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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觀與近視(隨筆)

2018-09-10 11:58:32陳啟文
作品 2018年9期

陳啟文

我來此山的目標一開始就很明確,尋找一代狂士陳亮的蹤跡。

他的名字原本是陳汝能,字同父,這是祖父給他取的名字,但他后來卻自作主張改了名字,陳亮,字同甫,號龍川。李贄《陳亮傳》稱他“為人才氣超邁,喜談兵,議論風生,下筆數千言立就”。歷史的敘述難免有夸張的筆墨,但陳亮十八歲時還真是干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嘗考古人用兵成敗之跡,著《酌古論》”。這是一部兵書,他縱論十九位歷代軍事家用兵之成敗得失。

第一個看好此書的是婺州郡守周葵。他驚呼其為天才,他一邊讀一邊連連叫絕:“此子,他日國士也!”就這樣,周葵成了陳亮人生中的第一個知音。周公年長陳亮四十五歲,論年歲該是陳亮的爺爺輩了,而他一生宦海沉浮,閱人無數,閱世尤深,論人論事,一生謹慎乃至有些苛求,但他對陳亮還真是特別欣賞。他赴任參知政事,隨即聘陳亮為幕賓,“請為上客”。此時陳亮年方弱冠,就給堂堂副宰相當上了高參。

若要成為國士,先要成為進士。宋朝以科舉為國擇士的這條路,陳亮也不能不走。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年),陳亮二十五歲,“首貢于鄉,旋入太學”,居上舍。宋代太學分為三等,上舍、內舍、外舍,上舍為最高等,古人以資歷代名,因稱他為陳上舍。第二年,乾道五年春闈,陳亮自稱“僥幸一中”,中貢士,也叫中式進士,但若要金榜題名,成為天子門生,還須經“俯伏殿陛”——天子殿試。這也正是陳亮夢寐以求的一個機會,他蓄謀已久,在君前奏對時,他要把滿腦子治國用兵的策略和盤托出,“畢寫區區之忠以徹天聽”。誰知還沒等到殿試,他背后忽然就被人捅了一刀,一個中式進士竟然莫名其妙地遭受“黜落”。到底是誰將他“黜落”的,又是何故要將他“黜落”?這是一個歷史的謎團,而一個謎團過了一千年仍然未解,早已成了歷史的死結。

陳亮之悲憤可想而知,恰此時,又逢隆興北伐兵敗符離。勝敗乃兵家之常事,宋師雖說打了一個大敗仗,卻也并未大傷元氣,北伐主帥張浚正在江南三月的風雨泥濘中“遍行兩淮,筑治城壘”,憑當時宋金兩國的綜合實力,南宋還占有優勢,然而一役之敗,卻讓宋廷以太上皇宋高宗、宰相湯思退為首的主和派勢力隨即抬頭,逼迫宋孝宗做出了他最艱難也最痛苦的一個決定,“命思退作書,許金四郡”。陳亮為此而憾恨不已,尤其讓他切齒的是“許金四郡”,這四郡乃是江淮膏腴之地啊,又處于江淮前沿,一旦拱手送給金人,金軍鐵騎便可長驅直入,渡江南下,臨安危在旦夕!在陳亮看來,北伐之敗,臨安之危,說穿了并非軍事上的失敗,南宋最大的敵人其實并非金人,而在自己內部,甚至就在一個皇帝自身的矛盾心理上。

一心想要君前奏對的陳亮,在“黜落”后只能憤而上書了。他一生五次上書皇帝,這是第一次。他在上書中既為自身遭“黜落”而悲憤,更為“隆興北伐”的反轉而悲憤,于是悲憤又添悲憤,一氣連上五疏,這就是史上著名的《中興五論》。他的想法很完美,但結果很悲哀,“奏入不報”。

他接下來的人生,用他自己的話說,乃是“素手東歸,杜門求志”。

淳熙五年(1178年),陳亮又一次上書孝宗皇帝,這年他已三十五歲,宋孝宗在位已有十七年。陳亮為這次上書已做了近十年準備,他最擔心的是那些主和派大臣一見陳亮其名又會“奏入不報”,于是直赴宮闕——詣闕上書,并改名陳同,這實際上是他名字(陳亮,字同甫)的縮寫。這些伎倆還真是奏效了,他此番上書終于“上干天聽”了,是為《上孝宗皇帝第一書》。

陳亮首先把矛頭直指自秦檜以來朝廷茍安東南一隅的國策,自“秦檜倡邪議”以來,多少忠臣義士遭冤殺屈死,而天下之剛氣已泄,對靖康之恥、國恨家仇日漸淡忘,這讓他憂憤不已。為此,他審時度勢提出了自己的對策,若要富國強兵,必須勵精圖治、革故鼎新,這又要反思北宋兩次變革的教訓。慶歷年間,諸大臣也曾憤中國之大勢不振,范仲淹推慶歷新政。陳亮認為其破除舊例、不拘一格選拔人才、勸農桑、務寬大等措施是合理的,但其主要的變革思路及舉措是錯誤的。對王安石熙寧變法,陳亮則是全盤否定:“王安石以正法度之說,首合圣意,而其實則欲借天下之兵盡歸于朝廷,別行教閱以為強也;括郡縣之利盡入于朝廷,別行封樁以為富也。青苗之政,唯恐富民之不困也;均輸之法,唯恐商賈之不折也。罪無大小,動輒興獄,而士大夫緘口畏罪矣。西、北兩邊致使內臣經畫,而豪杰恥于為役矣。”

據李贄《陳亮傳》載,“書奏,孝宗赫然震動,欲榜朝堂,用種放故事,詔令上殿,將擢用之。”宋孝宗把陳亮看作是北宋時的終南隱士種放。那可是一個奇才,先是宋太宗詔征其出山,卻被種放婉謝了,是為初詔不出。到了宋真宗咸平年間,又再次詔征,而種放一如既往,再詔不出。直到咸平四年(1002年),種放終于三詔而出,后授工部侍郎。在以科舉為國擇士的宋朝,一介布衣能超升工部侍郎,那可真是終南捷徑了。想當年,種放承蒙三次詔征,只因有大臣再三推舉,而陳亮卻只有為朝臣厭惡之惡名。孝宗皇帝為了說服朝臣,也是出于謹慎,于是命都堂對陳亮進行審察,而結果如何,陳亮還得等待。

陳亮待命十日,又再次詣闕上書,所言之三事,第一事為其《上孝宗皇帝第一書》中部分觀點的重復和強調:“徽欽二帝被俘之痛,乃國家之奇恥大辱,曾引起天下之人的公憤。五十多年來,雖然天下之氣漸漸頹墮,不再牢記奇恥大辱,但陛下當與大臣共同振作其精神,以發泄其仇恨,使人人如報私仇,此乃《春秋》寫衛人殺州吁之用意所在”。

陳亮所言,絕非狂言,句句皆是耿耿直言、鑿鑿實話,尤其是針對那些“拱手端坐,空言性命”的天下之士,不談國事,無問南北,以致“天下之士厭厭無氣”。但陳亮又并非一味指斥天下之士,更直指“國家之氣候。”

按說,宋孝宗也算得上一代明君了,對陳亮“詔令上殿,將擢用之”,眼看陳亮這烏紗帽就要扣在腦袋上了,有一個大臣站出來了。此人乃是開府儀同三司曾覿,字純甫,位同三公。然而德不配位,他老人家乃是一個屢遭朝臣彈劾的“奸臣”與“弄臣”,陳亮也恥于見他,而他卻急于與陳亮一見,結果是嚇得陳亮“逾垣而逃”。如此一來,曾覿對陳亮自是懷恨在心。得罪了曾太師還不打緊,得罪了宰相那就更沒戲了。當時,宰相奉旨找陳亮談話,結果也是話不投機不歡而散。陳亮見情勢如此,倒也識時務,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那還真是個漂亮的借口:“吾欲為社稷開數百年之基,寧用以博一官乎!”

陳亮“遂渡江而歸,日與邑之狂士飲”。他雖說是一副放浪形骸的豪飲之態,酒量其實很小,飲輒必醉。人道是酒醉心明,但酒醉之后往往會干出極糊涂的事情。

據南宋葉紹翁所撰之《四朝聞見錄》載,陳亮“落魄醉酒,與邑之狂士甲命妓飲于蕭寺(破廟),目妓為妃。旁有客曰乙,欲陷陳罪,則謂甲曰:‘既冊妃矣,孰為相?甲謂乙曰:‘陳亮為左。乙又謂甲曰:‘何以處人?曰:‘爾為右。吾用二相,大事其濟矣。乙遂請甲位于僧之高座。……妃與二相俱以次呼萬歲,蓋戲也。”——這原本就是小說家言,當不得真的,即便當真,那也不過是一伙酒鬼的游戲,卻被人密告到了刑部,一場酒鬼的游戲轉眼就變成了一個王朝的驚天逆案,陳亮隨即遭械捕歸案。

說來又是宿命了,刑部侍郎何澹比陳亮小三歲,科舉仕途春風得意,年方弱冠便登進士榜,一舉摘得了榜眼,三十出頭便已擢升國子祭酒、兵部侍郎、右諫議大夫,日后還將躋身于宰執大臣之列,同知樞密院事兼參知政事。大約就在何澹任國子祭酒期間,擔任了一次禮部試考官,那也是陳亮又一次參加禮部試,結果又遭左相黜落,想想陳亮那臭脾氣,對何澹自然是罵個不休:“澹嘗為考試官,黜亮,亮不平,語數侵澹。澹聞而嗛之。”只要找個機會收拾陳亮這廝,而此案密告到刑部,“以其事首刑部侍郎何澹”,這對于何澹既是一個復仇的機會,也是一個邀功的機會,一旦接案又豈肯輕饒,“即繳狀以聞。事下大理,笞掠亮無完膚”。

從詣闕上書到俯身就刑,陳亮終于嘗到血的教訓,這是第一次。那是比尖銳的疼痛更難以忍受的鈍痛,屁股打開了花許久還不見血流出來。沒折騰幾個回合就趴在老虎凳上認罪畫押了,其謀逆之大罪成矣。陳亮那顆狂妄的腦袋只等著被砍掉了,如此大罪甚至有滿門抄斬之危。不幸中的萬幸,宋朝乃是一個仁治之世,既是驚天逆案,宋孝宗這個天子自然也被驚動了,好在他還真不愧為一代明君,隨即密遣左右查訪其事。當何澹等將這樁大逆之案“奏入取旨”時,孝宗皇帝一下震怒了,將那奏章案卷猛地一下擲在地上,又斷喝一聲:“秀才醉后妄言,何罪之有!”

皇恩浩蕩,陳亮遂得赦免還家,那一身傲骨已被打斷了數根,只瘦得只剩下一副傷痕累累的骨架,那一身烈血變成瘀血,還需很長時間才能從體內排出。然而這一樁“政治案”剛剛了結,沒多久,陳亮又卷入了一場命案:“居無何,亮家僮殺人。”那案情原本很簡單,但一旦有復雜的動機,一下就搞得十分復雜:“適被殺者嘗辱亮父,其家疑事繇亮,聞于官。乃囚亮父于州獄,而屬臺官論亮,情重,下大理。”意思是說,那被殺者曾經侮辱過陳亮的父親陳次尹,仇家因此控告陳次尹、陳亮父子倆為背后主使,陳亮之父的嫌疑較輕,被囚于州獄,而御史臺官認定陳亮罪情嚴重,將陳亮移送大理寺。在一個有罪推定的時代,一旦有司認定你有罪,那就要采取一切手段證明你有罪。接下來又是刑訊逼供,陳亮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在痛不欲生的酷刑之下,他不求生還,只求速死。陳亮遭此無妄之災,又幸得有辛棄疾、羅點等友人為其奔走疾呼。辛棄疾就不用說了,羅點乃是一位大臣,官至權兵部尚書。且不說他們的奔走有多少實際效果,至少可以上達天聽,而孝宗皇帝也不相信陳亮會干出這等蠢事,他有心救陳亮,但宋朝的皇帝一般不會直接插手干預司法。時任丞相王淮力主“寬刑減賦,頗有賢名”,他也是一位力主抗金的主戰派,深知凡抗金之士屢屢受到那些主和派的打壓,尤其是陳亮這種剛烈之士,更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只瞅找不到茬子將其除掉。當他察覺天子有救陳亮之心,便叮囑大理寺“罪疑從輕,加審慎之心”。其實,只要沒有刑訊逼供,陳亮就不會屈打成招,一樁冤案是很容易澄清的。于是,陳亮又一次絕處逢生,歷史又記上了這樣一筆:“時丞相王淮知帝欲生亮,而辛棄疾、羅點素高亮才,援之尤力,復得不死。”

陳亮兩次打入死牢,又兩次死里逃生,也真是奇人奇跡了。人道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又云事不過三,而陳亮后來還遭受了第三次殺身之禍。一次他赴鄉人宴會,有人將胡椒放在陳亮面前的盤碗中,一說是,“于時鄉人宴會多末胡椒置羹胾中以為敬”,這是永康鄉俗,主事者出于對陳亮的敬重,把胡椒粉放到陳亮正在吃的菜中。還有一說恰恰相反,這是對待怪異之人的一種邪術,以邪攻邪。無論是敬重也好,邪術也罷,對陳亮沒有什么作用,他在宴后除了幾分醉意,一切都好好的,而與他同坐一起的鄉人回家后突然暴死,臨死前還翻著白眼痛呼:“陳上舍使殺我!”其家人立馬報案,陳亮又一次披枷戴鎖,移送大理寺。這一次陳亮乃是死者直接指認的兇手,眾人皆以為陳亮必死無疑。而一旦下獄,又是酷刑侍候,“臺官諭監司選酷吏訊問”。但陳亮還真是一個天生奇人,每至絕境必有貴人相救。此次主審陳亮“毒殺”案的是大理寺少卿鄭汝諧,此人又是一位力主抗金的志士。鄭汝諧看了陳亮的辯詞,又反復搜尋他下毒殺人的證據,都無法證明陳亮有殺人的動機,除非他真是瘋了,否則他緣何要平白無故地毒殺一個與自己無冤無仇的人呢?而唯一能證明陳亮下毒的,只有死者臨死前的那句話,那句話又只有死者的家人聽見了,但這只是“單辭”——單方面的沒有對質的言辭,是不足以采信的。然而,此案的壓力非常大,尤其是從朝廷里放出了風聲,若不殺陳亮,不足以平民憤。鄭汝諧據理力爭:“陳亮乃天下奇才,若殺無罪之士,就將上干天和,下傷國脈!”但他一個大理寺少卿頂不住壓力,只能奏稟皇上。此時孝宗皇帝已經內禪,宋光宗繼位,光宗既久聞陳亮之名,又覺得鄭汝諧所奏入情入理入法,于是準奏,陳亮又一次死里逃生。

宋學大致可一分為三:理學,心學,實學。這也是南宋學術的三大流派,構成了宋學的三維空間。若從學術上看,三者其實可以承擔起不同的功能,但有人偏偏想罷黜百家,唯我獨尊。

世人皆知朱熹與陸九淵的鵝湖之會。淳熙二年(1175年)六月,呂祖謙為了調和朱陸之間的“心理”分歧,使兩人的觀點“會歸于一”,于是出面邀請陸九齡、陸九淵兄弟來鵝湖書院與朱熹見面。在鵝湖之會后,時隔七年,又有一場“五峰之會”上場。這次五峰之會雖說沒有鵝湖之會那么有名,但在中國哲學史上也是一次影響深遠的事件。

淳熙九年(1182年)秋,一代大儒朱熹提舉浙東常平茶鹽公事,“巡歷婺州,訪陳亮于五峰”。這年朱熹五十二歲,陳亮三十九歲,一個年過天命,一個年近不惑。在此次見面之前,陳亮早已亮明了自己的觀點,他既不認同朱熹的理學,對陸九淵空談“盡心知性”的心學也十分不屑。他屢屢指斥“天下之士厭厭無氣”,譏諷他們為“皆風痹不知痛癢之人”,但朱熹還真沒有一點“厭厭無氣”“憔悴面容,彎腰駝背”的樣子,此時正是他春秋鼎盛、風頭正健、躊躇滿志的歲月,其志不在充當一個國士,而是扮演一個國師。眼下他尚未成為一個國師,但已經擁有強大的氣場,南宋半壁江山到處都是他開壇講學、傳經布道的書院和道場,無論走到哪里,都有無數的崇拜者前呼后擁。

陳亮屢屢指斥天理性命之學,天下人都知道,朱子豈能不知?如果說鵝湖之會算是一次“約架”,那么朱熹這次頗有找上門來打架的意思,他好像要特意來教訓教訓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之徒。當然,以朱子那“誠意—正心—修身”的功夫,藹然而有君子之風,如荀子所謂:“君子至德,默默而喻。未施而親,不怒而威。”雖說與朱熹道不同不相為謀,但也想聽聽朱熹的高見,那就請他在此講講他的天理吧,講得越透徹越好。朱熹這一講就停不下來了,一氣講了半月之久,一時間,“四方學子趨之若鶩,從學同游者常在三四百人,頗極一時之盛”。朱熹那轟動性的名人效應,讓陳亮和他的壽山石室一時間聲名鵲起。對于一個純粹學者,聲名只是身外之物,那么往更深遠的意義上說,朱熹這半月之久的講學,還有他與陳亮“往復論王伯之辨”,陳亮和朱熹除了面對面的交鋒,后來還往復修書以辯論,前后長達十一年之久。盡管是誰也說服不了誰,但道理越辯越明,也讓陳亮認準了自己要走的一條路。

大體上說,陳亮與朱熹之辯,一個想要救世,一個想要救心。

這里先看看他們辯論的第一個焦點,天理何在?——這里需要交代一下,程朱理學中的“道”與“理”其實是一個概念,天理即天道,理學家也稱道學家。北宋慶歷年間,周敦頤就想證明天理的存在。若按周敦頤的描述,那天理幾近于一種虛幻的存在,而越是接近幻覺,越是神秘誘人。到了朱熹這里,天理已被他斷定是一種永恒的、絕對的、無法超越的存在。朱熹作為理學之集大成者,創造性地發揮了宋儒理學的開山鼻祖周敦頤以及二程以來的“天理”,將之視為最高范疇。在朱熹看來,“理在氣先”,天地間有永恒不生不滅之“理”,存在于一個“潔凈空闊的世界”之中,“理”的表現是“氣”,“氣”又派生出萬物,如此,萬物之中皆有“理”。若要認知世界,必須從分析萬物下手,識其“氣”性,最終得其“天理”。這個分析、辨識、尋找的過程,就是“格物致知”。

陳亮在《上孝宗皇帝第一書》中也講天命,也講“氣”,但他認為“道”不能離開具體的、實在的事物而單獨存在——“事外無道”,“道”是一種客觀存在,“道”就存在客觀事物中,一旦脫離了實體或實際,“氣只是這個氣,才只是這個才”。

陳亮和朱熹圍繞一個焦點爭論到這里,兩人之根本分歧已經分明。若以現代哲學觀來看,陳亮更著眼于“形而下”,立足于唯物論,他也確實是一個唯物主義哲學家。他不否認“道”的存在,但“道”必須依附于人和實在的事物而存在。朱熹所持則是客觀唯心論,他認為“道”可以超現實地存在,“萬一山河大地都陷了,畢竟理卻只在這里”。陳亮所創立的學派,世稱永康學派,因他號龍川,又稱龍川學派。這個學派與葉適創立的永嘉學派、呂祖謙創立的金華學派并稱為浙東事功學派,為南宋三大學派之一,陳亮也可謂實學之集大成者。這也是學術界一致公認的,“傳統實學,正式稱謂起源于南宋陳亮、葉適的實學”,陳亮最大的學術成就正在于此,這也讓他被后世譽為南宋偉大的哲學家。

再來看看陳亮和朱熹辯論的第二個焦點——“往復論王伯之辨”。所謂王伯之辨,又稱“王霸義利”之爭,伯,即“霸”。

朱熹講王道,他最推崇的是堯舜禹“三代之治”。堯舜禹三王有義理之心,故它行于三代是為王道,這才是完美的儒家理想主義的治世境界,只有遵循“天理”才能達成。此所謂遵天理而行王道,其本質為“義”。而在堯舜禹三代以后的社會一直是不完美的,歷代帝王皆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行事。漢祖唐宗是利欲之心,所以它行于漢唐則為霸道,此是人欲,也是“霸道”,其本質是“利”,義利不兩立。——這未免過于偏執了。

陳亮講“義利雙行,王霸并用”,而他最推崇的是漢唐等強盛大國的經驗。若按程朱理學的觀點,漢唐“專以人欲行”,王道之不存,所謂漢唐經驗,那是絕對要滅掉的。陳亮認為歷史上間或會出現曹操一類“專以人欲行”的梟雄,但如漢高祖、唐太宗等所行也是王道,“其道固本于王也!”他還針鋒相對質問朱熹,你說漢唐無王道,那么王道在漢唐就不存在了,那又怎么解釋天地間有永恒不生不滅之“理”呢?

從王霸之辨到義利之辨,陳亮一再強調義就在利欲中,故利體現了義,而人欲則體現了天理,漢祖唐宗的功業與行王道的“三代之治”在本質上沒有什么不同。而陳亮特別強調的是,王道之治是可以通過霸道之業來實現的,“功到成處,便是有德;事到濟處,便是有理”,義最終要體現在利上,利也是義,義利雙行。

陳亮和朱熹辯論的第三個焦點,從人性的基本問題到人生的根本命題,朱熹要“存天理,滅人欲”,而陳亮則要“立人”。這又很有現代意識了,陳亮堪稱是一個人性解放的先驅。他認為天地是有了人才能完善,“人不立則天地不能獨運”,沒有人,“人欲”不存在了,“道”也不存在了。陳亮及其實學與程朱理學恰恰相反,把復雜的問題簡單化,去除天理之類的神秘色彩,實實在在從人性出發。

人欲何罪?食、色,性也!他從人欲的角度論述了追求功利的合理性、必然性,“立心之本在于功利”,人類的任何舉動都有謀其利或計其功的目的,你連這基本的道理都不承認那就太虛偽了——偽道學。陳亮談功利,首先是“生民之利”,“凡人情莫不欲富,至于農人、百工、商賈之家,莫不晝夜營度,以求其利”。中國歷代王朝一直以“重農抑商”“崇本抑末”而立國,在士、農、工、商“四民”中,士為貴,農為本,商人則是社會地位最低等的賤民。為了批駁“為富不仁”“無商不奸”的偏見,陳亮援陶朱公范蠡為例,范蠡輔佐越王勾踐滅吳復國,此乃“忠以為國”,在功成之后又急流勇退,此乃“智以保身”,而后又操商賈之業,“人棄我取,人取我與”,“薄利多銷,不求暴利”,結果卻成巨富,此乃“經營有道”。在致富后他又三次散盡家財救濟窮人,此乃“既富且仁”。一個人到了這般境界,難道還不是圣人嗎?而陳亮這樣一步一步推論,就是要論證經商非但不低賤,而且非常高貴,也可如孔子一樣成為圣人,范蠡也為后世尊奉為商圣。

在困商、抑商、賤商的大背景下,更可怕的還是對商人的掠奪。一是官府巧立名目,向工商業者征收苛捐雜稅,層層盤剝。二是黑暗勢力的敲詐、勒索。陳亮為此而奔走疾呼:“民生嗷嗷,而富人無五年之積,大商無巨萬之藏,此豈一日之故哉!”他在《上孝宗皇帝第一書》中,把“大商巨富無巨萬之藏”列為“國勢日以困竭”的重要原因之一。由于商賈的利益得不到有效保護,商賈普遍缺乏安全感,人人自危,朝不保夕,說不定一個什么法令下來就傾家蕩產,血本無歸。于是乎,天下商賈稍有積蓄,便開始買田置地,從商戶轉向更有保障也更有社會地位的農莊生活。如此一來,經商只是短期效應,鮮有商賈世家,而耕讀傳家——地主加士人的生活,才是中國歷代追求的理想生活,也是長久之計。這也是中國多地主而少財主(資本家)的根本原因,其資財(流動資本)幾乎都押在土地房產等不動產里了。由于沒有了流動資本,也就沒有了生機勃勃的商業活力和資本市場。商業繁榮和自由貿易是資本主義的典型特征,具有突破封建樊籬的力量,而中國長期“重農抑商”“崇本抑末”的結果,只能讓一個擁有五千年文明史的泱泱古國一直在小農經濟的那一畝三分地里原地踏步了。倘若陳亮的實學能為當世所用,中國或許在南宋就會出現資本主義的萌芽了。

陳亮對商業的認識大大超越同時代的士人,在南宋士人中,像陳亮這樣將其實學精神、經濟思想付諸實施者,不說絕無僅有,也極為罕見。他確實很功利,但他心中有大義。功利不是貶義詞,但功利的境界有高低。陳亮的實學,從一開始就是站在江山社稷的高度上。若從治國理政、經世致用看,實學才是比那些什么理學、心學更實在、更有用的學問。他的實學觀,絕非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既是對癥下藥以治標,又綜合施治以治本,既可用于當務之急,又可以用于長治久安。陳亮先后提出了一系列有關哲學、倫理學、政治學、法制學、經濟學、軍事學、史學、教育學、文學、宗教學、社會學等廣泛領域的主張,這都是從北伐抗金、南宋中興的大義出發。可惜,陳亮的實學與其本人一樣,雖說在當時引起了廣泛的影響,卻一直不為當世所用,而實學終將在時空中釋放出偉大的能量,但至少還有六七百年的時差。

對于已罷官歸隱多年的辛棄疾,那是一個命定將要闖入他視線的身影,一條古驛道從婺州永康蜿蜒曲折延伸而來,從麗澤泉到一灣婉轉如帶的碧水——信州帶湖,仿佛一脈相連。南宋的婺州就是如今的浙江金華,而南宋的信州則是如今的江西上饒。在古代傳說中,兩州為“金星與婺女兩星爭華之處”,但陳亮卻不會為一個傳說而來,他三番五次來拜訪辛棄疾,只為共商北伐抗金之計。

陳亮比辛棄疾小三歲,對這位老兄是相見恨晚,而辛棄疾卻對他避之唯恐不及。說來話長,早在淳熙五年(1178年)辛棄疾就經呂祖謙介紹與陳亮相識,到了淳熙十年(1183年)春,辛棄疾在帶湖莊園已隱居兩個年頭了,陳亮來信說秋后來訪,卻沒有來。這倒不是陳亮爽約,他被捕下獄了。而陳亮到底是何時來造訪辛棄疾,史無詳載,倒是有不少宋人筆記津津樂道,那應該是陳亮混得最悲慘的一段歲月。他是策馬仗劍而來,但那匹馬實在是太老了,一路上翻山越嶺走得氣喘吁吁,口吐白沫,在跨過離帶湖莊園不遠的一座石拱橋時,“三躍而馬三卻”,怎么也過不了那道坎。換了別的主人,哪怕脾氣再大,最多也就是狠狠地抽它幾鞭子,可這匹不幸的老馬卻遭遇了一個最殘暴的主子,陳亮“揚眉劍出鞘”,呼啦一下就抽出那把菱形劍,這把劍像戲劇里的道具一樣,空懸多年,終于派上了用場。那老馬后退一步,陳亮就在馬脖子上猛砍一刀,老馬被砍得不斷后退,陳亮竟然一連砍了十來刀,活生生地把那馬頭劈下來了,然后帶著一身的血腥氣,怒氣沖沖地朝帶湖莊園走來。他那模樣,哪像是來訪友,就像一個滿懷深仇大恨的仇人,來找辛棄疾復仇。

辛棄疾乃是一位在血雨腥風中闖過來的鐵血英雄,傳說中他的相貌酷似古怪的青兕,那是一種特別兇猛的怪獸,而辛棄疾曾率五十余騎對幾萬人的金營發起突襲,在數萬金軍中他竟然一舉活捉了叛徒張安國,隨后又在金軍的圍追堵截下,輾轉數千里,沖過了金軍的一道道防線,越過淮河與長江天險,最終把叛徒張安國帶回了建康(今南京),交給宋廷處決,這是戰爭史上的奇跡。然而,當他站在家門口,眼睜睜地看到了陳亮揮刀斬馬的血腥一幕,還是驚得目瞪口呆。

如果說英雄惺英雄,這樣的英雄未免也太血腥了。陳亮確實很瘋狂,有著明顯的人格分裂,但他的精神一輩子也沒有崩潰。這讓我不想輕易放過這一細節,我覺得這里邊頗有耐人尋味之處。從血腥,我忽然想到了一個詞:血性!辛棄疾在南宋那些羽扇綸巾、斯斯文文的士人中,還真是很少看見這種有脾氣、有殺氣的血性男兒,這讓辛棄疾對陳亮的殘暴之舉有了一種下意識的欣賞。而陳亮為何表現得如此瘋狂和殘暴呢?這也許與辛棄疾歸隱后的表現有關。陳亮興許是要以一種極端的方式來狠狠刺激一下辛棄疾?我的猜測也有史實驗證,史上對陳亮與辛棄疾此次相會有“斬馬盟誓”之說,如今那斬馬橋、斬馬亭還在為一段如同傳奇的歷史做證。

從接下來的事實看,陳亮這個不速之客的造訪,對辛棄疾還真是一次強有力的撞擊,而以陳亮的率真,從朝野上下到南北形勢,自然是暢所欲言,一吐為快。對于一個從人生到內心都處于極度壓抑狀態的士人,他需要找到一個同類,來完成一次徹底的傾訴,一種情緒的宣泄。兩人一直談到“七八個星天外”的后半夜,主要是陳亮在談,陳亮感到“暢快之極”,而奇怪的是,辛棄疾幾乎完全成了一個聽眾,一直眉頭緊鎖,臉色凝重,卻一言不發,看上去非常冷靜,冷靜得像一座冰山。直到天快亮了,兩人才睡下,但陳亮卻怎么也睡不著,此時他已不是興奮,而是疑慮。對此,宋人筆記中有如是記載:“陳亮夜思稼軒沈重寡言,醒必思其誤,將殺我以滅口,遂盜其駿馬而逃。”——從這段話猜測當時的辛棄疾,他歸隱之后性格確已大變,以前他也像陳亮這樣慷慨激烈,口無遮攔,因此而吃了大虧,而在歸隱之后他知道有人還在暗暗盯著自己,于是變得更深沉、更謹慎了。事實上,他表面是冰冷的,內心里是熾熱的,就像一座沉默的火山。這樣一個辛棄疾和陳亮心中的那個辛棄疾簡直判若兩人,陳亮越想越覺得不對頭,再也睡不著了,只想在辛棄疾醒來之前趕快逃走,可自己的馬已被自己殺了,于是便有了宋人筆記中發生的一幕:“遂盜其駿馬而逃。”

陳亮盜走了辛棄疾的一匹駿馬,辛棄疾既未告發他,也未追究他這個盜馬賊,陳亮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卻又節外生枝:“逾月,致稼軒書,假十萬緡以紓困,稼軒如數與之。”可見,陳亮這個奇人有多奇,他盜走了人家的駿馬不說,居然還好意思寫信向人家借錢,而且一開口十萬緡。古代以緡繩穿銅錢,一緡就是一串,一般每串一千文。陳亮簡直是獅子大開口,他借這么多錢干嗎?有人猜測是拿來做生意。而辛棄疾連問也不問,居然又一分不少地借給了他,說是借,他也沒想過陳亮能還上這筆債。這樣的傳奇,也只會發生在辛棄疾和陳亮這兩位奇人的身上,尤其在那個儒雅的、彬彬有禮的宋代,這樣的士人更是絕無僅有,簡直不像是發生在士人身上的故事。從另一側面來看,辛棄疾出手如此慷慨闊綽,只因他有闊綽的本錢,他不但對陳亮如此慷慨,還給窮困潦倒的友人劉過送了一大筆巨款,晚年他在紹興為官時,還曾還要為詩人陸游建一座房子,但被陸游婉言謝絕了。

淳熙十四年(1187年),八十一歲的太上皇——宋高宗趙構于德壽宮駕崩。趙構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長壽帝王之一,他雖說早已將大位內禪給孝宗,別的事他可以放手不管,但他一直把握著南宋王朝在與金人媾和的軌道上運行。如果不是他先后罷黜、貶逐乃至冤殺李綱、岳飛等主戰派將相,一個偏安江南的王朝也許早已就“收拾舊山河,朝天闕”了,金人能占有宋朝半壁江山,宋高宗至少有一半功勞。但金人似乎不買賬,高宗大喪之日,金使前來吊唁,對南宋以藩屬視之,對高宗亦以藩主視之。要說,這也實在不怪金使,你南宋不是早已對金朝俯首稱臣了嗎,連自己都承認是大金帝國的藩屬國啊。

當金使的傲慢傳到一介布衣的耳里,已是淳熙十五年(1188年),當時陳亮正在建康(今南京)、京口一帶仗劍巡游江防一線。他的瘋病很可能又犯了,在幻覺中,還以為自己是一位運籌帷幄的統帥,滿腦子都是戰略思維。大約就在此時,他聽到了他最不愿意聽到的那些情節、細節,又滿含屈辱與悲憤上書孝宗(大意):“高宗與金朝有父兄之仇,此仇生不能報,死則必寄望于子孫。我大宋對金人仁至義盡,禮義有加,且不斷奉送金帛寶貨,而金朝在高宗駕崩后,僅派一使前來吊唁,且態度傲慢,如臨小邦,所致之哀悼之辭僅寥寥數語,且不恭不敬,仁人義士為此而此痛切心骨,以陛下之圣明智勇豈能咽下這口氣嗎?”他這是激將法,以此刺激孝宗皇帝抓住這一北伐抗金、恢復中原的機會。陳亮把高宗駕崩視為北伐的良機,為這個機會他已等了二十年,南宋經過二十年的養精蓄銳,已具備了北伐的實力,他覺得宋孝宗終于可以放開手腳與金人一搏了。——這當是陳亮第三次給孝宗皇帝上書,而孝宗在高宗駕崩后悲痛欲絕,決意為先皇服喪三年。這位南宋歷史上最有作為的皇帝,后世稱其“卓然為南渡諸帝之稱首”,然而此時別說什么北伐抗金,他連皇帝都不想當了。陳亮這次上書又一次“奏入,未報”,報了也是白報。

不過,陳亮也沒有白來,他在京口抒寫了一曲堪稱千古絕唱的《念奴嬌·登多景樓》。多少年后,一位年過八旬的老人剛剛做完白內障手術,在病榻上聽人吟誦了一首宋詞,他突然不能自抑,失聲痛哭。那首宋詞,就是陳亮的《念奴嬌·登多景樓》:“危樓還望,嘆此意、今古幾人曾會。鬼設神施,渾認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橫陳,連崗三面,做出爭雄勢。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憑卻長江管不到,河洛腥膻無際。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小兒破賊,勢成寧問疆對?”據毛澤東當年的主治醫師、中醫眼科專家唐由之醫生等人回憶,那是1975年夏天,距他老人家病逝只有一年多時間了,而最讓老人傷感的就是那開頭一句“危樓還望,嘆此意、今古幾人曾會”。

今古幾人曾會?陳亮與辛棄疾的再次會面,已是淳熙十五年(1188年)冬天,這時候陳亮已經經商發財了,憑他那“重許可,人人見其肺肝”的性情,那盜走的馬、借走的錢應該早就還上了。陳亮這次來訪,適逢雪后初晴,此時辛棄疾正抱病在床,他一直望著窗外冷清的雪野,仿佛想要看看一個奇人又將以怎樣的方式出現。當夕陽西下,那白雪殷殷泛出一片血色,一個身影披一身霞光、騎著一匹大紅馬從落日巨大的光暈里飛馳而來,這讓辛棄疾的精神為之一振,病情頓時好了一大半。在接下來的十余日里,兩人同游鵝湖,共飲瓢泉,縱談十余日。史上也有人把他們這次的鵝湖之會稱為第二次鵝湖之會。而陳亮在這次造訪辛棄疾之前就已提前致信辛棄疾和朱熹,相約鵝湖商討如何抵御屢犯南宋邊境的金人。金人就是這樣,你想割地求和,他們卻得寸進尺,往往是一紙和約剛剛簽署,他們又繼續擴大戰果,以戰爭方式逼你求和。但這次鵝湖之會,朱熹借故推辭了,一是理學此時正得勢,二是年近花甲的朱熹時任江南西路提點刑獄公事,日理萬機,正忙著呢。朱熹也曾是北伐抗金的主戰派,但這一立場上隨著他對天理越鉆越深已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他更重視的已不是恢復中原,而是克己復禮,還曾為辛棄疾的齋室題詞:“克己復禮,夙興夜寐。”由于朱熹的缺席,這一次鵝湖之會倒也少了許多是非之辯,而無論在情感上還是志趣上,辛棄疾和陳亮更加氣味相投。但辛棄疾對早已習慣于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失去了信心,對恢復中原、打回老家去也越來越灰心,兩人談得更多的還是詩詞,辛棄疾也只能把那滿腔的熱血、未酬的壯志抒寫在其如慷慨悲歌一般的詞中。

世間有兩個辛棄疾,一個是“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的辛幼安,一個是“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的稼軒居士。

世間亦有兩個陳亮,一如他充滿了“現代派”筆法的自我描述:“遠觀之一似陳亮,近視之一似同甫。”一個是狂放不羈的陳亮,對這個陳亮你不能走得太近,一旦逼近就看不清楚了;另一個是在理智上十分清醒、活得特別真實的士人——同甫。對這個陳同甫你必須走近了才能看清真相。古人的名字絕不只是一個單純的符號,而是命運與命理的象征,甚至是一個生命的全部寄寓。他給自己取字同甫,或是寄寓自己如杜甫一樣心系蒼生、胸懷國事?

當稼軒長短句漸漸步入莊子、陶淵明之境時,同甫詞卻是一路高亢,如其《賀新郎·寄辛幼安和見懷韻》:“老去憑誰說?看幾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長安今余幾?后死無仇可雪。猶未燥,當時生發!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間,那有平分月!胡婦弄,漢宮瑟。樹猶如此堪重別!只使君,從來與我,話頭多合。行矣置之無足問,誰換妍皮癡骨?但莫使伯牙弦絕!九轉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尋常鐵。龍共虎,應聲裂。”這剛烈似火、倔強如鐵的壯詞,其實是辛幼安最擅長的,而同甫詞一下激活了辛幼安使勁壓抑著的悲憤,如其一首《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終歸還是絕望。你也只有以絕望的方式去逼近他,一個報國無門的英雄,像一座冰雪覆蓋的火山,而在絕望中,他也只能從莊子、陶淵明那里去尋求解脫。

陳同甫絕不是稼軒居士“嘗試與偕來”的白鷗,盡管他終生未能成為廊廟之器,他的文章卻是典型的廊廟文章,而非山野清客的吟風舞月之作。對他的命運,稼軒居士比他本人看得更清楚,他知道一切都是在徒勞地掙扎,但他也在陳同甫的身上看到了另一個自己。據說,陳亮告別時辛棄疾也沒有多加挽留,那神情好像還巴不得陳亮快點走掉。可陳亮走后不久,他卻如生離死別一般,又躍上馬背趕緊去追趕,而陳亮一騎絕塵早已不見蹤影,他怎么追也沒能追趕上。辛棄疾一時間悲不自已,涕淚縱橫……

淳熙十六年(1189年)二月初二,宋孝宗禪位于太子趙惇,即宋光宗。他登基時已經四十二歲,既沒有安邦治國之才,又加之體弱多病,在后世史家看來,這是宋朝所有皇帝中比較平庸的一位,差不多就是一個昏君了。一個王朝落到了這樣一位皇帝手上,那北伐的指望愈加渺茫了。

陳亮比光宗皇帝年長四歲,一個早已年過不惑走向天命的狂士,其狂狷之態依然不改,依然“以睥睨天下之氣概,縱論古今之學養,于靡靡落落之風氣之上,挺立儒者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可除了辛棄疾那極少的幾個人欣賞你,誰都把你當成一個狂怪,縱使你有智過萬夫的才學又如何?你說你有中狀元的本領,你沒考上那就是一介布衣,連個三甲進士也不是,連個九品吏目也不是!朝廷不認可你,學界也不認可你,連鄉閭也不認可你。你不齒于那些把程朱理學背得滾瓜爛熟的儒生,可人家大多考上了進士,一個個都戴上了烏紗帽,你都到了這把年歲還啥也不是,還有什么資格口出狂言?你越是這樣狂,人家越是笑掉大牙。

命運仿佛用一雙無形之手,將他早該擁有的功名一再推遲,但至少在他與世長辭之前,他終將以實至名歸的方式證明自己。宋光宗紹熙四年(1193年),歲在癸丑,這年陳亮已整整五十歲,正當天命之年,在禮部試中名列第三,躋身三鼎甲,摘得探花郎。而朱熹雖說十九歲就進士及第,卻是第五甲第九十名,準欶賜同進士出身。陳亮仰天長吁一口氣,他終于證明了自己。然而,這一次命運還真是對他特別眷顧,結果更讓他喜出望外:在殿試時,由于光宗皇帝偏愛這份答卷,將其特擢第一,欽點狀元!冥冥天命中或許真有某種補償效應,陳亮在屢遭黜落后,終于得到了最后的補償,至少在科舉上他再也無人超越。

可惜,這個狀元對于陳亮實在來得太遲了,但他在報恩詩中依然充滿了北伐抗金、為國復仇的平生之志:“復仇自是平生志,勿謂儒臣鬢發蒼!”當年七月,陳亮授僉書建康軍判官廳公事,簡稱僉判或簽判。宋代狀元一般以此職為入仕的起步官,正八品,而其他進士一般只授九品官,未來的人生仕途就看各自的造化了。而陳亮命定已經沒有未來了,這是他平生的第一個官職,也是最后一個,他還沒來得及上任,就在翌年三月病逝了。

李贄《陳亮傳》說他“未至官,一夕卒。年五十五”。對他的卒年明顯有誤,陳亮病逝時還未滿五十一歲。

陳亮的墓志銘為永嘉學派之集大成者葉適撰書。葉適與陳亮志同道合,也是實學精神的繼承者和踐行者。李贄嘗謂:“終始知公者葉。雖與文公(朱熹)游,文公不知也。乃郡守周葵早歲便知亮,異哉!堂堂朱夫子,反以章句繩亮,粗豪目亮,悲夫!”

然而,陳亮及其實學一直處于被追認的狀態,真正要被后世認知,已經過了幾個世紀了。

李贄是陳亮的隔代知音,而葉適則是陳亮的同代知己。葉適倒是為當世所用,卻也從未得到重用。南宋王朝最終選擇的是理學而非實學,歷史已經驗證,那“存天理,滅人欲”的程朱理學沒有挽救一個王朝覆沒的命運,而實學呢,這個王朝沒有給它提供嘗試的機會。當一個王朝經崖山海戰在南中國海沉沒,從此便有了所謂“崖山之后無中國”之說。對此我不敢茍同,一旦越過將儒者列在十民之九(九儒十丐)的元朝,宋學又在明朝得以復興。王陽明無疑是一個最偉大的復興者集大成者,他將宋學三大流派:理學、心學和實學兼收并蓄共冶一爐,以心學為體,以實學為用,對實學下足了功夫。如今沒有人否定他冠絕有明一代的成就,而實學至少成就了半個王陽明。一代狂士李贄則是陳亮實學的真正傳人,他憑著那股瘋狂勁兒把實學又猛地往前推了一步,明朝中晚期的資本主義萌芽,實學無疑有催生之功。

當一個民族被逼到絕境時,實學的時代才終于來臨,如火山爆發般迸發出其偉力。在明末清初的陵谷之變中,實學掀起了第一輪高潮,涌現出了一大批推崇實學的大儒,如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在鴉片戰爭爆發前后,實學又掀起了第二輪高潮,涌現出了林則徐、龔自珍、魏源等一批實學家;在清朝末年以至現代史上,實學又掀起了第三輪高潮,尤其是湖湘實學所制造的生命能量,一次一次地把湖湘文化推向無與倫比的高度。從王夫之開始,無數湖湘人物開始扮演中國歷史的主角,從曾國藩、左宗棠、郭嵩燾、胡林翼、王闿運,到譚嗣同、唐才常、黃興、蔡鍔、陳天華、宋教仁……他們都在各自的屬于自己的時空充滿激情地演出自己。一部中國近現代史,幾乎有一大半篇幅是湖湘實學渲染出來的燦爛篇章,他們把握著中國的政治軍事命脈的走向,甚至每一個時代的信號,都要通過他們的手去顯示。

無論后世怎樣評說,這個世界已與陳亮無關,一座墳塋如時空中的靜物,一個人孤獨地躺在這里,比那座門庭冷落的壽山石室還要孤獨,這荒草蔓延的土坯里埋葬著八九百年的歲月。

責編:梁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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