作品,是從中國古典脫化而成的怪異小說,由五卷九篇構成。其中《夜宿荒宅》主要由《剪燈新話》的《愛卿傳》改編而成,收錄于第二卷。該篇主要講述了一對夫妻的故事,勝四郎為了挽回家運,將妻子宮木留在故鄉真間自己上京販賣絲綢,不巧當時發生戰亂兩人斷絕了音訊,時隔七年回到故鄉的勝四郎最終與變成靈魂的宮木實現了再會。
在先行研究中,西田勝指出“在先學多樣的研究中,《夜宿荒宅》的中核是宮木形象的塑造。”正如西田所說,許多先行研究是圍繞宮木形象的塑造和與之關聯的怪奇性展開論述的。相對而言,幾乎沒有著眼于夫妻關系的論述,本稿認為在此還有研究的余地,下面將圍繞夫妻關系展開論述。
在言及夫妻關系的先行研究中,一般是把愛作為兩人夫妻關系的核心。高田衛認為“《夜宿荒宅》的故事,是以勝四郎和妻子宮木之間的愛為主題的。”喬光輝認為“翟佑側重寫戰亂對美好生活的破壞,上田秋成則單寫愛情,側重寫戰亂中宮木對愛情的忠貞不渝。”正如前述,以上的先行研究均將愛作為夫婦關系的核心。確實,丈夫勝四郎在七年間后回到了家鄉,妻子宮木最后變為靈魂都要與丈夫再會。然而,其原動力真的是愛嗎?本稿緊貼原文,探討夫妻關系的核心是否為愛,在此之上考察是什么維持了兩人緊密的夫妻關系。
一、宮木側的考察
妻子宮木的初登場是勝四郎為足利染的絲綢生意做上京準備的時候,宮木用盡話語勸阻但勝四郎依然決意離家,本稿在此考察離家前一晚宮木的言行。宮木在丈夫離家前夜訴說難以分離的艱辛“夫君走后,我便孤單一人無依無靠,就像荒野迷途一般,驚惶失措,無所適從。望夫君朝夕勿忘,早日返家。”丈夫上京挽回家運,作為妻子卻只強調了自己的不安和艱辛。曾經不務正業且性格淡然的丈夫要出遠門,途中可能遇到許多難以想象的困難,然而妻子沒有對此表示憂慮或者做任何的鼓勵,僅僅強調了對自己未來生活的擔憂。如果宮木對丈夫抱有很深的愛意,不會只訴說自己未來的無依無靠。她難舍難分的立腳點更多的是對自己未來生活的不安而非對丈夫的愛和擔憂。
宮木在惶恐不安的生活中等待著丈夫的歸鄉,就在此時發生了戰亂。老者逃竄到了山中避難,少壯者被充作軍兵,婦孺啼泣哀號四處逃命。宮木雖然想過逃走,但又念及丈夫臨行“待到今秋便回”的約定,即使不安也繼續留在了家里。發生戰亂的時候是夏天,尚未到約定的秋天,之后到了秋天依然杳無音訊,宮木悲嘆“難以依靠的人心(頼みなき人心)”。單從這一句嘆息看,宮木怨恨的似乎是丈夫的心,然而,最初宮木相信的真的是丈夫的心嗎?宮木在夏天的時候還抱有一絲希望,一過約定的秋天迅速陷入了絕望。如果平素一直從丈夫那里得到很深的愛,即使世事變遷,也不會輕易感嘆丈夫的心難以依靠。心態的迅速變化說明宮木從最初信任的就不是丈夫的心,而是與丈夫的“今秋便回”之約定。正是因為對丈夫的愛沒有信心,才會在約定的時間過去后輕易覺得自己被背叛。
那么,在丈夫身上感受不到深深的愛意的情況下,支撐宮木隱忍心酸在家里苦苦等待的是什么呢?在此,本稿想將目光轉向三個場面。
第一,勝四郎進京之后,由于戰亂真間鄉變得十分騷亂,人心險惡。屢有路過門前的輕薄之徒,見宮木美貌,肆行挑逗勾引。宮木嚴守婦德三貞,冷面堅拒。后來索性緊閉家門,不見外人。第二,時隔七年與回鄉的勝四郎再會時,宮木訴說自己的艱辛。自那年別離之后,(中略)偶有留住村里的,居心險惡,見我孤身,屢以花言巧語挑逗,欲行狎褻之事。我艱忍苦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幾次險中得脫,保全了貞潔。第三,長久以來看著宮木生活的漆間老翁贊美宮木的姿態。汝妻宮木堅貞剛烈,不忘夫君秋歸之諾,不肯棄家而去。
勝四郎離家后,世間變得騷亂,宮木嚴守婦德三貞,對待其他的男人十分冷淡。再會的時候,宮木向丈夫訴說自己對于巧言誘惑自己的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態度,比起為愛獻身,宮木著力強調的是自己“烈婦”的姿態。漆間老翁以“堅貞剛烈”贊美長久以來心酸隱忍的宮木。根據這三次異曲同工的表達,封建社會的婦道倫理清晰可見。此外,把目光聚焦到第三個場面的“不忘夫君秋歸之諾,不肯棄家而去。”這句話,漆間老翁將不棄家而去的理由總結為信守與丈夫的約定,而沒有提及到愛。可見,比起愛,社會倫理規范的制約是讓宮木堅守在家中更為重要的因素。
二、勝四郎側的考察
上京之后,勝四郎將絲綢全部賣完,獲得了積蓄。之后他雖然曾打算回鄉,但中途聽說家鄉下總的附近變為了戰場,推測妻子已經去世就那樣直接回京了。回京途中勝四郎生了重病,在名為兒玉嘉兵衛的有錢人家療養。以兒玉為首的人們待他親切無比,讓他度過了七年夢境一般的歲月。在七年的漫長時間里,勝四郎完全沒有確認妻子宮木的狀況。盡管最初是感染病癥情有可原,但完全康復之后勝四郎也沒有絲毫回鄉的想法。在家鄉被親戚無視的勝四郎在異鄉卻得到了認可,這讓他在悠閑愉悅的生活下忘記了妻子的事情,在異鄉停留了七年,這與當初離家時所講的“身在異鄉,如乘浮木飄零,焉能久留?”形成鮮明對比。在不確定妻子生死的情況下,勝四郎的身上看不到因愛而生的焦躁和不安,可以如此安逸地度過七年生活可見對妻子的愛并不深厚。
接下來,本稿探討在七年安逸的生活后,勝四郎為何終于想起尋找妻子的蹤跡。
河內之國戰火連綿,京城的附近發生騷亂,春天的時候惡性傳染病廣發,街上到處有堆積的臥倒的尸首,世間人心惶惶不安,開始感嘆這正是如同世界末日般的命運。在這混亂的人世間,勝四郎的心也在動搖,他感嘆“吾今落魄潦倒,淪落他鄉,又無所作為,長期受人恩惠也非久遠之計。發妻音信全無,自己在這萱草叢生之地虛度光陰,一切都因為自己無信無義之故。”而后告辭歸鄉。從“非長遠之計”可以看出勝四郎歸鄉心思的萌芽。發生戰亂后,最初哀嘆的是在異鄉漂泊孤苦潦倒的自己。意識到自己漂泊無依的命運之后才想到了故鄉的妻子。由此可以看出,勝四郎歸鄉的契機不是對妻子的思念,而是戰亂引起的對自己命運的反思。
那么,最終進一步促成再會的是什么呢?我們可以把目光聚焦在“一切都因為自己無信無義之故”這一句話上。勝四郎把自己七年不歸的原因歸結于無信無義,在反省了自己沒有信守“今秋便歸”的約定之后,決定回去尋找妻子的蹤跡。最終,促成勝四郎歸鄉的不是作為丈夫的愧疚和愛意,而是作為男子沒有信守承諾的反省。同樣地,在本稿[一]中曾提及,最初開始宮木信任的并不是丈夫的愛,而是“今秋便歸”的約定,這是對當時社會堂堂正正的男子會信守承諾的信任。換言之,對于宮木來說,比起不確定的愛,男子會嚴守信義的這一社會倫理規范更值得信賴。另一方面,以約定為心靈寄托在家中苦苦等待的宮木,也是在堅守自己這一份信義。總而言之,信義是最終促成兩人再會的一個重要因素。
三、結語
至此,立足于本稿的考察,宮木與勝四郎之間也許有一定程度的愛,但難以作為夫妻關系的核心來考察。比起愛,最終促成七年后感人再會的,更多的是宮木對婦德三貞的堅守以及兩人對信義的追求。換言之,社會倫理規范在維持兩人夫妻關系的過程中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參考文獻
[1]喬光輝.《剪燈新話》在日本的流傳與接受
[2]上田秋成.雨月物語.王新禧譯.北京:新世界出版社
[3]西田勝.『雨月物語』の世界:その二「淺茅が宿」上智大學國文學論集(20),102-121,1987-01-1
[4]高田衛.『雨月物語』?女人愛執の主題:『淺茅が宿』覚書研究紀要10,38-54,1966-12
作者簡介
錢曉彤(1993.10-),女,漢族,江蘇揚州人,碩士研究生在讀,單位:天津外國語大學,研究方向:日本文學
(作者單位:天津外國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