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
有一天,柳大娘帶著喜來出門——她的線用完了,米缸油瓶也都見了底,再加上還有些零碎需要添置,娘兒倆一起,多一雙手能多拿不少東西。
柳大娘很愿意喜來跟她一起出門。她希望全酉城的人都知道,孤身一人的自己有了兒子。兒子雖然不會說話,但是模樣長得很好,眼睛忽閃忽閃的,懂事又溫馴,叫人一看就知道是個好孩子。
柳大娘拉著喜來的手,帶著一點含蓄的驕傲走進了劉麻子的雜貨鋪。
“我要買線。五綹灰,五綹藍,五綹黑,五綹白,嗯……再來五綹大紅的。”柳大娘跟劉麻子說。
劉麻子理出五種顏色的二十五綹線,用桑皮紙包好,遞給柳大娘。他又打量著喜來,說:“不給你兒子買點玩意兒?這孩子一看就很乖,要是我兒子,一天給他買三回玩意兒。”
柳大娘滿臉都是光輝——只要人家夸喜來,她從來聽不厭。
“那你鋪子里有什么玩意兒嗎?”
“可多哩!我拿給你們看看,”劉麻子把一個木制的淺盒端到柳大娘面前,并一一介紹,“翻花兒,竹節(jié)龍,猴子敲鼓,蟈蟈葫蘆,彈弓,泥哨子……”
柳大娘和喜來盯著木盒子里的玩意兒,挨挨擠擠,花花綠綠,把他們的眼睛都晃花了。
劉麻子笑嘻嘻的,向兩位顧客演示玩具的玩法。
翻花兒。兩根細長的竹片之間糊著彩紙,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那彩紙剪裁得很巧妙,一翻,翻成個燈籠,再一翻,翻成個葫蘆……
竹節(jié)龍。通身都是用竹子做成的,節(jié)節(jié)相連,有龍頭,有龍尾,用手一抖,龍蜿蜒游動,看起來跟活龍一樣。
猴子敲鼓。是個木頭小車,整個車只有巴掌大,車上坐著個小木猴,小木猴前面有個小皮鼓,劉麻子把車放柜臺上一推,機關帶動小木猴,小木猴揮動手里的鼓槌,把皮鼓敲得“咚咚”直響。
蟈蟈葫蘆。很小很小的一個葫蘆,但是通身雕著細致的花紋,漆得綠油油的,還有個能取下來的蓋子。
彈弓。就是個彈弓。
泥哨子花樣最多。有大的,有小的,也有不大不小的。有牛頭哨,有蛤蟆哨,還有各種鳥形哨。有簡單的,泥坯什么色就是什么色,不帶一點涂飾;有花俏的,用各種顏料裝點得花紅柳綠……就連聲音也不一樣,大泥哨發(fā)音低沉渾厚,小泥哨發(fā)音高亢脆亮。
看著這些玩意兒,喜來只覺得眼花繚亂,心兒都亂了。
過了一會兒,喜來定下心來——他只能買一樣玩意兒,這玩意兒應該適合他,也是他喜歡的。當然,價錢是越便宜越好。
翻花兒不大適合,喜來覺得那是女孩們玩的;竹節(jié)龍,他認為不會便宜;猴子敲鼓可能比竹節(jié)龍更貴!蟈蟈葫蘆是很好的,可是,仔細一想,為什么要把蟈蟈關起來呢?他不愿意被關起來,蟈蟈大約也不愿意,葫蘆雖然好看,哪有天地自由啊!而彈弓除了打鳥,好像就沒有其他用處了,喜來可不愿意去打鳥……
還是要一個泥哨子吧。它應該很便宜,而且很適合他,想什么時候吹就什么時候吹,當然,他也喜歡泥哨子,所有的泥哨子他都喜歡,不管是帶色的,還是不帶色的。
喜來挑了一個頂小的泥哨子。是個鳥形哨,沒有顏色,簡簡單單。
“就要這一個?”劉麻子有點失望。
喜來鄭重地點頭。
這孩子,到底是拾來的,懂事,不愿意多花大人的錢。劉麻子心里想著,嘴上說:“這個小哨子,不值錢,送你吧。反正你媽媽經常來我這兒買線。”
“不不不!揀個大的,花的,我喜歡。”柳大娘伸手向木盒里拿了一個,是個很大的鳥形哨,描粉涂朱,“打扮”得很艷麗。她又笑著說:“既然只要一個,那就要一個好的。我整天跟花布打交道,太素的看不慣,還是這個花的好。”喜來看見那個鳥形哨,眼睛一亮:那不是一只大公雞嗎?紅冠子,白臉頰,黃肚皮,花身體,藍尾巴,跟春雞真的有點像呢。
喜來把小泥哨輕輕地放回木盒,接過柳大娘遞來的大公雞,緊緊地抱在懷里。他的兩只眼睛里都是笑!
“這個要兩文錢。”
“不貴!”柳大娘高高興興地把錢付了。
娘兒倆從雜貨鋪出來。喜來吹響了公雞哨子。
吹哨子的時候,喜來的神情是喜悅的,又有點怯生生。
“嗚——”公雞哨子發(fā)出的聲音渾厚又溫柔,非常好聽!
“真好聽!”柳大娘的眉眼都舒展開來,“咱們怎么早沒想起來呢?應該早給你買一個哨子的,這樣,不管你在哪兒,只要我一叫你,你就能答應我了……”
對呀,喜來沒有聲音,但是有了哨子,他就有聲音了。不僅能應答柳大娘的呼喚,只要愿意,還能發(fā)出另一種他喜歡的聲音來——公雞哨子的嘴尖有一個洞眼,背上還有一個洞眼,用手指頻頻按動背上的洞眼,“嘟嘟嘟”的聲音就唱歌似的流淌出來了。
先去打了油,再把零碎東西都買齊,最后娘兒倆才去糧行。糧行里熙熙攘攘,很多鄉(xiāng)下人在這兒出售家中多余的糧食。柳大娘挎著籃子穿行在人流中,嘴角掛著一絲微笑:只要她一回頭,就能聽到一聲渾厚的哨響,那是喜來在說:“我在這兒哪。”——喜來個子太矮了,來糧行做買賣的差不多都是大人,那么多人影晃來晃去,一不留神,柳大娘就看不見他了。
但是,有了公雞哨子,喜來就丟不了。
柳大娘買了米。她把籃子交給喜來拎著,自己背著米袋子,娘兒倆高高興興地回了家。
從這一天開始,日子有了很大的不同。喜來總是把公雞哨子帶在身邊,柳大娘叫他,他吹響哨子;他要呼喚春雞,也吹響哨子。到后來,他還把哨子當成喚雞的工具,長長地“嗚——”一聲,表示“都來家吃食啦”,短促的“嘟嘟嘟……”表示“不要往那邊去”。沒過幾天,小紅和小母雞們居然也都聽懂了。
喜來特別愛惜這個公雞哨子。有了它,他又有了聲音!
一天,喜來去野地里放雞。
那是一處洼地,一到夏天就積水成澤,因此沒有人理會它,任由蒿草灌木在其中瘋長。
雞分散在野地里,啄食著蒿葉和草籽,當然,偶然鉆出泥地的蚯蚓也是它們愛吃的。
春雞不知到哪兒去了,喜來一個人在野地里穿行著,甜凈的陽光照下來,蒿草散發(fā)出一種清苦的氣味,很熟悉,很好聞——從前,在鄉(xiāng)下住著的時候,每年這個季節(jié),他和弟妹們總是流連在蒿草叢里,從早到晚。
喜來忽然覺得好像有人在盯著他,誰呢?他四下里張望,看不見一個人影。他低下頭,發(fā)現(xiàn)草窠里有個小東西,遍身黃毛,身形細長,目光狡黠,是一只黃鼠狼。就是它在盯他。
黃鼠狼是吃雞的,喜來很小的時候就聽大人說過。他辛苦養(yǎng)成的雞,怎能叫它吃了?喜來趕緊去攆黃鼠狼。他沒辦法發(fā)出聲音喝斥,又不愿意吹哨驚動小紅和母雞們,只能拔起一根蒿子桿去驅趕。
黃鼠狼動作伶俐,一下子竄開了,轉眼消失得無蹤無影。
喜來擔心黃鼠狼躲在草窠里伺機偷雞,又舉著蒿子桿去搜尋。沒走兩步,一根酸棗刺牽住了他的衣服,生滿綠苔的泥地又濕又滑,只一下,他就摔倒了。
在摔倒的同時,喜來聽見身下的口袋里傳出“啪”的一聲……
完了,他的公雞哨子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