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幸子 (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 100000)
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其中的第七章“逸格地位的奠定——《益州名畫錄》的研究”后四節集中闡述了他關于“逸品”的研究。整體來說徐復觀對逸品的把握精煉到位,成為美術史上關于逸品理論的重要研究之一。但他在談及一些美術史問題時的某些觀點仍有待討論。
徐復觀對于“逸品”的研究開始于黃休復的《益州名畫錄》,黃提出“畫之逸格,最難其儔。拙規矩于方圓,鄙精研于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爾。”對于何為真正的逸品,徐復觀引用了董其昌《畫旨》:“畫家以神品為宗極。又有以逸品加于神品之上者,曰:‘出于自然而后神(按:當做“逸”)也。’此誠為篤論……”1他分析到董其昌贊同黃休復的觀點——逸品置于神品之上,董認為王維、李成的畫為神品,而王恰、米芾父子的畫為逸品。徐復觀認為董其昌依然遵循了唐代朱景玄“不守常法為之逸”的觀點,但徐復觀卻并不認為王恰的潑墨、二米的墨戲為真正的逸品,是偽逸品。2
關于偽逸品的問題,美術史學者也有所提及,清代李修易:“逸格之目,亦從能品中脫胎,故筆簡意賅,令觀者興趣深遠,若別開一境界。近世之淡墨涂鴉者,輒以逸品自居,其自欺抑欺人乎!”3凡不由意境上升進,而僅在技巧上用心、在技巧上別樹一幟的,被徐復觀認為是逸格的贗品,他用同樣的標準質疑了王洽和米氏父子。然而在美術史上王洽和米氏父子卻被看為是逸品繪畫的代表人物,陳師曾先生在《文人畫之價值》一文中也充分肯定了王恰的繪畫藝術,“文人畫由來已久……至唐之王維、王洽、王宰、鄭虔輩,更蔚然成一代之風……”4

北宋 米芾 《瀟湘奇觀圖》局部 紙本墨筆19.8x289.5厘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米芾和米友仁父子更是文人繪畫中強調“逸品”的重要人物,北宋蘇軾、米芾對逸品的推崇使得逸品得到進一步的發揚,米芾極力推崇董源、巨然一派山水畫,主張“平淡天真”、“率多真意”。米芾的書畫以不蹈前人為標榜,借鑒了董源的山水畫法,又加之江南山水的煙雨景色,以水墨揮灑點染表現云煙水鄉,隨性作畫而不求工細,米友仁受父親影響,“點滴煙云,草草而成”,自稱“墨戲”。《瀟湘奇觀圖》是米芾山水畫的代表作之一,自題:“此卷乃庵上所見,大抵山水奇觀,變態萬層,多在晨晴梅雨之間,世人鮮復知此,余生平熟瀟湘奇觀,每于觀臨佳處,輒復得其真趣,成長卷以悅目。”從題跋可看出米芾取法自然,信筆作之,強調寫意畫法,所呈現出的山水意境蒼潤柔情,恰似江南風韻,可謂是逸品繪畫的代表。王洽與米氏父子的繪畫藝術在美術史上頗有成就,也得到了美術史學者的認同。徐復觀先生在此并沒有提出質疑王洽與米氏父子的理由,故直接作出否定未免顯得有些突兀。
關于逸品中筆墨繁簡問題時,徐復觀通過對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對疏密二體5未分優劣觀點的理解,認為倪云林以簡為逸,黃子久、王蒙卻以密為逸,吳鎮以重筆為逸,而與黃休復的畫簡貴為之逸有所不同,與北宋鄧椿看法類似。
筆墨的繁與簡一直被大部分美術史學者用以判斷“逸品”的重要標準之一,從黃休復提出:“筆簡形具,得之自然”后,筆墨簡約就成為了逸品的重要特征。徐復觀在《中國藝術精神》中提到“逸者必‘簡’,而簡也必是某程度的逸”,在后面的論述中又提到“倪云林可以說是以簡為逸,而黃子久、王蒙卻能以密為逸,吳鎮卻能以重筆為逸,這可以說都是由能、妙、神而上升的逸,是逸的正宗,也盡了逸的情態。”6在此可以看出徐復觀心中的“逸”并非只有“簡”這一路,后世的美術史學者對于徐復觀的此觀點也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學者胡新群認為徐的此種說法“顯然源于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論顧陸張吳用筆》之所謂‘畫有疏密二體’,以此泛論“逸品”中,自相矛盾而不知。”7筆者以為徐復觀的觀點并不無道理。中國傳統美術史上清代李修易曾說“高逸一種,不必以筆墨繁簡論也。總須味外有味,令人嚼之不見,咽之無窮。”指出逸的達到不必以筆墨繁簡論之;北宋末年葛守昌對繪畫中用筆繁簡的度進行了研究,“夫畫,人之為此者甚多,其誰不欲擅名?大抵形似少精,則失之整齊;筆墨太簡,則失之闊略。精而造疏,簡而意足,唯得于筆墨之外者知之。”8王伯敏先生在對比倪瓚與王蒙的山水作品時,曾寫道:“繪畫藝術到了能引起人們共鳴的時,它必將被人們的審美感融化了。到了這個時候,還分什么黑與白,還辨什么疏與密,……要么讀者在悅目稱心中平靜下來,要么讀者在心中掀起千尺波濤,激動不已。”9筆者認為王伯敏先生所說是一段十分中肯的認知,并非簡的繪畫就是格調高,繁的筆墨就沒格調。如果問什么樣的繪畫能成為逸品?我想首先重要的是它要具有逸品格調和逸品精神,拋開筆墨上的繁瑣或簡約這些繪畫技巧和形式上的問題,能真正表達畫家內心情感與世界的作品就是好作品,并加之畫家自身的人格修養和個性思想悠然起澹遠幽微之思,而脫離一切塵垢之念,即是逸品。若站在此角度思考的話,徐復觀認為倪云寧以簡為逸,黃子久、王蒙以密為逸,吳鎮以重筆為逸的觀點則并不矛盾。
在逸品繪畫上,徐復觀主張:真正的大匠,便很少以豪放為逸,而逸乃多見于從容雅淡之中。以筆者對中國畫的理解認為以豪放為逸的繪畫風格與以雅淡為逸的繪畫風格都能成就真正的大匠,兩者的差別在于審美取向的不同。故徐復觀的此種觀點仍有待討論。縱觀美術史可分析到,逸品的表現至少可分為三種類型,即:放逸型(如米芾、八大、石濤)、清逸型(如倪瓚、董其昌、髡殘)、沉逸型(如王蒙、龔賢、黃賓虹)。三者有同有異,其同,尤其表現在筆墨的灑脫簡練和獨創個性特征上。10可以說肆意、狂放、豪爽的大寫意是逸的一種方式,悠然、雅致、散淡的小品畫是逸的另一種表現,這是兩條不同的繪畫路徑,只關乎畫家本身的審美追求,筆者認為兩者不分高低,誰能把自己的心、手、眼合在一起,將逸的品質和品格表現出來,誰就是真正的大匠。
注釋:
1.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桂林:廣西師范大學,2007年,第235頁.
2.徐復觀語:前面所引董其昌的話,……他所提到的王恰的潑墨,乃至二米的墨戲,能否稱為逸格,恐怕應成為問題。摘自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桂林:廣西師范大學,2007年,第244頁.
3.同上,第113頁.
4.陳師曾《中國繪畫史》,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44頁.
5.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二《論顧陸張吳用筆》:“顧(愷之)、陸(探微)之神,不可見其盼際,所謂筆跡周密也。張(僧繇)、吳(道玄)之妙,筆才一二,像已應焉,離披點畫,時見缺落,此雖筆不周而意周也。若知畫有疏密二體,方可議乎畫。”徐復觀認為張彥遠對疏密二體未分優劣,則以密為神,以疏為逸似有不妥之處.
6.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桂林:廣西師范大學,2007年,第244頁.
7.胡新群《唐宋繪畫“逸品說”嬗變研究》,2011年南京藝術學院博士學位畢業論文.
8.俞劍華《中國畫論類編》,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1986年,第28頁.
9.王伯敏《中國繪畫通史》,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第515頁.
10.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