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可
摘 要:蒙古入主中原之后,在漠北草原上盛行的收繼婚俗開始在漢族之中推行。寡婦在家族之中再嫁保證了亡夫財產的存續也節省了一筆聘財,符合夫家的利益,但是寡婦自身的意愿并未得到充分的關注。對于元代的寡婦來說,面臨著改嫁的重重限制和嫁妝的剝奪,再次進入婚姻的可能性逐步減少,守志不嫁已是她們逃避收繼的唯一途徑。在元代收繼婚俗盛行的背景下看待寡婦再嫁的問題,可以發現明清時期蔚然成風的守寡在元代已有發端,寡婦拒絕改嫁的貞節觀念實與元代逐步收緊的對再嫁的限制緊密相關。
關鍵詞:元代;收繼婚俗;貞節觀
一、強制收繼背景下的艱難選擇
作為演變而來的女性重要道德指標,貞節包括了反抗強暴和誓不改嫁兩個含義,從先秦到明清都被視為女性的畢生道德追求之一。雖然伴隨著社會風尚的不同和時代發展的各異,實際生活之中有著區別于道德期許之外的種種現實考量,但總體來說社會對女性貞節的崇拜逐漸趨向狂熱,并倒逼女性的現實選擇,內化為女性自身觀念的一部分。無論女性多么主動和極端地維護貞節,貞節觀都是基于男性本位的道德觀念,本質上是男性對女性的道德期許,要求女性為他人而非自身利益保有貞節,在未婚時為家族名聲和未來的夫婿保護童貞,在已婚后為丈夫和夫家門庭捍衛清白,在夫死后誓不改嫁或主動殉死。雖然是基于維護父權、夫權而誕生的道德觀念,貞節觀在特殊的背景下也被女性用于為自身爭取權益,為了避免被收繼而謀求守志。
至元八年十二月初八日(1272年1月10日),在建國號、廢泰和律不到兩個月后,臣下上奏,請求“小娘根底、阿嫂根底,休收者。”忽必烈并未遵循曾經對異族風俗包容的態度,反而詔令“疾忙交行文書者,小娘根底、阿嫂根底,收者。”忽必烈的至元八年詔令成為了強制推行收繼婚的金科玉律,在多起漢人收繼婚的判例之中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在至元十年的叔收兄嫂案中,小叔付望伯意欲收繼寡嫂牛望兒,遭到拒絕后強奸她。牛望兒被迫歸宗,出于對她的同情,舅姑也同意了歸宗的選擇。雖然強奸傷害了牛望兒,且付望伯已有妻子,有妻再娶亦是違法,但出于執行收繼的考慮,有司不僅不追究付望伯的強奸罪,還以強奸造成已婚的既成事實為根據,違背至元八年“嫁娶聘財體例”中“有妻更娶妻者,雖會赦,尤離之”,“令小叔將牛望兒收繼為妻”。推行收繼的意志不僅踐踏了當事人的自身意愿,還凌駕于前法“婦人夫亡服闋,守志并欲歸宗者,聽”。以此為例,以至元八年收繼令為依據,以強奸造成已婚事實,即可罔顧寡婦意愿合法收繼,寡婦的境遇由此空前惡化。
收繼婚還被強制推行到定婚關系之中,暗示了夫家通過婚約已經取得未婚妻人身所有權。至元十年,郭阿秦要求長男的未婚妻李蛾兒在長子死后與次子冬兒結婚,在大都路審理此案時,著重指出四點不宜實行收繼婚的原因:首先,李蛾兒與郭阿秦的長子并未成親,且“定親之后,不曾行下正財”,未下聘財,夫家也就未能“買得”李蛾兒;其次,郭冬兒僅有12歲,并未達到成婚年齡,而李蛾兒正值17歲的適婚年齡,兩人年甲爭懸并不般配;再次,李蛾兒的父親李大也已接受他人聘禮,李蛾兒已于他人進入婚約關系,實行收繼將破壞新一段婚約。但是在案件上報之后,仍然基于至元八年詔令支持收繼的要求,“雖是定婚夫主未娶過門,終是郭阿秦男婦。合欽依已降圣旨,令郭阿秦貼下元議財物,依理求娶李蛾兒與伊男冬兒接續。”定婚仍需接續并非孤例,同年滑州的定婚收繼案亦是如此。
守志婦仍然被迫收繼的境況并未持續下去,在至元十年(1273年)六月,首次出現了不收繼的案例。不收繼的原因有三點,其一,寡婦阿馬年五十,且守志不嫁;其二,阿馬有成年兒子,有人侍養;其三,提出收繼的小叔已經分家,兩戶別行當差,不存在為了繼承勞役而實行收繼。此案最后基于以上原因“無令收繼施行”,其中首要的是寡婦“自愿守志”,這也是同年肖玉哥得以不被收繼的重要原因。在養老女婿王大病故之后,肖玉哥不肯允順小叔王二收繼,在服闋五年的情況下守志誓不改嫁,情愿在撫養兒女的同時侍養婆婆阿王。本是為了保證家庭勞動力招得養老女婿,但肖玉哥因守志得以不被接續,此后不再能續召養老女婿,還需要額外照顧婆婆,背上了更為沉重的生活負擔。作為不被接續的代價,肖玉哥需要開具“守志誓不改嫁執結文狀”,但守志總算是成為逃避收繼的可行途徑。
守志婦不收繼直至至元十三年才得到確認。淄萊路蒲臺縣申報小叔收阿嫂案,小叔要求依例收繼,寡嫂自愿守志,并表示若判決收繼甘愿受刑一百七下,表明了她不愿被收繼的決心。淄萊路在申報時,指出弟弟繼承了亡兄的差役,理應收繼亡兄的寡婦,而這也是推行收繼的主要因素。也因此,在引曹州路叔收嫂的案例中,寡嫂在提出守志的志愿的同時也特別提出愿同居當差,一起負擔勞役來換取不收繼的寬大處理。
最后兩案送中書戶部判決時,戶部同時引用了至元八年嫁娶聘財條例之中允許寡婦守志的條格和同年收小娘、阿嫂的圣旨,在舉出兩條互相矛盾的法令之后,戶部議得,“本婦人既愿守志不嫁,擬合聽從守志”,與至元十年叔收兄嫂案相悖,這一次的判例之中寡婦守志不收繼的法令凌駕在叔收兄嫂之上。在重審時戶部維持原判,并補充“今后似此守志婦人,應繼人不得騷擾,聽從守志。”對于并未守志的,“如欲行召嫁,將各人斷罪,更令應繼人收繼。”雖然不收繼的前提是不改嫁、不招婿,且寡婦不能歸宗,但明文規定守志婦不收繼還是給不愿被收繼的寡婦提供了一條有保障的出路。
在延祐五年(1318年)田長宜強收嫂案中,《元典章》詳細記述了案件的背景,并描繪出小叔強奸寡嫂的觸目驚心的畫面。田阿段在丈夫死后帶著四個兒女歸宗守服,其父先后拒絕了婆婆阿馬提出的由小叔田長宜、田五兒收續田阿段的提議。婆婆將田阿段騙回家,田長宜在田五兒、田祿兒的幫助下強奸了田阿段。案情上報,雖然田長宜所犯因“亂常敗俗,甚傷風化”,以“凡人強奸無夫婦人例,減等杖斷九十七下”,以“激勵薄俗”,但田阿段歸宗后必須繼續守,。“如別行召嫁,依例斷罪,令應繼罪人收續”。田長宜敗壞人倫的行為并不能夠改變他身為小叔應繼人的身份,他對田阿段的暴力傷害和強奸罪行也不能改變他是田阿段唯一合法的再婚對象的事實。
二、寡婦改嫁的重重限制
漢人收繼婚的推行終結于至順元年(1330年),“今后漢人、南人收繼庶母并阿嫂的,合禁治。今后似此有犯男子、婦人,各杖八十七下,主婚者笞五十七下,媒合人四十七下,聘財一半沒官,一半付告人充賞。雖會赦尤離之。”對漢人收繼婚的嚴厲禁令使得寡婦不需再為了逃避收繼而被迫守節,但寡婦改嫁的權利并未就此得到保證。事實上,從大德七年(1303年)始,寡婦在改嫁時開始受到法律上的重重限制。
大德七年(1303年),徽州路總管朶兒赤上奏:“隨嫁奩田等物,今后應嫁婦人,不問生前離異、夫死寡居,但欲再適他人,其元隨嫁妝奩財產,一聽前夫之家為主,并不許似前般取隨身。”上奏者的名字和達魯花赤總管的官職似乎說明他是蒙古人,他的上奏也符合蒙古人夫家據有妻子財產的思路,但是對此的批準終結了漢族傳統中婦女不與嫁妝分離的歷史。雖然禮部補充到“除無故出妻,不拘此例”,但符合“七出”的借口很容易找到,這條補充形同虛設,無助于保護離異婦女的財產權利。
改嫁時需留下嫁妝壓縮了元代婦女的選擇范圍。失去了在新的夫家安身立命的根本,對很多寡婦來說改嫁不再被視為具有優勢的選擇,缺乏嫁妝也使得婚姻市場上寡婦的吸引力大大下降,守節成為她們唯一的出路。次年年初,國家順應寡婦守節的趨勢出臺了優待節婦的法令,對于志節卓異的節婦“官為給糧存恤”。年中,也許是申請獎勵的節婦增多,“守節”的定義通過規定得以明確,各級官員向上呈報事跡并由國家旌表和給予免除差役的優待的程序也建立起來,這套制度一直沿用到明清。繼財產權后,寡婦的人身權利也在隨后的武宗朝被剝奪。至大二年(1309年),尚書省引用比照至元八年嫁娶聘財條例中“舅姑不得一面改嫁”條款和至元八年叔嫂、庶母收繼條款,討論夫家對于寡婦的人身所有權。“為婦人夫亡,不于夫家守志,卻與他家爹娘家去了。服內接受別人羊酒,一面改嫁去了也。俺商量的,他爹娘重要了兩遍財錢有。元娶的男婦的翁婆根腳里,羊酒,段疋、鈔定取來。是他孩兒死了,更將他男婦要了財錢改嫁去了。為這般上頭,漸漸的翁婆家消乏了也。今后婦人夫亡,自愿守志,交與夫家守志。沒小叔兒續親,別要改嫁呵,從他翁婆守財改嫁去呵,怎生?”寡婦人身屬于夫家、嫁妝為夫家財產的認識符合元武宗和其親信草原身份帶來的買妻認識,元武宗的批準決定了寡婦再嫁的決定權由娘家轉為夫家,并確認夫家通過支付聘禮已經得到了包括兒媳再嫁的彩禮在內的所有財產。
至大二年的法令繼剝奪了寡婦的嫁妝之后又剝奪了她們歸宗的權利,并表明寡婦只有在沒有小叔收繼的情況下才能夠在公婆的主持下改嫁。從此時到至順元年收繼婚在漢人之間全面廢止,若公婆不愿,寡婦只有通過在夫家侍奉公婆守節來逃避收繼,而哪怕是在廢除收繼婚之后,寡婦改嫁的難度也大為增加。
三、結語
由于科舉的取消和程朱理學正統地位的確認,理學在元代逐步向民間擴散,符合其倫理的貞節觀念也成為元代婦女史研究的關注重點。元代首次確立的節婦定義、優待措施和明清越演越烈的貞節崇拜似乎預示著早在元代貞節觀就已進入普通婦女的視野。但是考慮到被迫收繼的慘痛現實、逐步被剝奪的財產權和人身權以及緊縮的改嫁限制,守志似乎更多地是寡婦無奈下的現實考量和束縛重重后僅剩的一線生機。當目光聚焦于寡婦自身,守節可能不是對于倫理信仰的殉道,而是她對暗淡現實的頑強抵抗和在困局中的奮力掙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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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黃時鑒點校.通制條格[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
《元典章》第二冊戶禮兵部,洪金富校定本,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6年,第68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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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西南大學歷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