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清水江木商文化是清水江流域特有的地域文化,是明清時期江淮湘贛等長江中下游地區木商在清水江流域林區從事木材采運貿易過程中帶來的儒商文化,與流域地區苗、侗族傳統文化相結合的產物。清水江木商文化是近古時期國家開發西南地區進程的縮影,是清水江流域封建林業商品經濟發展繁榮過程的記錄。對清水江木商文化的挖掘和深入研究,將會大大豐富甚至改寫中國的林業歷史敘述。
關鍵詞:清水江流域;木商文化;錦屏文書(清水江文書)
中圖分類號:S75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99(2018)02-0047-10
Abstract:Culture of wood trade in Qingshuijiang area is culture with local characteristics, which is the combination of Confucian business culture brought by wood traders from Yangtze River downstream area during wood trades, with local Miao and Dong minority culture in Ming and Qing Dynasty. Qingshuijiang wood tradde culture is the epitome of the Southwest development in the late ancient time, as well as the record of the prosperity of feudal wooden commodity economy. With the efforts to explore the wood trader culture in Qingshuijiang area, the history of Chinese forest industry will be greatly enriched.
Key words:Qingshuijiang area; wood trader culture; Jingping documents(Qingshuijiang documents)
清水江流域是中國南方的重點林區,也是苗、侗等少數民族的主要聚居區,更是一片神秘的土地,這里蘊藏著多元的、至今鮮為學界了解堪稱“寶貝”的地域文化,清水江木商文化即為其中之一。
一、清水江木商文化的源起
1.清水江及其“開通”
清水江是一條文明早孕的母親河,早在距今8 000~10 000年的史前時期,就有先民在沿江兩岸生息繁衍。[1]東漢時期,“伏波將軍”馬援征服西南武陵五溪地區(即今湖南中西部及貴州東部)“蠻民”的叛亂后,即將沅江至清水江的水道打通,使之成為中原地區與西南云貴乃至東南亞溝通聯系和物資輸運的“黃金水道”,堪稱西南內陸的“絲綢之路”。然而,到了宋代,從黃河流域退居長江中下游地區的苗人再次被漢人驅逐到了今湘西和黔東地區。這一地區崇山峻嶺,交通困難,加上苗人的頑強抵抗和自我封閉,這一帶成為苗人的“自治區”,自南宋至及明末500余年,各代王朝也都將這一帶棄于統治版圖之外,在史籍中被稱為“化外”或“生界”之區。清水江這條曾經的“黃金水道”于是被人為的“梗阻”起來,以致明代至及清初,貴州的官員都嘆怨清水江“舊陷苗疆,舟楫不通。”[2]156 “今水路不通,陸路甚險,往來貿易非肩挑即馬馱,費本既多,獲得甚微,是以裹足不前,諸物艱難。”[3]清康熙中期,朝廷平定了吳三桂等“三藩之亂”,將貴州、云南等西南地區真正納入統治范圍。隨后,解決苗疆“舟楫不通”問題逐漸被提到政府的議事日程。雍正五年(1727),云貴總督鄂爾泰等請示朝廷同意,動用武力“開辟”苗疆。“開辟”苗疆的行動歷時一年多。雍正七年(1729)六月,貴州巡撫張廣泗等攻下了苗疆腹地的最后一個苗族據點公鵝寨,清水江全線貫通。隨后,張廣泗、方顯等便迫不及待地“遣弁役裝米試舟”。同時又“雇苗船一百四十五只往洪江購置鹽米雜糧,且查探水路。”兩月后船隊回報:“江面較鎮遠江更寬深,不特麻陽鰍船通行無礙,即小船亦可往來。”[4]清水江河道雖被打通,但因兩岸絕壁處處,江面礁石密布,船只上下頗為艱難。為改變此狀,以通物資,是年冬,張廣泗等又征得朝廷同意,命令都勻、鎮遠、黎平3府組織民力疏浚清水江河道。雍正九年(1731)三月工程結束,“自都勻府至湖廣黔陽縣,總長一千二十余里,湍行無阻。”[2]156清水江的“開通”,使之成為溝通湘、黔兩省的大通道,把清水江流域林區與長江中下游地區連接了起來,為流域地區林業經濟的發展、木商文化的產生提供了前提條件。
2.皇木采運
明永樂初期,朱棣從其侄兒朱允炆手里奪得政權后,遷都北京。為建設北京宮殿,朝廷向全國各林區征集優良木材,時稱“皇木”。此后,征集皇木便演化為“木政”制度,一直延至500年多后的清朝末年。湖南系皇木采辦大省。開始時,采辦業務主要在湖南省中西部的辰州水運方便的山區進行。隨著采辦業務的持續和采辦量的增大,該地木材資源日益枯少,于是不斷沿沅江上游也即西部推進。明代后期,便深入到當時屬于湖南省的今清水江下游錦屏縣茅坪、王寨等“邊疆”地帶,逼近苗疆。《明一統志》卷88中即記載有自黎平府運送皇木至南、北兩京的水路里程:南京路程3 750里,北京6 200里。
入清以后,隨著楠、柏、檜等珍稀大木的日益枯竭,高大筆直、材質輕韌的原始杉木遂成為皇木的首選。康熙時期,為建造攻取臺灣的戰船和攻取臺灣后“海禁”漸開、沿海造船業復蘇,大量需要桅桿木料,于是采辦的“例木”中大量增加了用于制作帆船桅桿的杉條木,稱為“桅木”。進入乾隆以后,湖南辰州等沅江兩岸山區已經是“山窮木小,巨材難得”
〔清〕佚名:《采運皇木案牘》,抄本,第32頁,原書現藏中國科學院文獻情報中心。,皇木采集地便逐漸往上游遞進推移,最后推到地處“邊疆”地帶的茅坪、王寨、卦治三寨,這里遂成為皇木新的采辦地。茅坪、王寨、卦治三寨處在清水江苗疆東部邊緣上,再往上即是令當時漢人談之色變的“化外生苗”區。所以,皇木采辦者大都止棲于此,通過茅坪等寨民眾幫助尋訪巨大杉木,然后組織采伐,通過清水江運下湖南。康熙二十四年(1685),在茅坪等三寨頭人的努力爭取下,黎平府將茅坪、王寨、卦治三寨指定為“皇木關”,規定清水江的皇木采辦業務集中在這里辦理,其他地方不得擅自染指。因而,茅坪、王寨、卦治三寨遂被稱為“三關”
清道光八年(1828)天柱縣清浪《漂流木材清贖規定》碑記載:“至康熙二十四年,客苗亂行,被黎平府局之毛平、黃寨、掛治三處乘機霸市,擅設三關,上下經控……”此碑無碑名,現立于天柱縣坌處鎮清浪村。。
在中國科學院圖書館珍藏有一本清乾隆佚名氏所編的《采運皇木案牘》,該書記錄了清乾隆中后期朝廷所委采辦人員在錦屏等清水江下游采運皇木的情況,其中記載有兩次緊急采辦皇木的情形:一次是乾隆四十五年(1780)十月,因建北京欽安殿所需燈桿大木三根(最大一根長九丈六尺,頭徑二尺二。另兩根長八丈六尺,頭尺二尺),桅木四百根,工部急要湖南省采辦,湖南省隨即派員到茅坪、王寨、卦治三處采買。另一次是乾隆四十六年(1781)五月,北京前門一帶失火,建筑損毀嚴重,急需大量木料重建,工戶命湖南例木委員采辦
〔清〕佚名:《采運皇木案牘》,抄本。。
明清兩朝,皇木是政治商品、國家的戰略物資。清初開始,在清水江采辦的皇木分為正木、備木、護木三類。正木即是朝廷額定必須完成的標準木材,備木則是擔心運輸途中出現意外而準備規格與正木相差無幾的木材;護木則是用捆綁在正木上下左右防止損傷的小徑木材。而正木又分為桅木和段木(也寫作“斷木”)兩種。桅木即是從頭到尾完整的木材,段木即是將原木截成筒段的木材。乾隆后期,身兼“例木委員”的常德府理瑤同知英安向湖南省布政司建議:“正桅之廿根之外,多帶備桅四根;正段杉三百八十根之外,多帶備杉四十根;于原定護木四千根之外,再酌增一千。”“額辦桅杉正數之外,宜酌帶備木,并酌增護木。……例準委員自帶保水護木四千根。”
〔清〕佚名:《采運皇木案牘》,抄本。朝廷發給的皇木采辦經費不多,僅限于采辦正木,備木、護木均由采辦人員自行籌資解決。木材運到規定的木廠,將正木按數交解后,備木和護木即由采辦人員自行在附近售賣。這樣,就出現了很大的利益空間。這些采辦人員充分利用這些利益空間,假公濟私,牟取暴利,由是滋生出很多弊端。
“皇木”是清水江流域“苗木”走出大山的最早形式。自明永樂至清道光末年歷時數百年的皇木采運活動,給沅江至清水江流域林區帶來了5個方面的結果:一是將偏邊的“苗區”與國家的政治、經濟中心聯系起來;二是流域地區原始的巨大杉木、楠木逐漸被采伐殆盡;三是引發清水江流域的木材貿易;四是浙江、安徽等長江中下游地區先進的木材采伐和水陸運輸技術傳播到了這一地區;五是帶來“漢字下鄉”運動,把漢字等漢文化輸送到了當時屬于“湖廣邊疆”的清水江流域。
3.木材貿易發展
明代中后期,江淮等長江中下游地區封建商品經濟高度發展,出現資本主義萌芽,并不斷往南面的湘贛地區推進。這時期,以貨幣資本為主要形式的商業資本急驟膨脹,四處尋找擴張繁息之地。
在陸上交通尚未發達的當時,可行舟輯的江河是商業資本擴張的快捷通道。隨著“皇木”采業務的持續和深入,蘇淮湘贛等地的商業資本遂溯沿沅江,逐漸擴張到了清水江下游地區。最早將商業資本帶到清水江流域地區的是承辦“欽工例木”業務的安徽、江西和陜西“三幫”的巨商,他們深入到清水江流域林區東緣的茅坪、王寨、卦治三寨,以此為“根據地”,一方面在深遠山區間尋找采運巨木,完成“皇木”采辦任務;另一方面,以采辦“護木”為名,在清水江林區大量購買普通杉材,作為自己的生息商品。因有“皇商”身份,加上林區民眾對木材的價值尚未充分認識,故其采購木材價格極低,有的甚至是象征性地支付而已。公私兩木均辦妥后,便在木材上插豎“采辦”黃旗,一路暢行無阻,到指定木廠將“皇木”交解后,隨將私木高價出售,獲得大利。此類情況在《皇木采運案牘》中即有記載:“今又買有段木數根,其頂大一根去毛價四兩二錢,其余二兩一二并一兩一二者,較去臘所買覺得便宜,亦未嘗非一罰之功。其四兩二錢者,圍圓四尺零,長五丈零,故出此大價與買。若帶赴南京,約值二三十兩。”
《皇木采運案牘》第78頁。
隨著“皇商”的深入,長江中下游等地的其他民商亦蜂擁而至,對清水江流域地區經濟、文化和社會發展有重大影響的木材貿易由是產生。清水江的木材貿易最初在湖南洪江、托口等下游地區,后隨著木材需要量的增多而不斷向上游推進。清康熙時期,木材貿易推進到了錦屏等清水江中下游地區。由于清水江中上游為“生苗”所“梗阻”的原因,木材貿易曾在錦屏的茅坪、王寨、卦治三寨徘徊停滯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清雍正年間朝廷“開辟”了苗疆、疏浚了清水江水道以后,木材貿易就像破閘的洪水,向苗疆深處涌去,流域地區遂出現第一次木材貿易高潮。這時候,清水江沿江兩周林區出現了“坎坎之聲鏗訇空谷,商賈絡繹于道”[5]的繁忙景象。此前深隱在苗疆崇山峻嶺間的優質“苗木”,在買賣木商們的引導下,在排夫們的號子聲中,順著清水江源源東下,呈現出了“一江木植向東流”的壯觀圖景。
地處清水江下游的今錦屏屬茅坪、王寨、卦治三個苗寨,因地處林區邊緣,上扼苗疆,下襟荊楚,加上這里人民“本黑苗同類,語言相通,性情相習”[6]47,于是,這三寨成為湘楚地區進入苗疆的門戶、苗疆對湘楚地區接觸和開放的前沿,康熙以后逐漸成為清水江流域木材貿易的中心。同時,這里也是貴州最早以開放的姿態接納自湘楚溯江而上漢家文明的“橋頭堡”。雍正“開辟”苗疆以后,出于穩定苗疆、復蘇苗疆經濟的戰略考量,貴州省官府批準茅坪等三寨輪流“當江”,開設木行接待買賣木商,茅坪、王寨、卦治于是被稱為“三江”。“三江”是貴州省最早的木材市場,清光緒《黎平府志》對之載曰:
府屬及清江、臺拱等處俱產杉木,周圍約計千余里,均系苗地,苗漢言語不通,惟茅坪等砦俱系同類,苗人是以各處木植俱運至三寨售賣。該三寨首人分年開設歇店。凡與木商交易,俱系伊等代為議價、收木、評估銀色,彼此相信有素。向議每木價一兩取銀四分給店家以為客商飯食及守木扎牌工費,三寨藉以資生。[7]
民國時江蘇人蘆隱根據史料記述清代清水江流域的木業經營狀況:
產廣木之境曰苗,采木者嘗從湘逾黔而桂,歷苗河,入瑤山,涉水登山,穿林越溪,逾越踔絕,顛仆蹣跚,豺狼當道,熊羆是膽,有歷數年而不歸者,其艱辛之況可知矣。……洪江為進苗之孔道,可達黔之會同、黎平,是為苗境,即產木之區。采購者寓食于洞家(苗人有山產之主家),或少數,或多數。或占山約數,寓而收購,或一年,或數年。事蕆,運木止于洪江,循沅江而至常德,匯大排,越洞庭,經岳州而至鄂。[8]木材貿易的發展,催生了“水客”“山客”“行戶”和木材生產工人這四大利益群體。所謂“水客”,即指流域地區以外的漢族木商。因其多從水上而來,故而名之“水客”。當時木材貿易需資本大、耗時長、風險高,資本小者多不能承擔,兼之對清水江流域少數民族地區環境不熟悉,故諸木商皆結幫而來。自清康熙至民國中期抗日戰爭以前的兩百多年中,在清水江流域從事木材貿易活動的大商幫主要有“三幫”“五勷”和“花幫”等
三幫,即安徽徽州幫、江西臨清幫、陜西西安幫。五勷分前“五勷”和后“五勷”。前“五勷”是指湖南沅江沿岸的常德、德山、河洑、洪江、托口5個地區的木商幫;后“五勷”指天柱、黔陽、芷江等湘黔交界地區清水江沿岸小木商組織起來的5個木商幫。“花幫”,清末至民初以在江漢一帶收購棉花起家,在日本洋行支持下在清水江從事木材貿易的大商幫。。所謂“山客”,指在山里從事木材收購業務的少數民族商販,這些人基本上是少數民族山主出身,他們從林農手中將木材收購,轉手交售給“水客”。“行戶”即為“水客”“山客”兩者的中間組織,是僅說漢語,不懂苗、侗語的“水客”和僅說侗語、苗語,不懂漢語的“山客”之間貿易溝通的“橋梁”“中介”。
有利益之處就有斗爭。在清水江木材貿易史上,有四個事件必須一提,那就是“爭江”、避夫役、白銀摻假和皇木采運作弊,史稱“清江四案”。所謂“爭江”,即是清水江下游今錦屏縣的茅坪、王寨、卦治三寨與天柱縣的坌處、清浪、三門塘三寨為爭奪清水江木材貿易壟斷權而進行、持續一百多年的爭斗。避夫役,清雍正中期對清水江中上游苗疆實施武力“開辟”,其所需軍餉物資大多從下游湖南溯清水江上運,同時接連貴陽、鎮遠和黎平府的苗疆東部包圍線從今錦屏地區南北縱貫,錦屏地區,尤其是茅坪、王寨、卦治三個木材貿易中心集鎮正處在東西南北兩條交通大動脈的交匯點上,往來運輸頻繁,官府將給三寨開行“當江”、壟斷清水江木材貿易的特權與承擔過往物資運輸徭役的責任掛起鉤來。于是,三寨民眾苦不堪言。為減輕自己負擔,三寨人都盡可能地回避和推卸夫役責任,于是引發了系列紛爭和訴訟
《夫役案》抄本,現藏于貴州省錦屏縣檔案館。。清水江木材貿易發展并持續繁榮,從江淮地區經湖南流入清水江流域的白銀日益增多。此時,湖南等下游的一些不法商人便在準備帶上清水江購買木材的白銀中摻入鉛等物質,使白銀成色變低。這些摻假白銀通過購買木材流到林區林農手里后,用不出去,使林農和小山販受害非淺。道光年間,苦于摻假白銀的林區林農和小山販推出李榮魁等向黎平府提起訴訟,要求官府嚴禁不法商人的不法行為。
《白銀案》抄本,現藏于貴州省錦屏縣檔案館。所謂皇木案,即是部分承擔皇木采運任務的商人,假借采辦皇木之名,欺壓林農和小商人,大謀私利,引起商販、林農和地方官員的不滿,于是紛紛要求上級官府對諸皇商進行懲罰和管束
《皇木案》抄本,現藏于貴州省錦屏縣檔案館。。
“清江四案”是清水江木材貿易中,國家、商人、林農、貿易中介等各方面利益博弈的縮影,尤其“爭江案”,其歷時之長、影響之大,為中國歷史上所罕見。作為“爭江”一方的今錦屏縣茅坪、王寨、卦治三寨位于清水江上游,往上即是清水江中上游苗疆地區,其民眾“本系黑苗同類,語言相通,性情相習。”另一方今天柱縣的坌處、清浪、三門塘三寨位于下游,往下不遠即屬湖南地界。木材貿易興起之時,坌處等下游村寨借著其能先接觸到下游木商的條件,積極投身木材貿易。然坌處等下游地區地域狹小,木材產量少,隨著木材貿易的發展,需材量增多,該地區能提供的木材不能滿足需要。于是,木商們紛紛越過坌處諸寨進入上游茅坪、王寨、卦治三寨尋購木材。茅坪等三寨往上即是廣闊的清水江林區,所產木材遠非坌處等下游所能比。木商進入茅坪等三寨后,無不滿載而歸。坌處等村寨見木商紛紛徑奔上游,于是想方設法進行阻止,“爭江”戲幕由此拉開。“爭江”最早有記載的是康熙二十四年(1685)。這年,坌處人聯合下游沿江18個村寨擅設“十八關”,對凡經過的木材收以重稅,令木商叫苦不迭。后木商們跑到長沙向偏沅巡撫告狀,巡撫趙升橋下令沿江官府將“十八關”強拆。[6]39天柱縣清浪村有一塊石碑對此事有所記載:
至康熙二十四年,客苗亂行,被黎平府屬之茅坪、黃寨、掛治三處乘機霸市,擅設三關。上下經控,撫、藩、臬、道名載。因豪惡龍永義等財多訟能,故失江塢。
清道光八年(1828)的無碑名,現立于天柱縣坌處鎮清浪村村口處。
此后,爭江持續不斷,嘉慶時期達到高潮。坌處三寨在坌處設關卡,將下游上來的木商和上游放下的木材悉數攔下,不準經過,致使江道阻塞,木材不銷,湖南、江西、安徽、陜西、江蘇、福建等省數千木商和清水江中上游地區廣大木販、林農無不受其所害,遂紛紛起來狀告坌處三寨。一時間狀紙滿天飛,貴州、湖南、江西、湖北、安徽、江蘇、陜西、福建、浙江九省巡撫和北京九門提督以及戶、工兩部皆為所擾,最后驚動嘉慶皇帝,嘉慶御批貴州省巡撫福慶親自查處。在福慶的嚴督下,貴州古州道臺和黎平、鎮遠兩府派兵圍剿坌處,將阻江首犯緝辦。有一主犯劉秀剛則潛至京城告御狀,最后被更加嚴厲處罰——發配到黑龍江給披甲人為奴。[6]40經此役后,爭江暫告平息。
“爭江”自康熙時起至嘉慶時暫息,歷時百余年,堪稱中國歷史上持續時間最長的經濟紛爭。“爭江”斗爭是清水江流域地區迅速發展的封建林業商品經濟與落后社會生產關系相矛盾的體現,是木材貿易歷史中最為精彩的一頁。
4.人工營林成為林區經濟發展的重要途徑和手段
木材貿易的興起和不斷發展,木材采伐量逐漸增大,木材越砍越小,越砍越遠,不多久,沿江兩岸一帶自然生長的杉林木資源很快被采伐殆盡。已明顯感受到木材貿易帶來經濟利益的茅坪等下游沿江村寨民眾,為使木材貿易能持續發展,便大量植造杉木林,這樣,清水江流域大面積的人工植造杉林便應運產生。
有一點值得肯定,那就是在木材貿易產生之前,清水江流域地區還沒有大規模植造杉木林。因為那時這里地廣人稀,木材采伐量極小,四周都是莽莽原始森林,還沒有造林的必要,故尚未形成造林習慣。以下兩點可以略作證明:一是清乾隆元年(1736)貴州總督張廣泗在向朝廷報告清水江中上游苗疆善后情況時仍稱:“苗人只知耕種水田,所有山土悉皆拋棄。”“往時苗人,未習種杉。”
貴州省文史研究館校勘:《貴州通志·前事志》,第3冊,第302頁。二是此時期,“自清江至茅坪二百里,兩岸翼云承日,無隙土,無漏蔭,棟梁杗桷之材靡不備具。”
〔宋〕羅愿在:《新安志》。
到了清康熙時期,木材貿易發展到了相當程度、市場對杉木有了大量的需求之后,于是出現了大規模的人工營林。至于最開始的造林是江淮和湘贛等水客的溫馨提醒,還是本地林農自己醒悟出來,我們尚未獲得確切的歷史信息。但是,徽州當地山多田少,民眾素靠山吃山,早在宋代即形成種山養山的風習。南宋時,在徽州任過司戶參軍的詩人范成大在其一本集子中記載道:“休寧山中宜杉,土人稀作田,多以種杉為業。杉又易生之物,故取之難窮,出山時價極賤,抵郡城已抽解不貲。”崇禎時,徽州 “開地田少,民間惟栽杉木為生……杉利盛時歲不下數十萬”
〔明〕崇禎:《開化縣志》。。
遑論造林技術傳自江淮木商還是流域地區民眾自己覺悟出來,總之,到了清乾隆年間,錦屏等中下游一帶人工營林技術已是相當的成熟,廣為人們引用的清乾隆中期貴州巡撫愛必達的這段記述即是絕好證明:
種杉之地必預種麥及包谷一、兩年,以松土性,欲其易植也。杉閱十五六年始有子,擇其枝中而上者,擷其子乃為良,裂口附地者棄之,擇木以慎其選也。春至則先糞土,覆以亂草。既干而后焚之,而后撒子于上,護以杉枝,厚其氣而御其芽也。秧初出謂之杉秧,既出而后移之,分行列界,相距以尺,沃之以土膏,欲其茂也。稍壯見有拳曲者則去之,補以他栽,欲其亭而上達也。樹三五年即成林,二十年使供斧柯矣。[5]478
從錦屏、天柱、黎平等清水江下游地區至今遺存數以萬計的民間山林土地買賣和造林契約文書中可以看出,雍正、乾隆時期,人工營林已成了清水江中下游林區維系木材貿易持續發展的重要手段和途徑,而佃山造林
佃山造林,在清水江中下游地區,凡有較多山場而自己經營不過來者,則將之租佃給無地或少地的貧民造林。先是,租佃者與山主簽訂租佃契約,確定租佃關系,規定佃者在三至五年內將山場開墾,栽植杉木。山主為使幼林快速成長,山主要求佃者在幼林間套種雜糧。佃者所栽植的杉木為主細雙方共同所有,而幼林間所收入雜糧則全歸佃者所享受。待三至五年幼林封行郁地后,山主與佃戶書寫山場上林木的分成合同,確定比例,從而結束租佃關系。則又是人工營林的重要形式。基于清水江流域苗、侗族民眾原始、純樸道德和經濟觀念而形成的佃山造林制度,成為流域地區貧苦農民維持生活的重要形式,并吸引了來自江西、湖南等地的大量貧苦移民。佃山造林的出現,進而催生了清水江流域林區的兩大利益群體——山主和佃戶。這兩大群體既互相依賴、互相合作又互相斗爭,而他們的這種互相依賴、互相合作和互相斗爭,推動了清水江流域地區人工林業的發展和繁榮。
清水江流域苗疆的“開辟”和清水江河道的疏通、皇木的采運、木材貿易的興起和發展,無不加速了漢文化在清水江流域地區的傳播和發展,從而催生了當今貴州官員視為“寶貝”的清水江木商文化。木商文化的產生,具體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載育木材的土地成為商品并頻繁流轉。木材貿易的發展繁榮,使清水江流域地區的自然經濟迅速瓦解,廣袤的載育著豐茂杉等優質木材等資源的原始公有土地增值,迅速從部落和氏族原始公有體制下解放出來,并以契約的形式轉化為私人所有,而且隨著木材貿易的不斷發展頻繁地進行買賣轉移運動。于是,隨著漢文字的普及,記錄和反映此類經濟活動的契約等民間文書大量出現。
二是給這里帶來了財富。木材貿易興起之前,原始自然經濟狀態下的人們,守著莽莽森林過窮日子,刀耕火種,結繩記事,不知道金銀為何物,廣大苗疆一派赤貧,“人無三分銀”。木材源源不斷地運出大山,流向江淮等富庶之區,去構建那一幢幢華美建筑。同時,在市場的作用下,江淮諸富庶之鄉的白銀通過木商也源源地返流了進來。白銀運到這里之后,除了用于購買土地山林和吃穿等生計開支外,有相當部分經過從湖南、江西等地遷來的匠人之手加工后,化成精美的工藝品被轉“存”到了“活動銀行”——廣大婦女的身上。中國產銀不多,明清兩代都大量從南美等國外進口。這些產在太平洋彼岸遙遠國度的白銀,通過“苗木”的牽引,萬里迢迢,飄洋過海而來,最后化成獨特風格的藝術品裝飾在了苗疆千萬婦女的身上,將苗鄉侗寨裝扮成了風情萬種的柔美之國。同時也催生了流域地區苗侗族人民尚銀的習俗。
三是促進文化教育迅速發展。清水江流域木材貿易發展起起來后,江淮湘贛等地漢族木商大量涌入。這些木商中,大多是飽讀詩書的文化人,他們長期在流域地區從事木材采運活動,便將儒家文化也帶到了這里。為擺脫受歧視和壓迫的地位,這里的人們也都積極主動地去接受和學習漢族文化,于是辦學讀書、博取功名成為時尚之舉。以木材貿易中心之一的茅坪為例,在清乾隆中期,這里即已出現了不少獲取國家功名的人士。
〔清〕佚名:《采運皇木案牘》,抄本,第32頁。清朝末年,特別是進入民國以后,在木材貿易的橋梁作用下,新文化思想傳播到了茅坪小鎮,這里于是出現了一批具有進步思想的人物,如,龍昭靈成為貴州辛亥革命的元勛,楊開榮留學歐洲,龍大道
龍大道(1901—1931),系上海“二十四烈士”之一。考讀上海大學、留學蘇聯并參加領導上海工人起義,龍云
參見王宗勛著《紅軍師長龍云》,2015年中共黨史出版社出版。成為紅六軍團十八師師長,龍俊生等2人考入黃埔軍校,龍咸靈考讀武漢大學并成為武漢大學空間物理學家、教授,等等,而這些人物的成長進步,都與茅坪作為木商集鎮、與從事木材貿易的家庭背景不無關系。
四是促進流域地區人們的價值觀念、權利觀念發生改變。“三幫”“五勷”等商人在長期在清水江流域從事木材貿易活動,將漢族的封建文化思想和傳統習慣也帶到了這里,首先影響與其長期頻繁接觸和合作的經濟文化精英們,然后又在精英們的作用下,逐漸影響到流域地區的廣大苗、侗族民眾。于是,整個流域地區人們的價值觀念、權利觀念逐漸發生改變,形成熱情好客、追求功名、講究臉面、熱心公益甚至好訟等心理和文化環境。凡有客人進寨,合家甚至合寨人無不高興萬分,便傾力接待,毫無吝惜;只要略有資產,便會供送子弟博取功名,若博考不起,則會捐買虛官虛銜以充臉面;從事木材貿易發財或求得一官半職(包括捐買虛銜)后,大多會修建豪宅、裝飾祖墳,所修建的豪宅大多為徽派風格的窨子屋,修祖墳則都求請有名的官員給寫墓志銘;熱心公益事業,對于村寨里的道路、橋梁、渡口、學校等公共設施建設,人們無不視為己事,出錢出力,從不忍手退縮;一但發現自己的利益受到侵犯,人們不再像以前那樣找地方款頭寨老等自然領袖從中調解,更不會相約去鳴神,而是直接書寫稟狀赴官府興訟,不少村寨形成好訟之習,出現以給人寫訴狀打官司為業的“訟棍”。以上所有這些,在貴州省錦屏縣清水江畔的文斗苗寨里都可找到相應的詮釋[9]。
二、清水江木商文化的內容及要素
作為清水江流域的地域性文化,清水江木商文化內容豐富,滲透到流域地區社會的各個層面。其包含的元素大致可分為實物遺產、傳統技藝、日常習俗三大類:
1.實物遺產類
首先,良好的自然生態環境。在木材貿易和人工營林的作用下,自古盛產優質杉木的清水江流域地區,尤其是其主要地區黔東南州,成為全國南方重點人工林區,素有“杉鄉”“林海”之稱譽,貴州全省有10個林業縣,其中6個在清水江流域地區。2010年,全州森林總面積285.7萬畝,森林覆蓋率63.27%。尤其,位于清水江下游的錦屏縣森林覆蓋率更是達到72%,被譽為黔東南林區“皇冠上的明珠”和“杉木之鄉”。1958年9月全國大面積造林和林木豐產現場會、1984年7月全國南方11省搞活林業經濟工作會議均在錦屏召開。1950年代以來至今,省和中央林業部門先后在錦屏進行了多輪(項)集體林區林業體制改革試點,錦屏縣可以說是我國林業體制改革的“試驗田”。
其次,蜚聲國內外的錦屏文書(清水江文書)。錦屏文書(清水江文書)是產生在清水江中下游地區,記錄和反映明、清至民國時期山林土地權屬轉移、人工造林及管理、木材貿易及林業利益分配的契約、合同等各種民間文書和碑刻等。據2010年前后調查估計,在清水江流域各縣民間至今尚存有紙質錦屏文書(清水江文書)約30萬份(僅錦屏一縣即約保存有10萬件之多),碑刻、摩崖等非紙質文書約有1萬件,以致被推為僅次于徽州文書的中國第二大民間文書。諸紙質文書均為民間私人祖傳并世代收藏,其中大部分系土地私有制時期個人家庭山林土地等財產所有權的憑據和與個體家庭經濟活動有關聯。1950年代初期實施土地改革廢除土地私有制后,契約文書的財產所有權憑據功能消失,于是漸為人所漠視,在1960年代中期至1970年代后期,甚至一度被視為“封資修”,因而被大量損毀。碑刻則是散存于民間的不朽文獻檔案。這些碑刻,在清水江流域地區也是數以萬計,以致這地區有“露天檔案館”之稱。但由于碑刻自身風化和長期以來人為活動的影響,其數量在逐漸減少。
錦屏文書(清水江文書)1960年代在錦屏農村首先發現,1990年代中期日本京都外國語大學唐立、武內房司等學者開始關注。2000年,中山大學介入,與錦屏地方政府部門開始合作征集和研究。2007年以后,錦屏文書(清水江文書)引起原國務委員陳至立等領導的關注,隨后其征集搶救工作上升為貴州省政府的行政行為,征集范圍擴展到黎平、天柱、三穗、劍河、臺江、岑鞏等清水江中下游諸縣。據不完全統計,截至2016年10月,黔東南州各縣檔案門館藏錦屏文書(清水江文書)達2258萬件。其中5個重點縣分別為:錦屏60 000余件,黎平60 000余件,天柱30 000件,三穗28 000件,劍河16 000件。 黔東南州檔案局統計數據。此外,在黔東南州的從江、榕江、凱里、黃平、丹寨等地也發現有民間文書,并部分征集入藏檔案館。另外,貴州省內一些機構也有少許的文書原件收藏,如貴州民族文化宮收藏有922件,凱里學院苗侗文化博物館藏有846件,黔東南州博物館也有少部分館藏。2004年以后,介入錦屏文書(清水江文書)研究的大學等科研機構逐漸增多。2011年國家社科院將“清水江文書整理與研究”設立為國家社科重大招標課題,由中山大學、貴州大學、凱里學院3所高校分別實施。隨后,錦屏文書(清水江文書)的研究隊伍逐漸擴大,遍及國內外,研究成果更是如雨后春筍。至今,研究錦屏文書(清水江文書)的文章數以千計,著作30余部,培養出博士20余人,碩士100余人。錦屏文書(清水江文書)研究已成為國內最熱的一項課題,真正成為“黔學的一門新學”
臺灣著名作家姜穆對錦屏文書的評價語,詳見王宗勛著《清水江歷史文化探微》,云南美術出版社,2013年,第269頁。,因而奠定了“清水江學”[10]的基礎。
其三,木商文化古鎮。隨著木材貿易的不斷發展,明代后期以來,清水江沿岸雨后春筍般涌現出一系列木商文化集鎮:麻江縣下司、黃平縣重安江、臺江施洞、劍河縣革東、柳川與南加,錦屏縣卦治、王寨、茅坪,天柱縣坌處、遠口、甕洞,湖南托口、洪江,等等。這些靠“苗木”支撐起來的集鎮,將古老清水江串聯成一條碩大的珍珠鏈。在這些集鎮中,曾經建設有許多風格迥異于周邊苗侗族傳統純杉木結構的磚木雜構建筑物。其種類主要有“窨子屋”民居和會館、廟宇等,這些建筑物基本建筑于清代中期至民國前期,建筑特點是內部為杉木結構,外圍磚墻,墻頭高翹,有的外墻飾以彩繪,屬典型的徽派風格。至今,在清水江中下游地區這些建筑仍大量存在,成為清水江傳統文化的象征和旅游開發的重要資源。
其四,古代交通設施。在清水江流域廣大鄉村,至今仍保存有許多修建于清代至民國時期的步道、橋梁和碼頭、渡口等傳統交通設施。步道分有青石板路、鵝卵石花街路、茅石路3種,橋梁則分為石拱橋、石板橋、杉木橋3種。這些交通設施的共同特點,一是均由民眾捐資建成,二是建成后均要刊碑將建設情況以及捐資者姓名、捐資數額刊刻于上,三是大多數置有田畝和山場作為公產以供管理維護之用。[11]從這些遺存下來的古交通設施中,可以管窺到流域地區不同族群之間的集體觀念和團結友愛意識。
其五,林業生產和木材貿易中使用的傳統器具。林業生產工具主要有開山造林用的刀、鋤,采伐運輸木材用的斧、鋸、叉、杠、釘牛、鉤、篙、纜,木材貿易時使用的斧印、算盤、圍篾等等。從這些器具中,能夠明顯地感覺到清水江林區的特有氣息。
2.傳統技藝類
首先,人工營林技術。在木材貿易的刺激下,至晚在清康熙時期錦屏、天柱等清水江下游地區即廣泛開展了人工營林。到乾隆中期,以林糧間作為主要方式的人工營林技術已相當成熟。1958年在錦屏發現“八年杉”和“十八年杉”等速生豐產杉林的栽培技術和經驗;1960—1970年代,錦屏縣的全國勞動模范王佑求等更是成功地探索出一年“三季栽杉”“兩季育苗”的技術和經驗[12],震驚國內外林學界。
其次,木材采運技術。清水江流域林區山高坡陡,木材采伐運輸十分困難。在長期的林業生產過程中,流域地區廣大林農對傳自江淮地區的木材采運技術進行不斷改進,形成一整套適于本地林區林業生產的實用高效技術,如采伐自上而下、順山倒、砍伐時樹蔸留“象鼻”等,木材陸地運輸采用“洪運”和“廂運”(即架木軌)[13];在灘險繁多、礁石遍布的清水江上運輸木材采用扎“清江排”,等等。
其三,加工技藝。主要有:(1)以杉木為主的木材加工技術,包括房屋、侗族鼓樓、侗族風雨橋等建筑技術和桌椅、柜、盆、桶以及棺槨等器具制作技術[14]。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明永樂年間朝廷遷都北京后,工部特到今黎平、錦屏一帶征去了一百多名修建鼓樓、風雨橋的工匠的赴北京修建宮殿黎平縣潭溪村《上石氏族譜》。,以致現在北京宮等古建筑與黎平、錦屏等地區的鼓樓、風雨橋等傳統建筑在風格有很多相似之處;(2)石器加工技術,清水江兩岸盛產易于開采加工、不生苔銹的青石,自清代以來,從江西、湖南等地上來的石匠,在沿江一帶開采石材,加工成地板、橋板、門框、護欄、碑、匾額、魚缸甚至鳥籠等產品,搭乘木排暢銷湘贛蘇浙等地,其中以錦屏的打巖塘最負盛名
打巖塘,在錦屏縣平略鎮。清乾隆年間,湖南唐、謝等姓石匠即在此租地開采石材加工石板、碑、柱礎、碓窩等石器,因此而得名。至今,該處仍是錦屏縣最重要的石器生產基地。;(3)銀飾加工技術。隨著木材的源源東下、白銀不斷上流,清水江苗侗族婦女遂養成尚銀傳統。清乾隆以后,流域地區逐漸興起婦女銀簪、頭花、項圈、胸鏈、手鐲等銀飾加工技術,其中以錦屏三江鎮江西街、天柱石洞的銀匠手藝最精。至今,在凱里、劍河、錦屏等都仍有工匠掌握有精湛的加工技藝;(4)家具的加工技術。清代后期,湖南寶慶(即今邵陽)一帶的木匠攜帶工具,來到流域地區走村串寨為人們打制家具。至今,錦屏縣河口鄉加池村家紹烈家仍保存一張清光緒初期寶慶孫氏匠打打制的大圓桌,其工藝精湛,堪稱上品。
3.民俗信仰類
其一,崇拜和信仰。在清水江流域地區,至今仍流傳許多與木材采運貿易有關的信仰,最典型的即為楊公信仰。傳說楊公原名楊五,系湖南省洪江市托口鎮青木寨人,因率眾反抗暴力,被敵人殺害,葬于清水江邊,后被尊為河神。木材貿易發展起來后,清水江沿岸各險灘灘頭都建有楊公廟,請其鎮壓江魔,保護放排工人駕排行江安全。至清代后期,從錦屏沿江而下一直到武漢鸚鵡洲都建有楊公廟,廟首在茅坪,廟尾則在武漢的鸚鵡洲。而且,根據需要,人們又將楊公由河神轉化為山神,以致在林區里的很多村寨也都建有楊公廟。山區建楊公廟,其主要目的是祈求楊公保護木材采運的安全。在錦屏、天柱、黎平等地,很多村寨至今仍有祭樹、祭橋習俗。祭樹目的是請樹神保佑村寨平安,祭橋則是祈求保佑人通行安全。
此外,與保護林木和木材采運有關的禁忌,如禁止私動界巖
界巖,在清水江流域地區,兩塊相鄰林地的主人在第三人參的與在邊界上栽埋長條形石頭,以作山林邊界標志物。,不砍伐、燒風水林木,不進他人打有草標的“禁山”
禁山,指已經封行郁地的未成林地。舊時幼林郁地后,主人往往在林地邊上顯眼處打上一草標,意為禁止外人進入林地砍柴割草,以影響林木生長。,上山砍樹、搬運木材禁吵架和說不吉利話,等等。
其二,風俗習慣。在清水江流域地區,有許多獨特的風俗習慣,如熱情好客、好訟和尚銀等。這些習俗,無不與木材貿易有關聯。好客之習,系過去爭搶木商而成。過去,在錦屏縣的茅坪、王寨、卦治三個“當江”村寨,每年農歷正月十六是其特有的“開江節”。屆時,來自安徽、江西、陜西、浙江、湖北、湖南等地的木材商人云集“當江”之寨,與當地的“山客”、木材行戶洽談貿易。為招攬客人,“當江”之寨也都特地從湖南常德、洪江等地請來戲班演出一周,熱鬧非凡。在各苗村侗寨,人們對遠方來到的客人無不熱情有加,周到服務。過去,在不少村寨有“健訟”之習,這是因木材貿易過程中受下游木商影響而形成的權利觀念所致。過去,人們出賣木材或山林土地收獲銀子后,有相當部分被打制成飾物戴在女孩子身上,從而大大增加女孩們的美麗,于是形成尚銀之習俗。
其三,歌謠和故事傳說。在清水江流域地區,有不少熱情高亢、修飾典雅,深受聽眾喜愛的歌謠,其中最典型的是中上游雷山一帶的“飛歌”和下游錦屏等地的“過山腔”,以及錦屏、黎平、劍河3縣交界青山界地區的“十二詩腔”。“飛歌”和“過山腔”歌聲音高亢,尾音長,音波大,節奏慢,有“唱在高山,引來鳳凰;唱在水邊,喚醒龍王”之美稱。相傳,這地區苗、侗族原有的歌謠腔調低沉壓抑,顯得很憂傷。木材貿易發展起來后,人們款待遠方來的木客時,常唱歌助興,但所唱的歌調低沉壓抑,給客人造成主人不高興、不喜歡客人的錯覺。于是,人們便對其歌調進行改造,模仿江上波浪和山間杉濤以及涓涓溪流等自然聲音,創作出了諸高亢激昂、令聽者無不愉悅的腔調。
在清水江沿岸的苗村侗寨,流傳有許多精美的故事傳說,這些故事傳說大多與林業和木材貿易有關。其中最為吸引人的又要數反映持續一百多年的爭奪清水江木材貿易壟斷權的“爭江案”和“姚百萬興衰”
姚百萬,原名姚繼周,清乾隆至道光年間貴州省錦屏縣人,因從事木材貿易而成巨富,擁資百萬。相傳清水江支流烏下江30余公里沿江兩岸山林土地悉為其所買占。后因為富不仁,為周邊村寨村民聯合用7年時間將其斗敗。等反映流域地區諸木商興衰成敗的故事。這些故事,每個都可以改編成一部精彩的影視連續劇。
其四,地名。在清水江流域地區,有很多地名是因木材采運貿易而形成的,如“皇木坳”、三江鎮等。這些地名,都是清水江木材貿易歷史的縮影。
三、清水江木商文化的價值和意義
清水江木商文化是清水江流域特有的地域文化。它是明清時期,江淮湘贛等長江中下游地區木商在清水江流域林區從事木材采運貿易過程中帶來的商業文化,與流域林區苗、侗族傳統文化相結合的產物,其精髓和要義是重生態、重法治、講誠信、講和諧。它的產生發展和遺存,具有重要歷史意義和現實意義。
首先,對清水江流域地區林業經濟和社會的發展起到促進作用。清水江木商文化的產生發展過程,也是流域地區經濟、文化和社會發展進步的過程。木商文化產生和發展起來后,又極大地促進流域地區經濟、文化和社會的發展。這方面,尤以其核心內容錦屏文書(清水江文書)表現得突出和明顯。錦屏文書(清水江文書)涉及清水江流域林區社會的各個方面,是這里的“習慣法”[15]。在山林土地制時代里,契約文書的最大作用就是規范和約束人們的行為,明確了人們在經濟活動中的責任和權利及義務,維護著大多數人的合法利益。人們進行山林土地買賣、佃山造林(也可稱為股份合作造林),以及處分林業收入利益等活動時,都先以契約的形式明確每個人的責任權利和義務,然后共同遵守。一旦有人不遵守契約,使自己的合法權益受到損害,人們都會以所訂立的契約文書為武器進行斗爭。這種斗爭主要有3種形式:一是向村寨里的公正權威人士報告,請其依照所訂立的契約秉公裁斷;二是以契約文書為主要證據向地方官府興訟,請示斷決;三是雙方執契約文書到神祇面前砍雞剁狗發毒誓。以契約文書為武器進行的斗爭,基本上都收到成效,人們合法利益大多都得到相應的維護。
在木材貿易繁榮的年代里,清水江流域地區可以說是“契約社會”
王宗勛:《文斗興衰史略》,《貴州檔案史料》2002年第1期。。這里,契約無處不在,人們從事山林土地買賣、木材貿易、佃山造林、利益分配等幾乎所有的經濟活動中,都要簽訂契約,用契約來互相約束。在“契約社會”的環境中,每個人都嚴格遵守契約規定,約束自己的行為,履行自己的責任和義務,努力追求和實現自己的權利,于是就形成了誠信守約的社會環境。正因為如此,人們在經營管理好自己的山林土地、實現自己的經濟利益的同時,也就推動了整個地區林業經濟的發展,很好地保護了這里的生態環境。
其次,對當下和諧社會的建設具有參考價值。清水江木商文化,其精髓和要義是重生態、重法治、講誠信、講和諧。這些富含中國傳統儒家文化思想的理念,至今依然具有其特殊的正能量,符合當下國家正在宣傳和提倡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對促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和和諧社會建設具有重要意義,值得彰揚和繼承。
再次,對當今的經濟和社會發展具有現實利用價值。作為文化遺產、作為滲透到社會各個層面的地域文化,清水江木商文化是貴州黔東南地區的重要 “寶貝”
2016年5月貴州省委書記陳敏爾在聽取黔東南州工作匯報時作的重要講話中指出,黔東南有“兩個寶貝”,一是民族文化,二是生態環境,要用好這兩個“寶貝”。。一是其所大量包含的林業生產技術和經驗,尤其以“歸戶性”
歸戶性,在清水江流域民間遺存的契約等文書,都是以戶為單位保存,一戶所保存的文書往往包括該戶所在家族幾十年、甚至幾百來所形成的紙質文書,包括山林土地買賣、經營管理、收益分配以及往來書信、科儀文書等。每戶文書都為一個內容完整的體系,從中可看到該家族經濟發展變化的脈絡。為主要特征的契約文書中所錄載、并為歷史證明適用于林區經濟和社會發展的經驗及制度,至今仍可廣泛借鑒并應用在林業生產上,從而促進林業經濟和生態文明建設發展;二是木材貿易發展所形成的良好生態環境和所遺留下來的明清時代特征明顯的木商古鎮以及交通、建筑等設施,可以利用作發展林業生態旅游的基礎;三是木商文化中的健康的民風民俗,可以豐富當今的社會主義經濟、文化生活,從而促進和諧社會的建設。
四、小結
清水江木商文化是長江中下游地區資本主義經濟向西南地區擴張的結果,是封建國家開發西南地區進程的印跡,也是近古時期中國封建林業商品經濟發展繁榮過程的記錄,是珍貴的民族文化遺產。早在10年前,楊有耕等學者在研究清水江木商文化的核心內容——錦屏文書(清水江文書)時,認為它“填補了中國經濟發展史上缺乏反映封建林業生產關系文獻資料和我國少數民族地區缺乏古代經濟文獻資料的兩項空白”[16]。筆者深信,對清水江木商文化的深入挖掘和研究,將會大大豐富甚至改寫中國古代經濟史和林業史的敘述,同時對當下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也將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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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軍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