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懿紅
[編者按]
劉興詩是中國科普科幻創作史上一位重量級作家。他生于1931年,先后在北京大學、華中師范學院(華中師范大學)、成都地質學院(成都理工大學)等校任教,是地質學教授、史前考古學研究員、果樹古生態環境學研究員。1945年發表第一篇作品,1952年開始科普創作,被譽為“中國科幻小說鼻祖之一”,至今已在國內外出版353本書,獲獎155次,多部作品被改編為電影、話劇、歌劇、廣播劇等,是孩子們喜歡的“劉興詩爺爺”。本期“名家賞析”欄目特設劉興詩研究,邀請了相關研究者及編輯從多個角度剖其精要,劉興詩則以《創作懺悔錄》一文對自己創作中的問題進行了總結。
題記
劉興詩的科幻創作跨越半個多世紀,經歷了中國科幻的三次高潮。其創作歷程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從20世紀60年代頗具理想主義的科普故事,到新時期重科學但難免有政治偏見的考古學科幻,再到后新時期從舊有的文化價值觀和科幻小說形式的雙重束縛中解綁,探索多元化的科幻創作方法,每個階段的創作各具特色。同時,他的科技觀也發生了嬗變,從早期和中期的人類中心主義、實用主義,轉變為晚期的生態主義。他的創作,體現了當代中國科幻發展各階段的特點和科幻價值觀的變化。
劉興詩,1931年5月8日生于武漢,除了作為地質學、史前考古學、果樹古生態環境學等領域的專家、學者成果豐碩,還創作了大量的童話、科幻小說、科學詩、傳奇小說、劇本、知識小品等,堪稱著作等身。從1961年發表第一篇科幻小說《地下水電站》開始,他與科幻結下了不解之緣,其科幻創作跨越半個多世紀,是名副其實的“中國第一次科幻小說高潮的老兵”“第二次科幻小說高潮的領軍人物”之一、“第三次科幻小說高潮的支持者”。[1]300
與20世紀90年代以后第三次科幻小說高潮中出現的王晉康、劉慈欣、何夕、韓松以及更年輕的一代科幻作家的創作相比,劉興詩的科幻小說帶著鮮明的時代印記(所謂“科普式的科幻小說”)。同時,他也是一位與時俱進、勇于突破自我、嘗試新路的老頑童式的探索者。一路行來,他早已走出了20世紀60年代早期科幻創作的科普化傾向,突破了代表作《美洲來的哥倫布》(1979)所代表的重科學流派的考證癖,沖進了荒誕象征[《辛伯達太空浪游記》(1989)]、諷刺幽默[《王先生傳奇》(1998)、《胖子老袁和機器人方方的故事》(2001)],乃至靈異玄幻[ <“三六九”狂想曲》(2000)、《童恩正歸來》(2006)]的游樂園。因此,檢視劉興詩各個階段的科幻小說,佐以他那些引發爭議的創作主張,應當可以整理出劉興詩科幻的發展軌跡及其科幻價值觀的嬗變,其中科技觀的嬗變更值得關注。如果將他的創作還原在所處的時代背景上,對照中國科幻發展歷程中的各階段特點分析,或許可以管窺當代中國科幻價值觀的嬗變。
這種考量的思路基于以下假設:作家離不開他所處的時代,單個作家的創作與同一時代文化價值觀(意識形態)、強勢話語和創作潮流密切相關。當然,這并非否定創作個體的特殊性和獨創性,作家的稟賦、性格、家庭、學養、閱歷、處境等個人因素的獨特性,造成個與類之間若即若離的關系,作家的話語形態與宏觀現實通過多種話語的嫁接、取舍、對立、協商等具體方式進行互動,并不是簡單的決定、同構或對立關系。但是,就本文論述對象劉興詩而言,這種關系更多地表現為個與類的相互呼應,但在一些方面,他的創作又是領先于時代的。他的科幻小說以特有的固執而笨拙的話語形態,悄然完成了文化價值觀方面的轉變,在科技觀方面,他的轉變顯然遠遠早于同時代的其他作家。因此,以劉興詩為典型,從他的創作看當代中國科幻價值觀的嬗變是一條切實可行的思路。
創作歷程:跨時代的探索
劉興詩的科幻創作歷程可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創作早期,即20世紀60年代前半期,是其初涉科幻的試水期。
1961年劉興詩發表了科幻處女作,此后基本每年一篇,為中國科幻第一次高潮貢獻了五個短篇:《地下水電站》(1961)、《北方的云》(1962)、《鄉村醫生》《藍色列車》(1963)、《游牧城》(1964)。
在“向科學進軍”( 1956)的口號下,科幻借勢發展,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高潮。當時科幻被管理部門歸口在“少兒”和“科普”領域,科幻作家少得可憐,為了發展科幻,編輯不得不親自操刀(如鄭文光、饒忠華),于是劉興詩就被少年兒童出版社的幾位編輯“抓壯丁”抓進科幻圈子,一千幾十年,從“雇傭兵”變成了“胡子兵”。
這個時期,劉興詩的科幻充分體現了十七年科幻小說的中國特色,都屬于技術型科幻小說模式,以技術發明為核心,科技幻想大都集中于直接滿足生存需要的工業、農業、畜牧業等生產領域和衣食住行等民生領域。小說中的地下瀑布水電站、天氣管理、醫用機器人和遠程輔助醫療網、海底鐵道、活動房屋等技術幻想都植根于工農業生產與現實生活,是很有可能在近未來實現的科學幻想。這些小說篇幅短小、情節單一,人物簡單,如同單純的技術發明展示或技術設想的可行性報告。作為劉興詩早期之作,其藝術表現難免稚拙。劉興詩自謙說:“其實,這并不是真正的小說。只不過先想出一個科學設想,再披上一件故事外衣罷了。頗有一丁點兒專治‘科學知識貧乏病的糖衣藥片的意味。這就是那個時候的科幻小說的特點,嚴格定位在‘兒童加科普的位置上,我也不例外。”[2]但是,這些有關未來社會的現代性想象是頗具代表性的,和同一時期魯克、肖建亨、鄭文光、遲叔呂、郭以實等人的科幻小說一樣,富有時代氣息和本土特色,“具體到文本中主要表現為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社會主義的政治氣息、愛國主義的情緒、對科技力量的無限贊美”[3]92。這固然是舊有文化價值觀教育的結果,也是中國現代化建設初期一代中國知識分子對社會、對世界、對未來的真實感受。
第二個階段是創作中期,從“文化大革命”結束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這是劉興詩科幻創作的井噴期,他最重要的作品都是在這個階段創作的。
新時期伊始,劉興詩就以《隕落的生命微塵》(1978)、《海眼》(1979)、《美洲來的哥倫布》(1979)、《扶桑木下的腳印》( 1980)、《死城的傳說》(1980)、《喂,大海:一個水手講的故事》(1981)、《雪塵》( 1981)、《逝波》(1982)等佳作,成為中國科幻第二次高潮名副其實的領軍人物之一。當時發表的作品有一些其實是在“文化大革命”后期構思完成的,比如《海眼》《死城的傳說》《逝波》等。
1983年第二次科幻高潮悲愴落幕之后,劉興詩堅守科幻陣地,只是將重心向兒童讀者傾斜,發表了《美夢公司的禮物》(1984)、《綠茵場上的挑戰者》(1984)、《20世紀的來信》( 1985-1986)、《失蹤的航線》(1985)、《綠門》(1986)等作品。
這個階段的作品依然是貼近生活的,近距離展望未來的,但已經不再是科普故事的簡單格局,在科幻小說藝術性的探索方面取得長足進展。《隕落的生命微塵》寫兩代科學家跨越兩個42年尋找隕石里的外星植物,構思新穎,立意高遠。即便是《海眼》《死城的傳說》《喂,大海:一個水手講的故事》《20世紀的來信》之類延續技術型科幻的作品,除了詳細描述技術發明的過程和原理外,也增強了人物形象塑造、環境描寫和情節的豐富性、趣味性。更重要的是,以《美洲來的哥倫布》為代表,劉興詩發現了自己獨特的科幻創作領域:考古。這個新發現使他所擁有的地質、考古、古生態環境等方面的專業知識在科幻小說中大放異彩,織就了劉興詩科幻小說最具科學質感的華美篇章。因此,《美洲來的哥倫布》被饒忠華譽為“中國科幻小說重科學流派的代表作”。
在劉興詩的考古學科幻小說中,《美洲來的哥倫布》《扶桑木下的腳印》《失蹤的航線》都是航海題材。《美洲來的哥倫布》以主人公親歷親為的航海實驗,驗證了古代印第安人到過歐洲、古代中國人到過美洲的考古假說。這種判決性實驗對相互對立的兩個假說或理論的“真”“假”,只能在一定歷史條件下起到相對的、暫時的、局部的判決作用。但是,劉興詩圍繞科學假說(可能性)描述普通水手和學者秉持科學的懷疑精神,孤身犯險驗證假說的科學研究過程,恰恰體現了科學哲學的豐富內涵,正是科幻小說區別于其他文體的本質特征之一。此外,《雪塵》和寫于20世紀80年代后期的《柳江人的神話》(1997年改名為《柳江人之謎》發表)以史前考古學的古人類化石研究為題材,后者附以參考文獻目錄,是劉興詩所謂“論文式科幻小說”的新探索。而在90年代,劉興詩為紀念童恩正而寫的《霧中山傳奇》和《童恩正歸來》也是考古題材,不過已經遠非《美洲來的哥倫布》那種嚴謹的重科學寫法了。
這一時期,劉興詩的科幻小說依然有著比較明顯的舊有文化價值觀浸染的痕跡,如民族主義、科學至上的樂觀想象等,他甚至不惜在考古研究中插入你死我活的種族斗爭。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新時期開端,經受多年傳統教育的劉興詩有點反應遲緩,思想感情與思維方式還保持著相當大的慣性;另一方面是改革開放加快了中國現代化進程,造成中西文化劇烈沖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成長起來的一代知識分子,對發達的西方世界這個“他者”產生一種以“怨羨”為情感基調的現代性體驗,加上“冷戰”思維的影響,使作家很容易在科幻小說中把西方國家樹為假想敵。在同時期眾多科幻小說中,西方“他者”的形象基本都是負面的,道德淪喪、人性異化、社會全方位墮落。《現代性與中國科幻文學》引用了宋宜昌、馮傳德、肖建亨等人的作品論證這一觀點,并以《美洲來的哥倫布》為例:“如果說上述科幻小說是從一個層面、一個角度來表達對西方現代性社會的否定態度的話,那么劉興詩的《美洲來的哥倫布》則是對西方近現代文明史的徹底顛覆。”[3]166的確,小說把種族主義者和殖民主義者作為對立面的引入是生硬的。后來劉興詩反省過自己在新舊交替時期的作品,檢討說:“我的作品還有許多別的缺點。一個教訓是,頭腦一時發熱,在《扶桑木下的腳印》里亂貼政治標簽。另一個教訓是,為了追求故事情節,在《雪塵》里損害了科學性。第三個教訓是,《海眼》里沒有消除當時‘文化大革命風氣的影響。第四個教訓是,許多作品沒有獨特的構思,顯得有些老套子。我公開這些教訓,是為了拋棄它,以求更新的突破。”[4]311
伴隨創作,劉興詩也表達了他自己獨特的科幻小說理念。在《海眼》的后記里,他說:“科學幻想小說從來就有兩種形式,一種矚目于遙遠的未來,它向讀者展示了未來的廣闊圖景,預想科學的發展方向……另一種則是科學研究的直接繼續,它是科學工作者在艱苦的實踐過程中所產生的某種具體的然而還不夠成熟的科學設想。”[5]習這就是所謂“遠距離”和“近距離”的科幻小說,他說:“我愿意多用一點精力,寫這種樸素無華的‘近距離的科幻小說。我的工作很繁忙,不可能抽出更多的業余時間寫作,那種富于浪漫色彩、充滿瑰麗的幻想的‘遠距離題材,只好心向往之了。”[4]310顯然,他的《海眼》《死城的傳說》《逝波》《美洲來的哥倫布》《失蹤的航線》《沙湖夢》等都應歸人“科學研究的直接繼續”之列。
劉興詩這一“夫子白道”的科幻主張經常遭到質疑,但引用者往往斷章取義,未能全面了解他的觀點:一方面,劉興詩并不認為所有科幻都必須是科學研究的直接繼續;另一方面,理論與創作實踐是張力關系,二者未必一致。而且,劉興詩也在創作中不斷修正自己的理論,使他的科幻小說價值觀發生嬗變。在晚期創作中,他顯然已經突破了強調現實性和功利性的科幻主張。
第三個階段是創作晚期,從20世紀80年代后期到21世紀初。劉興詩老當益壯,進入科幻創作的多元探索期。
他說:“我也認識到自己的許多不足,試圖有所變革:加強幻想性和故事性,更好地塑造人物形象,摸索新的創作手法。”[4]310同時依然非常強調科幻的現實性:“在我看來,幻想,只能從現實起飛;幻想,必須為現實生活服務。創作手法可以創新求索,這條基本原則卻永遠也不能變更。”[4]311
劉興詩的探索沿著幾個方向展開:
一是繼續自己擅長的考古學科幻小說。為了加強科學性,他在文末附以參考文獻,稱之為“論文式科幻小說”。極端的例子是《柳江人之謎》(1997),不僅列出參考文獻,還列出三個結尾供讀者分析選擇。另外,鑒于文獻加文物的傳統考古研究方法的局限性,他用自由自在跨時空旅行的科幻思維表達學術見解,寫了《悲歌》(1996)、《霧中山傳奇》(1991)和《童恩正歸來》(2006)。前者以浪漫抒情的筆調,塑造了一位穿越英雄——“大唐故將軍”邰方聚。他是乘坐“時間之舟”進入唐朝進行西域考古的科學家,因營救被干渴折磨的唐代騎兵而撞破時間壁,落人另一邊的時間甬道,后來成為領兵大將,為國捐軀。后二者都是緬懷老友童恩正的,前者讓曹仲安(即童恩正)乘坐外星人留下的“仙鹺”遨游時空,深入考察神秘的南方絲路。訪古歸來,他不僅揭示了亞洲南方絲路之謎,還結束了古典考古學時代,開創了人類直接進入歷史考古的新篇章。后者假想童恩正從幽冥中歸來,與“我”一起完成跨時空、穿陰陽世界的考察任務,澄清若干“三星堆疑謎”,抒發對古蜀文明的學術性見解。這篇和《柳江人之謎》一樣,也附有參考文獻以證其科學性,但是,鬼魂介入的志怪筆法又打破了科學幻想的正當性。
二是寓莊于諧的諷刺科幻小說,如《辛伯達太空浪游記》(1989,其中一章以“新‘諾亞方舟”為名發表在1981年12月26日《科學周報》增刊《科幻小說》上)、《王先生傳奇》(1998)、《“三六九”狂想曲》(2000)、《中國足球狂想曲》(2000)、《臺北24小時》( 2006)等。這些小說是劉興詩抵抗科幻小說娛樂化傾向的一種努力。他說:“我不反對別人像現在這樣寫,但是必須告訴作者和讀者,科幻小說決不應該只有這個模式。在這種娛樂式的作品大量流行的同時,是否也應該寫一些更加緊密聯系現實生活,可以引起廣大讀者心靈共鳴的東西?”于是,在長篇小說《辛伯達太空浪游記》中,他戲仿《天方夜譚》中航海家辛伯達的故事,以類似的情節架構和文字風格,講述辛伯達七次航天的見聞,討論野生動物絕滅、森林破壞、資源浪費、環境污染、戰爭、人口膨脹、機器人和人的關系等全球性的大問題。“著筆天上,意在人間。”[4]311其荒誕離奇又寓意深刻的藝術形式令人想起喬納森,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記》、威爾斯的《時間機器》《第一次登上月球的人》等經典,蘊含在象征性社會寓言中的生態批判視角更是體現了這位科幻老前輩思想的前瞻性。在其他短篇小說中,他寫“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的王先生令人啼笑皆非的凡人小事,寫民眾關心的房改、中國足球、祖國統一等現實題材。這些小說被劉興詩歸人重社會學流派,重在社會批判,勝在幽默諷刺,但科技含量低,有些甚至已經逸出科幻邊界,比如二鍋頭居然是時間隧道的通行證(《中國足球狂想曲》),瞽目老僧傳授縮身及還原的仙藥技術(《“三六九”狂想曲》)。
三是面向小學中高年級的兒童科幻,比如《神秘的外套》(1989)、“天空系列”(《天空的迷途者》《天空的逃亡者》《天空的訪問者》,都收錄在1998年安徽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的《天空的逃亡者》一書中)、《時間儲蓄卡》(1998)、《修改歷史的孩子》(1999)、《天空聯歡節》(1999)、《巴巴哇星來的巴巴娃》(2009)、《巨人恰恰傳奇》(2009)、《胖子老袁和機器人方方的故事》(2000)、《鉆進海盜船的孩子》(2010)(2017年10月由科學普及出版社改名為《誤闖海盜船》重新推出)等。這些作品其實都是純童話式的幻想,只是影影綽綽有一丁點科幻的影子。在兒童式海闊天空的幻想中,外星人、時間旅行、機器人都染上了童話色彩,不需要遵從科學理性、客觀規律的合理性,依從的是兒童天性固有的游戲性、趣味性和幻想性。但是,在嘻嘻哈哈的娛樂性幻想中,劉興詩也加入了愛國主義教育(《修改歷史的孩子》)、人性批判(《胖子老袁和機器人方方的故事》)和生態思考(“天空系列”)。
此外,劉興詩擴展《敞開喜馬拉雅山的大門:20世紀的來信(第二封信)》(《少年科學》1985年第12期)的科學幻想,寫成了《喜馬拉雅狂想曲》(2011),設想未來的技術條件可以打通喜馬拉雅山墻,引導印度洋暖濕氣團長驅直入,徹底改變中國西部環境持續惡化的困境。
這個時期,劉興詩的探索不再追求嚴密的科學邏輯(所謂“重科學”),甚至可以說偏離了科幻小說的正途。他依然堅持科幻創作植根于現實生活,“不同意單純以古怪離奇,對表現形式的追求為‘深刻的想法。任何有意義的離奇的幻想,都是現實生活的折射反映。只有觸及廣大人群心扉的題材,才會被人群認同,才是最有意義的。娛樂性的作品固然也需要,總不應該成為主流”。[7]223但他掙脫了舊有文化價值觀的束縛,大大解放了幻想力和童心,以獨特的探索豐富了20世紀90年代以后中國科幻的第三次高潮。
科技觀及其他:走向生態主義
劉興詩的創作從20世紀60年代理想主義的科普故事,到新時期重科學但難免有政治偏見的考古學科幻,再到后新時期從舊有文化價值觀和科幻小說形式的雙重束縛中解綁,探索多元化的科幻創作方法,走了一條不斷變化發展的道路。顯然,在這個發展歷程中,創作重心、幻想方式、藝術形式、創作主張的悄然變化,折射出劉興詩科幻價值觀的變化。其中,科學觀的嬗變更加值得關注。
所謂科學觀,就是人對科學的總體看法,包括科學是什么,它與人類、與社會、與自然的關系等方面的認識。吳巖說:“它可以是個人價值觀朝向科學的一部分,也可以是一段時期整個社會對待科學的共識。科學觀是一個哲學范疇,其作用卻滲透在日常生活和文學作品之中。當科學觀發生質的變化時,整個社會都將受到嚴重影響。作為以科學和科學家活動為相關內容的科幻文學作品,其中的科學觀一方面可以被看成社會發展的晴雨表,由此觀察社會的變化;另一方面,通過作品中科學觀與現實生活之間的關系,也可以研判這類作品本身在社會上受讀者接受的程度和未來發展。”[8]
從晚清到“五四”新文化運動,科學被文化先驅者視為啟迪民智、振興民族與國家的法寶,他們把科幻小說作為社會變革的一項重要的文化實驗導人中國,使之一開始就承擔了過于沉重的社會責任。在劉興詩開始創作的20世紀60年代,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初見成效,但物質生產和人民生活水平還很低,由于歷史的局限性,科學被功利地視為促進生產、加快速度實現理想的工具。1978年,科學的春天到來,伴隨改革開放政策,這種樂觀主義的科技觀再次成為時代主旋律。作為中國培養起來的知識分子,劉興詩和那個時代大多數科幻作家一樣,思想上是高度認同主旋律的,所以他在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創作的科幻小說和同時代大多數科幻小說一樣,蘊含著實用主義的科技觀、科學萬能的科學崇拜和人定勝天的樂觀主義情緒。
在劉興詩筆下,科技的力量是令人贊嘆的。在《北方的云》中,科技進步到隨心所欲管理天氣的程度,北京天氣管理局可以根據需要統一安排天氣。為了給渾善達克沙漠中央的農業試驗站送雨水,他們調動熱核蒸發器,蒸發官廳、密云、十三陵水庫和渤海灣的海水,一路制造低氣壓,引導濕潤氣流到達沙漠中心實施降雨。結果很輕松很寫意:“就這樣,我們像是坐著直達快車一樣,把從渤海灣帶來的幾百噸雨水,完全澆在試驗站田園的土地上。”[7]9但想象這樣的場景:“9架熱核蒸發器懸在半空發射出無比強大的威力,連同當頂的紅日,就像是古代傳說里的10個太陽一樣把大海烘得直冒熱氣。沒有多久,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的云霧就在海面上形成了。”[7]8為了讓試驗站那些干壞的莊稼飲個飽,就要耗費如此巨大的能量,效益與消耗不成比例,是不是有點得不償失呢?更不用說人工影響局部天氣,破壞大海及其他水域的生態環境可能對全球生態產生的影響。在《北方的云》中,大海只是一個予取予求的客體,沒有生命,沒有別的價值——除了為人服務。這正是基于人類中心主義的實用主義科技觀,人在自然面前極端任性,以征服自然為榮,隨意改變自然、割裂自然,任意索取、肆意毀壞,將對自然的資本化、客體化視為正當合理,缺乏全局觀和長遠發展觀。
《北方的云》比較極端地表達了劉興詩這個時期的科技觀,其實在《藍色列車》中也可見端倪。小說中人對自然隨意操控,不僅開通海底鐵路,還排空海水,在海底牧場飼養奶牛,讓它們改變習性吃海草。參觀者最后感嘆說:“海底,這新的陸地,將會給人類帶來多么豐富的禮物!”大自然的一切,包括它所孕育的生命全都是為人所用的,可以按照人的需要被任意改造。
每一時代的科技發展形成這一時代的科技觀念,這種科技觀念又引導科技的進一步發展并影響到社會意識、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歷史上那種違背自然規律導致反噬的慘痛教訓何其多也,這與那個時代科技觀的偏頗不無關系。
在劉興詩1981年;H版的《喂,大海:一個水手講的故事》和1985 -1986年發表的《20世紀的來信》中,這種科技萬能主義、科技決定論沒有發生改變。小說中的水手阿波一路航行,一路用科技點子改造世界。他用珊瑚蟲造珊瑚島,用炸藥炸開火山口造火焰島,用浮島和熒光板將小黃花魚群一網打盡。小說開頭就說:“別嘲笑阿波啦!一個水手要是沒有勇氣和幻想,還能做;H什么事情來呢?”[10]可是如果沒有生態思想的節制,如此放縱地改造自然、掠奪自然,最終會導致什么結果呢?于是,在《20世紀的來信》中,傲嬌的孩子提出了近似無理取鬧的任性要求:“21世紀的科學家,您好!海水這樣咸,真討厭!您能把大海變成淡水嗎?”[7]59而令人驚訝的是,未來的科學家還真就愿意滿足這一荒唐的要求。
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經濟快速發展的時代,科學作為促進發展的丁具受到推崇,這個時代的科技觀依然是強勢地攫取自然、征服自然。這種價值觀過分強調人類控制、管理自然環境的權力和能力,強調自然資源的無限性,強調無限制的下業增長。在此價值觀的支配下,必然導致對環境資源的過度開發和破壞,從而產生越來越嚴重的環境問題,直到嚴重到不得不正視、不得不改變的時候——由于生態平衡日益惡化,環境科學在20世紀90年代備受關注。生態文學雖然早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便問世,但是直到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才真正興起。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是中國生態文學的第一個發展階段,作品主要形式是散文隨筆和報告文學。20世紀90年代至21世紀初是第二個發展階段,生態文學從紀實文學、散文隨筆擴展到小說、詩歌、戲劇影視等多種藝術形式,作家隊伍也逐漸擴大。就科幻而言,90年代后中國科幻小說才逐步走上了關注科技負效應的生態批判之路,新生代作家的科幻創作開始關注生態危機、生態災難。
在生態文化的背景下看劉興詩的創作,其價值觀的嬗變就凸顯出來了。事實上,對于鐘愛童話并創作過動物小說《與狼相處的日子》(2011)的劉興詩而言,生命倫理、大地倫理、超越人道主義的博愛情懷等生態道德并不是陌生的東西。1980年他的科學幻想美術片《我的朋友小海豚》就描寫了阿波與動物之間超越物種的愛和友情。這部戴鐵郎執導的影片獲1982年意大利第12屆吉福尼國際兒童電影節的最佳榮譽獎——共和國總統銀質獎章。在《喂,大海:一個水手講的故事》中,阿波阻止人們傷害被困在浮島上的老虎。劉興詩在《愛的天地:我的動物小說觀》中表達了他對屠殺野生動物的憤怒,“人,不能白命為這個星球的唯一的居民,無情虐待和絕滅野生動物”[11]。他呼喚作家把愛、信任、同情帶進動物小說中。
《辛伯達太空浪游記》是劉興詩生態價值觀的集中表達,標志著劉興詩生態科技觀的建立,意味著這位固執的老作家的思想視野比同時代大多數作家都先行一步。因為其中長尾人的一章曾以“新‘諾亞方舟”為名在1981年發表,或許劉興詩生態意識覺醒的時間還應提前。在《辛伯達太空浪游記》中,劉興詩以輕松幽默、妙趣橫生的諷刺筆調,講述辛伯達太空航行,游歷七個星球所見的奇聞逸事。其中有嗜獵成性、幾乎滅絕所有動物的長尾人;有為了體現身份的“臀木”而砍光樹木,用水泥涂抹地面的臀木人;有打著“自由憲法”的旗號公然做黑心買賣、污染環境的毒云人;有以生育為榮,人口膨脹得無處下腳,動輒就被擠出星球的卡里卡里人;有為了一朵花一根草打了300年戰爭,最后只剩一對男女的單眼人……這些外星人貌似愚蠢可笑的行為,其實是地球上的我們一直在做的事——滅絕野生動物,破壞森林,任意污染環境,浪費資源,無計劃繁殖人口,不停地發動愚蠢的戰爭,因為懶惰而成為自己制造的機器人的奴隸等。劉興詩用夸張的漫畫手法、嬉笑怒罵的諷刺筆調,為人類描繪了一幅幅生態危機的寓言式圖景。
在劉興詩的兒童科幻《天空的逃亡者》(1990)里,綠皮膚的外星人因為污染暫避月球,想移民地球,可地球上也同樣是污染和戰爭,只能繼續流浪。在《綠斑》( 1998)中,劉興詩寫“我”駕駛飛碟墜毀在塔克拉瑪干沙漠,跌人時間陷阱,目擊了因為在沙漠里種莊稼而導致漢代古城被風沙吞沒的情景。
生態意識使劉興詩的寫作擴展了科幻視野,從種族、國家擴展為地球、寧宙。這也體現在童話(包括科學童話)中價值觀的變化。以《琥珀珠》(1979)為代表的大公無私、犧牲小我的集體主義道德觀隱退,變成了《謝謝您,施耐爾太太》(1997)里守護自然、分享生命的生態價值觀的倡導。劉興詩科幻和童話的生態反思,以更高的尊重、關切和分享,顯示了生態科技觀和生態美學的藝術魅力。
縱觀劉興詩的創作歷程,考察劉興詩科幻中科技觀的變化,這位科幻老前輩的探索精神令人深深折服。他背負傳統、背負社會責任,卻依然以堅持不懈的努力跨越科幻發展的三個時代。從科普故事到重科學的考古學科幻,再到輕松幽默的諷刺科幻,甚至純娛樂性的幻想;從家國自守之民族性,到關注地球獨木舟之宏大視野;始終堅持貼近現實,但又另辟蹊徑,漸得自由。他不僅為中國科幻貢獻了獨具風格的作品,尤其在兒童科幻方面成果卓著,而且以生態批判的前瞻性視角,引領中國科幻走向生態科技觀的嬗變。他的創作,體現了當代中國科幻發展各階段的特點,也體現了科幻價值觀的變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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