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星云

1919年可以說是齊白石一生最艱難的一年。57歲的他為了躲避戰亂離開湖南老家湘潭定居北京,而他的畫在北京不受歡迎,屢次搬家。借住在法源寺的齊白石正和門人張伯任閑聊時,忽然看到地磚上有個石漿印子,白白的,很像一只小鳥,于是立馬隨手拿來一張紙,趴在地上將這只“小鳥”勾畫了下來。小鳥的翅膀上寫著:“真有天然之趣”。
那時的齊白石還是個清末的鄉下人,還沒有成為“齊白石”。他此后還將經歷民國、軍閥割據、抗戰、內戰,直至新中國成立,出身和時局讓他早年貧窮,中晚年動蕩。本刊記者踏訪了齊白石的湘潭老家杏子塢星斗塘。在長達五十多年的時間里,齊白石一直生活在星斗塘老屋方圓不足十公里的地方,追求著他“白頭一飽自經營”的農民理想。不難想見,那里的鄉土、人情、文化是如何深刻地塑造了后來那個廣為人知的齊白石。
畫家陳丹青在接受采訪時說,齊白石又是幸運的,在從湖南湘潭來到北京前,他是傳統鄉村結構瓦解前的最后一代人,受益于賞識他的晚清名士王闿運以及層層鄉紳、地主。民國時期,西方思潮進入中國,陳師曾、林風眠、徐悲鴻等留洋知識分子一眼認出他的好,并促成了他從民間畫家到藝術大家的轉變。
回看齊白石的創作和人生,他雖然“草間偷活”在風起云涌之外,其實仍是時代大勢下一個難以復制的文化孤例。他和北京各階層名士的交往以及他所受到的襄助,與20世紀初新舊時代交替之時,中國文人體系的自我調整和重新結構大有關系。
他也曾很努力地想向文人系統靠近。1910年他學金農和八大,二人都有著很超逸的文人氣質。他說自己“詩第一”,背后也是文人畫家詩、書、畫、印的傳統知識價值排序。但是到“衰年變法”,在陳師曾的點撥下,齊白石風格發生轉變,表現出更多自己的東西,不再刻意擺脫民間性。陳師曾的這種點撥,也象征著整個文人世界的轉變,新的評價標準之下,齊白石的“不一樣”愈發成為優勢。這種評判不僅局限于齊白石的畫作而是其整體氣質,胡適對他的詩文的高度評價即是一例。
作為第一位為齊白石編寫年譜的人,胡適說:“很喜歡白石老人自己的文章……都是很樸素真實的傳記文字,樸實的真美最有力量,最能感動人。他敘述他童年生活的文字也有同樣感人力量。他沒有受過中國文人學做文章的訓練,他沒做過八股文,也沒有做過古文駢文,所以他的散文記事,用的字、造的句,往往是舊式古文駢文的作者不敢做或不能做的”。這或許就是這位新文化運動的領袖胡適如此欣賞齊白石,甚至還親自為齊白石這位“鄉下老農”作《齊白石年譜》的原因。其實,如果把胡適這段描述齊白石文字特點的話改成齊的繪畫語言,以概括陳師曾、林風眠、徐悲鴻等對齊白石繪畫的稱贊,也會大致適用的。
當年先后于20年代聘請齊白石擔任國立藝專教授的林風眠和徐悲鴻,后來在中國掀起了新美術教育浪潮,從1929年的第一屆全國美展到1937年的第二屆全國美展,以及“二徐之爭”對中國畫未來的討論,齊白石全都缺席了。他始終處于大潮之外,難入自覺的知識分子之列。他不參加畫派,也不發表言論,除了“妙在似與不似之間”這樣的變法心得,也少有對中國畫學表達態度。“個人與聲勢浩大的歷史大背景有所疏離,恐怕才是真實的,藝術或許自有其發展規律。”
齊白石的“真實”在于,他經歷了大時代,也成了世人眼中的大師,但看世界的“天真”從不曾褪去,那是一個藝術家最珍貴的東西,也是眾人珍惜齊白石的地方。
當代藝術家蔡國強告訴本刊,他珍藏了4幅馬克西莫夫寫生齊白石的素描,“我喜歡齊白石的童心、野生感,和自然樸實的大氣”。現北京畫院副院長吳洪亮曾面對面問過英國藝術史家蘇立文怎么看齊白石,蘇立文說:“齊白石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把極大的個性融入到自己所有的創作中”。吳洪亮說:“看齊白石,需要眼睛足夠好,也需要觀者心足夠干凈”。
今年秋天,故宮博物院和北京畫院美術館相繼舉辦齊白石作品大展。故宮展出200余件花鳥、人物畫,以及篆刻、文獻作品,這是時隔64年后故宮第二次舉辦齊白石展覽。與此同時,北京畫院美術館聯合國內十家機構,展出160余件齊白石山水畫作。接下來的幾個月,齊白石家鄉的湖南湘潭博物館,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也將先后舉辦齊白石作品展。通過這些展覽,觀眾們可以再次全面地感受齊白石的巨大魅力。
齊白石是個人天賦與時局共同成就的大家。至于他一生尊師重道,不貪財,不務名,不阿世,不走官路,在陳丹青眼中,那是他本性篤實,往高了說,就是謹守舊道德,那個年代,許許多多明白人就這樣過了一生。
“雅與俗”“藝術與商業”,這些藝術界永恒的矛盾,就這樣被齊白石以“天然之趣”全部解決了。解放后,享有盛名的齊白石創造力依然極其旺盛,僅1953年一年便繪出六百多幅作品。據說齊白石八十幾歲時,每天早起至少要畫七、八張,九十多歲,也還是每日畫四、五張。他自訂潤格依舊不高,從來按照創作材料的成本,勞動時間和難易程度定價,有段時間仍然為每尺五元。對他來說,創作從來不是特殊與清高,而是謙卑本分,是憑本事吃飯,賣畫養家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