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雪落下來了,紛紛亂亂,錯錯落落,好像暮春時節漫天飛舞的花瓣,非常輕,一點點風,就隨著飛揚回旋,在空中聚散離合。
每年冬天,我都來這座城市看母親,卻從沒遇到這么大的雪。
在南方亞熱帶島嶼長大的我,完全沒有見過雪。小時候我就喜歡搜集西洋圣誕節的卡片,因為上面常有白皚皚的雪景。
母親是地道的北方人。和她提起雪景,她卻沒有很好的評價。她拉起褲管,指著小腿近足踝處一個小銅錢般的疤,對我說:“這就是小時候生凍瘡留下的。雪里走路,可不好受。”
中學時為了看雪,我參加了合歡山的滑雪冬訓活動。等不到雪,我們只好穿著雪鞋,在綠油油的草地上擺出各種滑雪的姿勢。
大學時,有一年冬天,新聞報道臺北近郊竹子湖附近的山上飄雪。那天教秦漢史的傅老師也是北方人,談起雪,大概是勾起了他的鄉愁吧,便慫恿大伙兒一起上山賞雪。學生當然雀躍響應,于是便停了一課,師生步行上山去尋雪。
還沒到竹子湖,半山腰上,一堆堆的游客,圍了圍巾,穿起羽絨衣,彼此笑鬧推擠,比臺北市中心還熱鬧嘈雜,好像過年一樣。偶然飄下來一點像精制鹽一樣的細粉,大家就伸手去接,驚叫歡呼“雪!雪”,趕緊把手伸給別人看。但是湊到眼前,什么都沒有了。
沒有想到真正的雪是這樣下的。一連下了幾個小時也不停,像撕碎的鵝毛,像扯散的棉絮,像久遠夢里的一次落花,無邊無際,無休無止。這樣富麗繁華,又這樣樸素沉靜。
母親因患糖尿病,一星期洗3次腎。洗腎回來,母親睡了一覺,不知被什么驚醒,有些懷疑地問我:“下雪了嗎?”
我說:“是。”
我扶她從床上坐起,問她:“要看嗎?”
她點點頭。
母親的頭發全灰白了,剪得很短,干干地貼在頭上,像一蓬沾了雪的枯草。
我扶她坐上輪椅,替她圍了條毯子,把輪椅推到客廳的窗前,拉開窗簾。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一剎那,樹枝上,草地上,屋頂上,都積了厚厚的雪。除了馬路上被車輪驚擾的痕跡,到處都是很純粹潔凈的白。雪使一切復雜的物象統一在單純的白色里了。
“好看嗎?”我靠在輪椅旁,指給母親看繁花一樣漫天飛揚的雪。
母親沒有回答。她睡著了。她的頭低垂到胸前,裹在厚厚的紅色毛毯里,看起來像沉浸在童年的夢里。
沒有什么能吵醒她,沒有什么能驚擾她。她好像一心在聽自己故鄉落雪的聲音。
“啊……”母親在睡夢中長長地嘆了一聲。她的額頭、眉眼四周、嘴角、兩頰、下巴、頸項各處都是皺紋,像雪地上的轍痕,一道一道,一條一條。
大雪持續了一整天。地上的雪堆得有半尺高了。小樹叢的頂端也頂著一堆雪,像蘑菇的帽子。
入夜以后,雪還在落,我扶母親上床睡了。臨睡前她叮嚀我:“床頭留一盞燈,不要關。”
我獨自靠在窗邊看雪。客廳的燈都熄了,只有母親臥室床頭那一點幽微遙遠的光,反映在玻璃上。室外因此顯得很亮,白花花、澄凈的雪,好像明亮的月光。
沒有想到下雪的夜晚戶外是這么明亮,看起來像宋人畫的雪景。宋人畫雪不常用鋅白、鉛粉這些顏料,只是把背景用墨襯黑,一層層渲染,留出山頭的白、樹梢的白,甚至花蕾上的白。
白,到了是空白。白,就仿佛不再是色彩,不再是實體的存在。白,變成了一種心境,一種看盡繁華之后生命終極的領悟。
遠處街角有一盞路燈,照著雪花飛揚,像舞臺上特別打的燈光。遠遠聽到母親熟睡時緩慢悠長的鼻息,像一片一片雪花,輕輕沉落到地上。
(選自《風雨忽至梨花帶雨》,桂志建主編,延邊大學出版社,2016年,本刊有刪改)
文章開頭先寫“我”長在南方亞熱帶的島嶼上,多次欲看雪而不得,母親卻因為雪在自己身上留下了瘡疤而對雪做出不好的評價,欲揚先抑,使后文大雪降臨、母親看雪的情節更加真摯可感。看雪時,母子之間的交流雖只有寥寥數筆,卻通過細膩的語言、動作表現出了深沉而又含蓄的親情。
全文以“雪”為線索,借“雪”串聯起了自己的所見、所思、所想。
1.文章圍繞“雪”寫了哪些往事?請用簡潔的語言加以概括。
2.文末作者寫道:“白,變成了一種心境,一種看盡繁華之后生命終極的領悟。”讀完全文,你領悟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