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紅琳
1
采薇在小區的中心廣場散步,噴泉已停,地面濕漉漉的,呈一大片黑色。很安靜。幾個老人搖著團扇,背對花壇坐著,她過來,他們都停下,盯著她看。光線昏暗不清,那些眼神帶了些許詭異,抑或鬼氣。心下陣陣發緊,加快步伐,忽然腳下一滑……
醒了。還好,是在床上。
摸出手機,剛過三分鐘。只三分鐘,便做了這個夢。
長長吁出一口氣,心跳依舊不能平復。剛才是喝了紅酒才入睡,不能再來一杯的,胃仍有灼熱感。也就想起下午剛看的一個方法,60秒立馬睡著:吸氣7秒,憋氣8秒,呼氣4秒,如此循環三次,一共60秒。
當第三次憋氣時,其實已經睡著了,似聽得有聲暗示:喂!后面還有程序!只這一聲已被喊醒。
吐出憋著的那口氣。心門像被弄丟了合頁,只剩下一個,關不嚴,對不齊,在那里晃蕩不已,心跳越發加劇。這邊想睡的、欲睡的、已瀕臨邊緣,那邊偏偏把崖邊獨木抽去。跪地、磕頭、求饒:讓我睡吧,求你了。明天按時吃飯,按時起床,按時鍛煉,按時洗澡,絕不熬夜……
此刻不用看,一定是那個時間。每天便是如此。
本是死寂無聲,卻有猙獰般狂嘯——“對立面”已滿血復活,那分明是狂歡,站定,仰天長嘯,又開始分裂了。
采薇陷入絕望。怎么會如此強大?從早晨一起床,就開始處心積慮積攢的這場睡意,不過是漲潮前的沙雕,盡管壯觀,盡管巍峨,盡管精雕細琢,最后一個浪頭打過來,已全然無跡可尋。
哦,又將是通宵的持久戰。
繳械吧!繳械。重新謀篇,重新布局。便再摸到手機,找了一個號稱助眠圣器的音樂,定時,30分鐘。想大海,想藍天,想瀑布,從黃果樹瀑布到尼亞加拉大瀑布,全世界能叫上名的瀑布全部過了一遍。
音樂驟然間停止,睜開眼,30分鐘有這么短?夜空闃寂,暗影綽綽,三層窗幔竟也透了天光。塵埃顆粒,雀躍翻飛。分子,原子,離子,量子。毫米,微米,納米。夷平的沙灘,廣闊遼遠,爵士鼓嘭咚作響。已有狂歡開始。
唉,認慫吧!
失眠是一種嚴重的人格分裂,一方面是強烈的瞌睡欲望,另一方面又極度亢奮,心跳加速。四周一片漆黑,但大腦里卻亮著幾千瓦的燈泡,不論睜眼,還是閉眼,都是燈火通明,無處躲藏。據說是松果體掌管著黑暗的大權?松果體罷工,褪黑素便不能生成。褪黑素,好幾打都喝過了,當然沒用,依舊還來個萬里無云,碧海晴天。
要是能有一個黑暗的深淵就好了,一頭扎進去,永不復返,那可真極樂,美妙。
輾轉不能寐,披衣起彷徨。彷徨忽已久……仰看明月光。
哪里有這等好心情?去你的月光。
去你的褪黑素!
去你的維生素B1!
去你的維生素B12!
去你的谷維素!
去你的熱奶加麥片!
瞬間,先前的瀑布像加了溫,從頭到腳被澆了個透,猝不及防。像極了波浪,一浪一浪涌動。
肉身是一發熱體,外面卻被裹了層薄膜,嚴嚴實實,沒有出口,無法釋放,里面是滾沸的開水,熱氣卻冒不出來。
踢開被子,抓起睡衣擦汗。虛汗?盜汗?更年期盜汗?真的有早更?該來的總是要來。誰怕你,該死的!
眼前一亮,手機響了聲,點開,是一條推送消息:
今夜月又如水,自有憂人不能寐,夜宿床頭賞搖滾,曲終疑似天明。夜深深,猶未央,情亦長,靜謐處守候彷徨,君可知?誰與共話此凄涼?來——來——來,我們共享安定!
安者靜也,定者安也。
昏不定,晨躁動,何以定陰陽……昏定而晨省,以待陰陽之所定。
安定,半片,讓我們共享,共享!
地址:小區118號樓,長安藥店。
2
從家18號樓到118號樓,大約要走十幾分鐘,要不要去呢?
想想會有一場香甜的好夢,誘惑如此啊!怎么能裝作視而不見?
于是下了決心,去!一定要去的。她笑了,笑自己真的效仿古人在“披衣起彷徨”。出門前,輕撫一下美美的發辮:看好家,媽媽去去就回。
并沒覺得多遠。118號樓的長安藥店,一溜沿的玻璃門窗,燈火通明。門前聚滿了人群,一看就是在搞促銷,甚至遠處的公交車站下也都站滿了人。
采薇心下一陣暗喜:整個城市都在失眠啊!原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遠遠聽到一個非常稚氣的童聲:漫漫長夜誰與共,唯求半片安定。不要爭,莫要吵,半片足夠,半片不多,半片不少。半片,賜您一場黃粱美夢!半片,足夠讓您神清氣爽!快來瞧一瞧,快來看一看。今夜千萬莫錯過,黃粱美夢不等人啊!憑身份證,兩人限購一片,現場交割。
這個聲音在重復著,節奏和頻率就像兒童唱出的歌謠。以為是放著錄音,進到店里發現是一個漂亮小女孩,戴著黑麥不停地說,看上去最多七歲。女孩長相甜美,笑意盈盈。好奇地問,她笑而不答,繼續用心地讀著,像是在認真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
便問一個店員:為什么白天不賣?
這是一個看上去不到20歲的男孩,穿著白衣服,兩只眼睛純亮剔透。他笑了,露出一排皓齒:白天怕有人惡意屯貨。
某一個白天,或幾個白天,采薇去過醫院,不論怎么的死纏爛打,醫生終究是不開給她的。后來想,不該那么萎靡地去找醫生,應該化個濃妝,要顯出對生活萬般熱愛的樣子來,盡管只想要一片。當然,還可以更少,半片。也不至于半夜到這里來。后悔真是太天真了,一廂情愿地想:醫生看到她近乎蓬頭垢面的樣子,至少應該對她表示一下人道的同情,哪想卻適得其反。
怕過量服用?有副作用?半片的半片都沒喝過的,何談副作用?
這是什么的副作用?是活著的后果!大抵活著就有可能失眠的。有一位朋友,從來都是只睡兩三個小時的,并且說,死后想睡多少年睡多少年,人生苦短,不能都用來睡覺!于是他跑馬拉松、看書、寫詩、喝酒、賭博,他照樣活得好好的。
活著的副作用,失了憶,失憶到忘記睡眠。當然,不是作為名詞的睡眠,是作為動詞的睡覺,不會睡覺,不知道怎么能睡著。
睡覺是個熟練活?技術工?就像開車?就像游泳?睡了幾十年,怎么會一下就忘記了呢?
聽上去就像發癔癥一般,不是遺忘,是好像從來就不會。
太陽升起時,對即將到來的夜晚滿懷信心:堅決搞定今夜。從一過午便開始緊張。太陽落山時開始心跳。喝牛奶。泡腳。喝谷維素。沉默,不去面對,也不去點破,不敢言,不敢語,不敢想,那是一個人的心照不宣。似乎一語便會成讖,一旦提及,便犯了類似天條之大忌諱。然而,最終還是不語也成讖。
還有好多穿白衣服的人,他們個個不說話,來來往往,呈忙碌狀,有的偶爾會掃過一絲憂郁的眼神,他們都太年輕了,年輕到讓人詫異。
3
想找一個坐診大夫,也想找個有行醫證的,轉了一圈,大概沒有一個超過25歲。有的看上去更小,像是剛出校門的初中生。
終于看到一個,那是個滿頭白發的背影,心下一陣踏實。她拍拍他的肩膀,白發者轉過身,睫毛很長很黑,先是盯著她,接著對她眨巴著眼。睫毛像兩扇簾子,能感覺到它們扇動時送過來的氣流,終于簾子下的某些肌肉組織活動了,那是一個笑容。白發下,嫩滑的肌膚,水波汪洋的大眼,紫色的眼影暗光閃動。采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好不容易排到跟前,年輕地醫生問:你和誰共享?
被問愣了。
必須有人和你共享,才能開處方。
采薇回頭看,每一個老頭手里都抓了一個干癟的老太太。他們警惕地盯著她,生怕她搶走的樣子。
偶爾有幾個落單的,卻并不看她。她目光落到一個脖子細長的人身上,很顯然他也是個落單者。那人不只是脖子細長,身子也細長,四肢也細長,細得很不自然,像是一個被抻住兩頭故意拉長的人偶。
他直柄柄地坐在塑料排椅上,讓她想起魯迅說老子:毫無動靜地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那人目不斜視地盯著對面的墻壁。
她盯著他。
人們都盯著她,提醒她:你不能打他的主意。他是夜游到此。
啊?采薇驚得張大嘴,立刻出了一身冷汗。她一邊抹著額頭和鼻尖,一邊環顧四周,向人們投去求救的眼神,根本沒人理她。
醫生回過頭:這樣吧,你和他共享,條件是你把他送回家。
我怎么會知道他住哪里?采薇高聲地說。感覺是在嚷嚷,嚇了自己一跳。
你不用知道,你只要跟著他就好。醫生竟然如此輕描淡寫地說。
采薇怔怔地坐著沒動。
后面有人拿著手機念:安眠藥,俗稱安定。長期服用安眠藥,藥物療效降低后容易產生依賴、成癮,一次大量服用就會造成昏迷和呼吸停止,釀成嚴重的不良后果。所以失眠后應先從心理和生活方式上進行調整,能不用藥盡量不用。先查找失眠原因,針對病因治療。睡前喝杯熱牛奶,吃點保健食品,或采用溫水足浴、足療等都有助于睡眠。
旁邊有人說:什么心理和生活方式調整?有個暖——子用啊!這個南方人,呢、勒不分,還把“暖”字音拉得那么長。
我有經驗,我有經驗。一個胖子說,堅持,不要在10點前上床,一定要吊吊這個瘋子,要吊足!攢好!鉚足了!不怕他不認輸,不怕他不投降。胖子快言快語,堅定而自信,干脆利落。
你不用你的經驗去睡覺,來這里做什么?胖子被問得不言語了,眼睛盯向了別處。
沒想到呆木頭說話了:我根本沒有夜游,我本來就在這里。
采薇有點意外,轉過頭看了一眼呆木頭,他的眼睛依舊盯著對面,但那些話確實是從他嘴里蹦出來的。大概意識到采薇看他,他不易察覺地動了動身子。
又說:不是不想醒,是我本來就醒著的。人們硬說我睡著的。
他們不會叫醒一個夜游的人。采薇說,他們是好心。
他們害怕,害怕我跳樓,害怕我跳了小河。我知道,小區的河只有60厘米深,不會淹死人的。后邊的湖最深也不過80厘米。我跳過。
我其實也是睡不著,你相信嗎?我不會睡覺了。可是我一直很清醒,頭腦清楚的那種清醒。
很久了,我天天盼,夜夜盼,盼望能來個小頭痛,當然,沒有。一直都沒有。有的只是萬里無云,碧海晴天。
旁邊一個人在搭腔,又像是自言自語:某個休息日,時刻等待著,準備著,期待著大駕光臨。從太陽東升一直到夕陽西下,足不出戶,只為等待那一個神圣的時刻:睡帝來臨幸。多久沒被翻牌了?好像早已被打入冷宮!還好,偶爾也會來的,只休憩一下下,或寥寥數語,便被打發。不會超過三分鐘。
有人嘻嘻笑起來:這么多人都想被翻牌,睡帝自然是顧不過來的。
這時,排到前面的人忽然吵起來了:憑什么?沒有身份證,就無權睡覺?憑什么?
我要睡覺,我要睡覺。他們像是小學課堂里,一起跟讀課文的小學生。很乖,很整齊。
三個老頭鼓動一群老太太,杵那里高喊,拐杖敲著地面,咚咚作響。
沒人攔著您,奶奶。您想睡就睡好了。
小姐姐,不要叫我奶奶,我有那么老嗎?
采薇看了一眼,里面竟然有剛才夢到的兩位。
我們要優惠,我們要優惠!100元半片,太貴!
是的,太貴了。
一個老太太說:其實,我不睡也沒什么的。
另一個說:其實,我來半片的半片就可以。
還有聲音說:睡不著為什么要睡?
有人應道:是的?睡不著可以不睡呀!
4
終于再次排到跟前,那呆木頭抓起藥就走,采薇起身追出去。剛剛邁過玻璃門,被后面眾多人喊停,回過頭,醫生手里的身份證已傳到另一個手上,她抓過來,快速看一眼,這哪是自己的!一定是那個呆木頭的。
此時呆木頭已走出好遠,就像竊了財寶想急于溜掉的小偷。采薇不得不拉開50米沖刺的狀態。男人有兩條長腿,身后漸遠的燈光,越發地打長了他雙腿的影子,像兩只會彎曲的高蹺。
終于追上他,盡管他似乎放慢了腳步。
采薇仍須步步緊跟, 甚覺吃力。她心里急著,希望快點分割了藥片走人,怎奈,眼下這呆木頭,大有要獨吞之意。
采薇似乎從沒來過這里。看樣子他是要繞過這個小山包的。山包的后面是幾號樓?她并不清楚,小區的平面圖在每個路口都有,她只關心與自己有關的那些。
眼看著要繞過山包,采薇小跑幾步,抓住呆木頭一只衣袖——那只手里攥著安定。
大好的時光,正宜睡覺,為什么要來這里?采薇急吼吼地說。
我們有個集,你要不要參加?
什么?集?采薇覺得聽錯了。她用力拉了一下。
逢九必集。男人自顧自地說,并不停下來,不理會采薇,也不回頭,反而加快了腳步。
環繞山腳是一個半圓形人工湖,有燈光打向水面,泛著幽幽的藍光。采薇住在小區好多年,眼下第一次走這條路。
湖邊沿岸是垂柳。他們并沒有往山后走,而是拐向上山的臺階。緩坡上是一片針葉林,更顯得暗影重重,不過,路燈是依山的坡度而設,密度不小,據說是太陽能發電的。冬天的夜晚看得最清楚。采薇白天沒來過這里,一直以為,不過是老人們晨練的專屬地罷了,沒想到還別有洞天。
有一次,通向頂樓天臺的門鎖居然開著,采薇到了頂樓,遠望,星光分明被踏在腳下。正是一個晴天,當然更沒有霧霾,天上能露臉的星星差不多都在場,自覺立于天宇蒼穹之間。不禁想,要是沒有失眠這破事兒困擾,談一場戀愛也不錯,在這里以天空為背景,放幾束煙花,和一個人相擁。不錯的鏡頭。也就那么一想。
恍若做夢一般,在床上多想做個好夢,卻堪比登天。離開床倒是像做了個夢似的。也是,誰說做夢只能在床上?
幾次想甩開呆木頭:也罷,不和你分割了,本姑娘走人!
5
猶豫間,已穿過那片松柏。忽然看到,偌大一個銀盤般的月亮,掛在樹梢間,影影綽綽。采薇不禁感嘆:好漂亮的月亮!能看到這么好的月亮,不睡覺也值了!
不過,這月亮好奇怪,太大,也太近了!晚上從不出門,真是愧對這么好的風景。
老公,您跑哪里去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傳過來。
采薇這才發現,再上幾階,前面就是一個大的平臺,平臺上有一個亭子,一個女子正從亭子里向這邊走來。采薇手一抖,慌忙松開抓著男人的衣袖,心想,這么客氣 ?對自己的老公還以您相稱。
亭子比想象的要大,在20層樓上只是看它的尖頂,紅、黃、綠色相間的琉璃瓦頂半隱在濃蔭下。只在冬天落葉后才能看到,以及下面的燈光,其余大部分時間這邊顯現的不過是個光影朦朦朧朧的輪廓。也就是窗外的一幅寫意畫,自由想象。
小區本就是依城市北山坡而建,最遠處幾幢樓干脆就是平了山頭建的,留一個小山包在小區里,倒也明智。
又一著粉色衣服的女子,過來拉著呆木頭說宮老師,您終于來了,就等您了!
采薇差點笑出聲來,看見另外兩個人都正襟危坐 ,笑意憋了回去。
宮老師為后半夜的睡眠做準備呢。是吧,羽姐姐?粉衣女子說。
對啊,對啊!亭子左側的一位男子也說。
小商,玨兒,別吵他。叫羽的女子說,她是剛剛叫呆木頭為“老公”的那位。
語畢,粉衣女子端過一只瓷盆,盆里水光波動,盆沿有荷形般隆起的褶皺。雙手捧著立在宮老師面前,采薇看到水面上漂著一朵粉色的荷花。
宮老師伸手撩水,采薇聽到水輕微起落的聲響。水落回盆里,不知為什么,她聯想到一個幽深的洞穴里,水珠從崖壁上滲出,然后滴滴垂落。
粉衣女子放下盆,又拿出一件衣服,就如護士給醫生穿手術服,宮老師伸開兩只胳膊,就那么一套,順便把手中攥著的安定,放進上衣兜里。那個被裝在一個小紙袋里的白藥片,也就去他心臟那里“安定”了。采薇眼看著粉衣女子為他系好腰帶。她本來是要喊出來的,不知為什么,只是瞪著眼張了張嘴。
這是一件黑色或是深藍色的袍子,采薇第一感覺是睡衣。衣襟邊處是天藍色的,約摸一寸多寬。藍邊很醒目,從脖頸到胸前一直順到膝下,像是戴了某種綬帶。轉眼,宮老師便從一段呆木頭活了過來,他的眼神里閃著光。見他坐定,其余各人也坐定。
這才發現他們的著裝,除了顏色,款式都是一樣的。
粉衣女子碎步輕移,裊娜穿梭,她在亭子四周、亭子中間的桌上,各燃起香燭。
我們開始吧。粉衣女子說。已看清女子的臉,不是很漂亮,但聽得語音悅耳。
幾乎是同時,五個人揭開各自面前帶有流蘇的布罩。原來布罩下面各是一把琴,古琴。
宮老師抬手,大家都抬手,右手放于琴上,大家也都右手放于琴上。一時間,琴聲流出,如同續了剛才洞穴里的水滴。定睛細看,分明是雙雙玉手同起同落,令人目不暇接,像林間舞動的白鴿,展翅,展翅,翩躚游走,一切都在為飛離做著準備,等待著;蓄勢,再游走,再展翅,卻一直不見起飛。
沒想到是五琴同奏!采薇想,也當一回司馬,不過不是江州司馬,是個文盲司馬!
自是不識曲名的,但覺那水滴在匯集,從最初的滴答成線,幽幽咽咽,到汩汩流淌,暗流涌動,巨浪滔天,到最終的壯闊浩瀚。
幽咽之聲,汩汩之音,涌動之聲,浩瀚之音,會繞亭幾日?
似有松濤共振,月光亦似有聲。欄桿、亭子、石幾都在和鳴。靜謐天宇之下,便都是這聲音了。
真是奇怪,眼睜睜聽得那里面全是人聲、人語,也觸心,也顫動,就是聽不懂!迷惑間,白鴿已收起翅膀,靜臥于各自膝頭。
但顯然,指停音猶在。
因那聲音還在四面八方的空氣中,人們的呼吸里,美女的發絲間,跳動挪閃的燭光里,裊裊上升的青煙中……
6
剛看過“宮”老師的身份證,是一個羅什么的名字。肯定不是姓宮。
宮、商、玨(角)、徵、 羽。還剩一個“徵”?那位一直沒說話的男子應該是“徵”了,叫大徵?看他低頭蹙眉的樣子真像采薇初中的一個同學。
那時,采薇情竇初開,單戀過那個男孩好長時間,他叫什么來著?杜什么的。他并不喜歡采薇,或是根本就沒注意到她,他和另一個女孩好。采薇很不開心,她的心情一直很低迷,父母以為她變成一個內向的人。看見他們放學走在一起,她很傷心,想哭又哭不出來。回家照鏡子,覺得自己確實沒那個女孩漂亮,個子也沒那個女孩高。但是,她管不住自己,她沒辦法不關注那男孩。
為了吸引男孩的注意,她故意放學時也繞到他們家住的小巷,但毫無意義。后來,她干脆明目張膽地跟另外一個名聲不好的男孩來往,鬧得學校通知了家長,她被嚴加看管起來。初三畢業前,姓杜的男孩沒參加中考就轉走了,男孩子成了她心中的一個痛點。時間久了,她已不能理解當時的自己。后來,采薇想,幸虧沒有大膽告白。
人生、人世都是錯季的。從吃錯季菜、錯季水果,到13歲戀愛,25歲不婚,30歲不生孩子,太多的人都在錯季,是本身就鐘愛錯,還是錯得無法糾錯而將錯就錯?
眼下,她只關心一個錯:該睡不睡。
再抬頭看,確實太像了! 甚至他抬手的樣子、掄指的神情。男孩轉學后,她一直就沒見過他,對,他叫杜平成,有人說他前幾年移民澳洲了。
過年她回老家,竟然聽說那個和杜好過的女孩自殺了,是跳燕河死的。從上游一直到十幾里外的下游才找到她的尸體。其間見過她兩次,當然,已經沒有了初中時的樣子,人也胖了好多。只可憐她的女兒,才三歲多。有人說是她男人有了外遇,她想不開;有人說她一直就有抑郁癥,想尋死由來已久;也有人說婆婆硬讓她再生個男孩,她不同意,導致他們夫妻不和。
小商說,玨哥哥,今天您先來。叫玨哥哥的,是坐在最里面的男子,留著長發,麻灰長衫,看著就是那種粗麻料的衣服,他的腳上甚至穿著一雙布鞋。
玨哥哥雙手打拱說:獻丑了。曲目是《太極》。
然后,左手略微高抬,輕撫滑動。
只有一把竹椅,好像專門為她準備似的。采薇坐得很舒服。她可以半靠著,頭也有地方可倚,不懸空。
她還是盯著大徵看。起初大徵并不看她,即使別人在彈,他也專注地跟著曲子走。
后來大徵終于抬起頭,和她的目光相對,他的表情變得不再那么高不可攀。
他對她笑著說,他不叫大徵。他姓杜,但不是她初中的同學,他是第一次見到她。很高興她能參加他們的琴會,歡迎她以后也常來。他還說他曾經是全國一流的古琴演奏家,后來出了國,出去幾年就后悔了,因為他什么都忘不了:小時候住過的胡同,玩過的伙伴,上過的學校。但是唯一忘記的就是睡覺,他忘記在中國是怎么睡覺的,在南半球他不會睡覺了。他說記不得小時候在奶奶家是怎么睡的,在姥姥家是怎么睡的……還有,古琴是中國的,去外國彈給誰呢?
有水滴滴在手背上,恍惚中置身一個洞口,有風舒緩而吹,似聽著水滴叮咚。她猛地驚醒,是口涎水順著嘴角流下來的! 趕緊坐正,雙手抹嘴。
采薇確信自己是睡著了,而且還做了夢,啊哈,黃粱美夢啊,久違了!流涎水的難為情被這高興勁兒大大稀釋,再用手掌抹一下,確信嘴角的涎水已擦干凈。
大徵并沒過來和她聊天,他正在原來的位置上彈奏。四下環顧,其余各人的琴上復又蓋上了有流蘇的布罩。
大徵起身鞠躬。大家又都站起來,向她鞠躬,他們又互相打拱。
從玨兒彈奏開始,到大徵彈奏結束,正好打一圈。采薇為自己用了這個字而臉熱,想,差點說出口,這么高雅的場合,徒招人恥笑。打麻將叫打一圈,酒桌上也可以叫打一圈,唯獨這個不能叫“打”,不知道他們行話應該叫什么,本想結束后向他們請教,轉念一想,還是回去百度好了。
話說回來,自己什么時候打過麻將,又什么時候喝過酒?
月亮依舊那么大,那么亮,是因為在山上嗎?所以才會有這樣完美的月亮。竟發現:她沒動,月亮也沒動!
再細看,月亮下面,閃著一行藍色小字:尚夢琴社,某某年仲夏夜,第某某次雅集。
哦——她驚嘆:月亮是假的。
脫掉漢服的宮老師,重新變回呆木頭。采薇央求羽姐姐,說宮老師的左衣兜里有她的半片安定。羽姐姐先是看了她一眼,過后還是很大度地從宮老師上衣兜里掏出小紙袋。起初,宮老師壓著不讓拿,粉衣女子小商和羽姐姐一起低聲對他耳語了一會兒,他才松開手。
那個應該叫大徵的,眼光自始至終也沒在采薇這里停留。
7
離開假月亮,沿著木臺階下山,回來簡直是神速。玉蘭樹、石榴樹、山楂樹、梧桐樹,都已一一移后。
那些一樓人家小花園的彩燈已熄滅。月季花、石榴花依舊是濃重的色調。玉蘭花的白還是能感覺到的。
只是,兩邊窗戶已完全變得黑黢黢了,有“窺其戶,闃其無人”之感。高大的樹影輕搖微晃,分不清是什么。不用說,每棵后面都有一個不懷好意的鬼。眼下各自相安,倒也寂靜。
有來源不明的光,悠悠地透過來,微弱,幾近于無,看不清腳下的路,前行只是憑了感覺。
抓在手心的藥片,早已沒了蹤影!呵,不能啊,大半夜的心血就這么從指縫間漏掉?真真是背運。
忽然,有什么躥過來!哦,是那只她經常喂食的流浪貓,蹲下來,輕輕撫摸它,怎么像瘦了一大圈?習慣性地給它撓撓,頭頂、脖頸、脊背。“哧溜”一下從膝上滑走,瞬間沒入黑暗。回身,走過的地方已然濃墨一片,哪里有路!
張嘴喊出:咪咪——
天已大亮。下地,掃一眼美美,陽光打在她的葉子上,清新通透,那是一片新生的葉子,泛著嫩嫩、淺綠的色彩。美美是一盆綠蘿。雷諾死后——那是一只年老的雪納瑞,在埋葬雷諾的草地上見到這株綠蘿,收養了它,起名美美。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