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神偷

楊月

端午未到，夏至未至，沒有花開荼靡的失落，沒有盛夏驕陽的躁人，這便是我最愛的時節。饒是如此，卻也仍盼望著夏天快些到來。可能是因為亭亭荷葉再清雅也不及芙蕖艷美，也可能是期待著日長慵懶中偶爾瞥見的“芭蕉分綠”的歡喜，又可能只是念想著“盛夏白瓷楊梅湯，碎冰破壁當啷響”……離暑假還有些日子，看慣了教室和宿舍的兩點一線、千篇一律，借口說想念家里新結的楊梅果子，還是趁著周末回了趟家。

到了家，奶奶端著門口剛摘下的楊梅放在桌上，一邊催促我來嘗嘗，一邊又躺在她的搖椅上擺弄著她的新手機，頭頂的風扇呼啦呼啦轉著，搖椅吱咯吱咯地叫著，兩種聲音交雜在一起，我倒有些分辨不清了。突然想起據說這個搖椅還是在我出生前買的，那么按照輩分來說，我怕是要稱它“長輩”了，正覺有趣，抬頭要講，話還沒脫口，奶奶已經睡著了，我接過了她手中的手機，手機里的音樂還沒停下，歌正放到“時間是讓人猝不及防的東西”，點了暫停，我坐在她的對面，才意識到已經很久沒有認真地看過她了。

或許歲月真的是個神偷吧！我看見她的頭頂由黑白變為現在的滿頭銀發，曾經她也抱怨過，也做過些掙扎的努力，現在也已經放手不管，達成和解了；曾經她是個胖胖的婦人，我還笑說這是有福氣，別人求不來，可現在不知為何，她卻又慢慢地瘦下來；我看著她的手臂，不知什么時候爬上了皺紋和斑點，開始變得和院子里其他蒼老的老人一樣……這些都是我不愿相信、不愿承認，可是又親眼見到的。我放下手中裝著梅子的碗，望著那鮮艷而又生氣的紅，忽然覺得酸牙。

我定定地看著桌前的大鏡子，窗外的陽光照射又反射在鏡子上，光影分散而又模糊，亮晃晃地看不分明。我仿佛看到一個小孩子，那是小時候的我，哭哭啼啼地鬧著忙于工作的爸媽給我開家長會，是奶奶牽起我的手，擦干我的眼淚，哄我開心，帶我去學校，那個時候的她分明很年輕，頭發是黑色的，僅夾雜幾根白發，還燙了時興的卷發，腰板也是挺直的，穿著有跟的鞋也能走得比我快，然后她就一直笑著，牽著小孩跑啊跑，直到鏡里的小孩一點點長高、長大，她已經跟不上我的步伐。那個時候我已經高中了，為了節省時間，她在我學校旁邊租了房子，好照顧我的飲食起居。我發現她時常佝僂著腰，我問她怎么了，她只答是年紀大了；我發現她走路越來越慢，甚至有些蹣跚；我還記起她說過視力越來越不好了，過馬路的時候差點兒沒看清車……然后畫面繼續隨著光線流轉，這些年，她對我說的話、她的笑、她的臉全部隨著記憶倒帶投影出來。一剎那，我甚至懷疑是否是時光穿梭，帶著我們重回過去，可是搖椅上的奶奶還是愜意地打著呼嚕，可是頭頂的老風扇也依舊咯吱咯吱地叫著，可是我還是嗅到了不知是桌上楊梅還是心底往上泛出的酸澀。

我又拿起桌上的手機，插上耳機，繼續那首未放完的歌，歌名就叫《歲月神偷》，是我一直很喜歡的歌，曾經用自己的手機放過一回，沒想到奶奶也就記下了。當時，我枕在她的腿上放著這首歌，她就像個好奇的孩子一樣，一會兒用手指小心地劃著我的手機屏幕，看著歌詞看著封面；一會兒把耳朵湊近聽。我卻沒想到她會自己學習用手機，自己試著下載歌曲。我不知道她是自己琢磨的，還是找老朋友們請教的，但我突然想起來有時候她一個人坐在燈下擺弄她的手機，留下一個笨拙又頑固的背影；有時候她也向我請教，但我有時推脫有時也不耐煩……或許和歌里唱的一樣，“時間是讓人猝不及防的東西”，猝不及防中，印象里那個心中厲害的大人，也會漸漸地落后于年輕人的潮流；猝不及防中，那個跑起來比我快的大人，也會漸漸地步履蹣跚；猝不及防中，那個總是無微不至照顧我的大人，也在漸漸衰老，渴望我們的關懷與陪伴。可是在這猝不及防中，我知道，她卻在努力地走向我，理解我，期待再次走進我的世界里。

再回學校的時候，奶奶堅持要送我到火車站，到了檢票口，我和她揮手示意，她微笑地回應我，然后仍舊是碎碎地念叨著各種要注意的生活瑣事，甚至是提醒我不要忘記過端午……盡管言語都是照舊般的自然，但我仍然看出了她盡力壓抑住的不舍情緒。我漸漸走遠，但直到拐角，我都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的目光在注視著我，一回頭，我能越過那些熙攘的人群，忽視那些嘈雜的鳴笛和叫嚷，我只看見她眼中倒映著的一輪金色夕陽，只看見她被夕陽浸染的根根金色發絲，只看見她臉上的皺紋和溫暖的微笑。

端午未到，夏至未至，然而百歲光陰彈指過，消得幾番寒暑？最后回過頭來，發現歲月才是最大的小偷。盡管“時間是讓人猝不及防的東西”，但幸運的是在這條漫漫旅程中，無論風景好壞，都有至親至愛和我們攜手同行，這也是歲月給我們的最好的禮物。

（作者單位：南昌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