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飛
2015年夏天,我和母親回了一趟故鄉。
我的故鄉在哈爾濱,雖然分別多年,那里的大街小巷,依然熟記在心。可是到了那兒,我和母親卻迷路了。記憶里的主要道路尚在,可是,高樓林立,街道繁華,跟從前好似兩個世界。
我們當年住在一棟由厚厚的紅墻圍起來的小黃樓里,那棟樓在四周低矮的平房襯托下,宛若驕傲的公主。
經人指引,我們來到一棟即將拆遷的小樓跟前。小樓四層高,墻磚已經疏松,跟周圍高大、新式的樓房一比,仿如年邁的小矮人。我們認出它來,母親指著一個陽臺說:“咱家在那兒呢。”
陽光很好,母親想多待一會兒,我們繞著樓看啊看啊,感嘆光陰荏苒,社會飛速發展。我們回憶著往事,不約而同地想起了1984年。
我的父親是試飛員①,母親是教師。20世紀70年代末,因父親工作需要,我們來到哈爾濱的平房區。這里遠離市內,四面曠野,人們居住的低矮的泥瓦平房連綿成片,裊裊炊煙,一如鄉村。然而,這里卻有一家飛機制造廠。
我們住的空軍大院好似世外桃源。夏天,綠樹成蔭,明凈的湖水輕輕蕩漾,老人們在樹下嘮家常、下棋,我們小孩們跑來跑去玩耍,母雞領著小雞寶寶們悠然覓食。冬天,大地白雪皚皚,我們在湖面上滑冰,乘著雪爬犁從小冰山上一沖而下,真快活。
從1980年開始,父親試飛廠里自主研制的運—12飛機②,經常不在家,在家的時候,也總是一個人關在屋里看資料、寫筆記。通常在吃飯的時候,方有空跟我們聊聊天,那是他最可親的時候。一般情況下,父親只有晚餐才跟我們一起吃,我們都非常珍惜。
記得1984年5月的一天晚上,母親特意蒸了包子。我們跟母親守著這鍋包子等著父親。父親外出試飛近兩個月,據說這天晚上會回來。
母親神色不安,時不時到陽臺上眺望。我和哥哥姐姐當時還不知道,大約十幾天前,有知情人告訴母親,父親試飛的飛機在空中突然油箱大量漏油,幸好父親成功迫降,著陸時油箱里的燃油已然漏盡。
當年通訊很不方便,在得知父親遇險后,母親沒能跟父親聯絡上,父親到底情況如何,母親心里沒底。天快黑了,父親還沒回來,母親干脆領著我們到大院門口等著。
終于,一輛軍用吉普車開來,隔著車窗,我們看見了朝我們微笑的父親。
開飯了,我們圍坐在小圓桌旁,吃著白菜豬肉餡包子,喝著金黃的小米粥,幸福極了。當年,人們的生活水平跟現在沒法比,能吃上葷餡包子或者餃子,幾乎對每個家庭來說,都是頂歡喜的事兒。父親是試飛員,工資待遇相對高一些,我們的生活在當地相對來說比較好。可是,平日一日三餐只有午餐可能有葷菜,早晚餐是不見葷腥的。這天晚上是專門改善生活,才吃了包子。
父親關心地詢問我們的情況,母親卻打斷他,憂心地問:“聽說你們迫降了?”
“嗯,沒事兒。”父親輕描淡寫地說。
“又說沒事兒,又說沒事兒。”母親說著,淚水在眼里直打轉。
父親在母親耳邊說了句話,似乎是“別當著孩子說這些”。他憨憨地賠著笑臉,忽然想起什么來,說:“迪斯的夫人過些天要來看他。廠里困難,沒有接待費,到時候,咱們請他們來家吃個飯表示歡迎好不好?”
“來家?!”母親驚訝極了。
我理解母親為什么驚訝。迪斯伯伯是金發碧眼的美國人,是廠里為了使得運—12飛機早日取得美國適航證①,從美國洛克希德飛機公司請來的老試飛員。迪斯伯伯來中國期間,主要與父親合作,一起試飛。父親常對我們說,國外對中國制造的飛機還不認可,國產飛機要取得了美國適航證,才好銷售到國外去;迪斯比中國試飛員熟悉美國適航要求,在工作中對他們幫助很大。
迪斯伯伯跟我們像是兩個世界的人,他住在專門接待外賓的賓館里,他穿的高檔西裝連百貨商場也找不到那么好的面料呢。
母親為難地說:“怎么好請迪斯來家呢?人家在美國住的可是大別墅啊。我猜呀,他怎么也想象不到咱家會這么簡陋,要真來了,還不得笑話咱們呀。要不,請他們到飯店吃去?”
母親雖說到飯店吃,可她也弄不清飯店到底有什么菜、價格多少。當年,很少有家庭到飯店吃飯,請客都是在家請。我家也是這樣,還從來都沒在飯店吃過飯。
父親搖頭:“請朋友來家吃飯,才有誠意呢。我聽迪斯說,他天天在賓館吃,都吃膩了。”
“哦?那你試著邀請一下,看人家愿不愿意來。”
正說著話呢,麗紅領著她的小妹妹來了,見我家正在吃飯,馬上說待會兒再來。
父親追了出去。
“我媽今天加夜班,家里沒煤氣了……”麗紅害羞地說。
“別急哈,叔馬上去換!”父親撂下筷子,拿上自行車鑰匙,就去麗紅家取煤氣罐了。母親抓著兩個包子跑出去,往麗紅手里塞。
母親回來坐下,眼圈紅紅的。
這時的麗紅跟我一樣,都是十二歲,她的小妹妹還不滿五歲。麗紅一家住在我們樓上,她父親半年前在試飛中犧牲了。
幾乎每一年,大院里的叔叔們,都有人在試飛工作中犧牲。
年少不識愁滋味,我平常只顧無憂無慮地玩耍,這一刻卻異常地憂傷不安。我們的大院那么優美,鄰居們跟一家人那么親,可為什么,總有個可怕的死神在這里游蕩,窺視著大院里的父親們,不停地把他們從我們身邊奪走呢?
夜幕低垂,父親的座位空著。
我們輕輕放下筷子,假裝若無其事,各干各的去了。
晚餐還沒有吃完,就靜悄悄結束了。
幾天后,父親帶回消息,說迪斯伯伯不但高興地接受了邀請,而且,他的妹妹、妹夫也要來中國旅行,到時一起來做客。時間約定在兩個星期后的周末晚上六點半。
在當年,邀請外國人到家做客可不是件小事,父親向廠外事辦也匯報了。
母親著手籌備,她想在家里有限的條件下,盡量給客人留下美好的印象。
家里狹小,母親琢磨著要發掘個寬敞的地方來擺桌子。
我們三兄妹悄聲嘀咕:咱家統共就鍋蓋大,還能往哪兒發掘去呀?
當年,當地大多數人家居住在低矮破舊的平房里,我們住的這棟樓在當地是頂好的。每戶面積50余平方米。我家有兩個房間,一間18平方米,一間15平方米,父親母親住大屋,我們三兄妹住小屋。兩個房間之間有一條窄小的過廳,通向洗手間和廚房。家里沒有專門的地方可做餐廳,餐桌平時就擺在小屋里吃飯用,不吃飯時就是我們的書桌。
母親想出了個主意:“這樣吧,請客那天,把大屋的家具全搬到小屋去,客就在大屋里請!到時候,你們仨都得幫著搬呀。”
我們都贊同,樂意配合。
母親還想借張像樣的大餐桌回來,她打聽到,有位同事家里人口多,飯桌大,同意借。母親去看了,是張頗舊的木圓桌,不好看,但相當大。母親有辦法,記下餐桌的尺寸,買來一大塊純白棉布,親手縫制了一張雪白的桌布。
有天晚上,母親把餐具都拿出來,一只只碟子、碗、勺子,反復搭配,想搭配成好看的一套套。可是,那些餐具原本就不是成套的,使用了多年,個別的碗碟甚至有了小缺裂。母親擺啊擺,我們也幫著擺,怎么也沒法把這些形制不同的舊餐具擺得合心意。母親直嘆氣,喃喃道:“看來這錢是省不了啦。”隔了兩天,母親跑了一趟市里,從秋林商場買回來一套好餐具。
請客吃什么呢?有人告訴母親,請美國人吃飯,好牛肉和海鮮一定不能少。母親牢記在心,牛肉能買到,可是,當年東北不常遇到新鮮的海鮮。母親思來想去,從抽屜深處找出一個小盒子,這小盒子我們都認識,里頭裝的是海參。那是外婆生前,父親專門買來給外婆補養的,可是她一直都沒舍得吃。印象特別深的是,臨近宴請的前幾天,母親請來一位會發泡海參的師傅教她發海參。發海參需要用暖水瓶,那幾天,暖水瓶在發海參,我們想喝熱水的時候就只能用燒水壺現燒現喝。
宴請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母親發現廚房有問題。當年,家居裝修還沒使用瓷磚,都是白灰墻面。廚房油煙大,日積月累,墻面就掛上了油污。母親說不能讓客人們擔心我們的廚房有衛生隱患,決定徹底清理、粉刷廚房。那幾天,父親出外飛行去了,母親帶領我們一起勞動,歷經幾天,終于把廚房改造得四壁如雪,煥然一新。
約好的這天到了,按照母親原來的規劃,宴客是要把大屋騰空后擺桌的。不巧的是,我們的期中考試也趕在這天。直到這天中午,大屋的家具還一點兒都沒搬呢。我們三兄妹要動手搬,母親不許,她擔心環境亂了會影響我們午休,影響下午的考試。
當天下午考試一結束,我就急匆匆往家跑。搬家具、收拾房間、烹飪菜肴等等等等,母親怎么忙得過來呢?我想盡快趕回家幫母親干活兒。
一進家,情況完全出乎我的預料。大屋已經騰空,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格外寬敞明亮。一張鋪著潔白桌布的大團圓餐桌擺放在屋中央,襯得棗紅色的油漆地面更加潔凈光亮。餐桌上,成套的青花瓷餐具散發著清雅的光芒。剛取代了黑白電視機的彩色電視機擺放在方便觀看的地方。兩盆君子蘭和一盆花滿枝頭的茉莉花,擺放在窗臺上,屋里飄蕩著怡人的清香……再看我們的小屋,滿當當擠滿了從大屋搬過來的家具,為了方便搬運,衣物、書籍等原本放在櫥柜里的東西都取了出來,這兒那兒地臨時堆放著,看起來很是凌亂。姐姐、哥哥也從學校趕回來了,母親跟我們約好,晚餐期間不開小屋的門,就在大屋里陪著吃飯、活動。
母親在廚房忙碌著,她右手裹著紗布。在搬大鐵床時,母親的手被床架底下的粗鐵絲割傷了。我們幫著擇菜洗菜,扒蔥剝蒜,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兒,盡量讓母親的手少沾水。
六點一刻,父親才下班回來,見冷盤已經擺上桌,熱菜正在陸續出鍋,一切都井井有條,輕輕說了聲“好”,又說:“我下樓迎迎客人去。”
客人到了,迪斯夫婦和邁克夫婦,都是年過五旬的慈祥長者,進得屋來,連聲夸贊我們家漂亮、舒適。迪斯伯伯會講少許中文,父親會日常英語對話,還專門請來了專業翻譯文叔叔,這樣,大家溝通更順暢了。
晚餐開始了,客人們由衷地稱贊菜肴美味,頻頻舉杯。他們對中國樣樣都感興趣,問我們這樣那樣的問題。
邁克伯伯問的一個問題很特別,至今我都深深記得。
“美國試飛員的薪水很高,你們中國試飛員的薪水也很高吧?”
文叔叔翻譯完,跟父親小聲說:“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咱們這邊的工資可沒法跟人家比呀。”
“沒關系,如實說吧。”父親傾過身跟文叔叔說完,又恢復了筆直的身姿,輕輕朝邁克伯伯點了點頭,說,“咱們兩國一樣,試飛員都享有著高待遇。”
邁克伯伯聽完,豎起大拇指。這時,就見迪斯伯伯跟邁克伯伯低語起來。邁克伯伯聽了,好像很驚訝似的。
文叔叔小聲說:“迪斯告訴邁克,他們的月薪不低于4000美金,而你們的月薪只有幾十美金。”
父親笑笑,說:“是這樣。”
我好一會兒反應不過來。我想起母親在年初過生日時說過,她43歲了,恰好也掙43塊錢。父親的工資是母親的幾倍,已經是很高的工資了,可是,怎么跟迪斯伯伯相差那么遠呢?
氣氛似乎有些尷尬,迪斯伯伯誠懇地看著父親,說:“我看到,您總是帶頭試飛高難科目、高風險科目,可是,真心講,你們的飛機想取得我們的適航證,太難太難了。聽說,你們廠為了搞運—12飛機,資金陷入了困難?其實,你們搞研發還不如直接進口飛機呀。”說完,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您是首席試飛員,是難得的超一流試飛員,我們公司很需要您這樣的人才,如果您來加盟,公司一定會提供豐厚待遇的。特別是,雖然我們也有試飛員失事的,但我們在試飛安全保障方面,比你們這邊好得多得多!您愿意考慮考慮嗎?”
去美國?!我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姐姐、哥哥也都放下筷子,眼睛亮晶晶地看著父親。
父親舉起酒杯,給迪斯伯伯敬酒。
迪斯伯伯一飲而盡,笑瞇瞇地指指我們幾個,說:“到時候,小家伙兒們都可以到美國上學啦。”
去美國上學?!我感覺像在夢中!
燈突然滅了,眼前漆黑一片,是停電了。
“糟啦,都搬亂套了,蠟燭放哪兒了呢?”母親小聲嘀咕著,起身去找蠟燭。
黑暗中,父親輕聲卻口吻嚴肅地說:“咱們這兒經常停電,你該事先把蠟燭放好嘛。這么粗心,以為今天光是家宴?”
父親批評母親,我還是頭一次聽到,我起身跟了出去……
母親去借蠟燭了,我看見她站在鄰居家門口悄悄擦眼淚,她手上的白紗布在黑暗中時隱時現。
“媽?”我走到母親身邊。
母親緊忙擦擦眼睛,說沒事兒沒事兒。
我急著聽迪斯伯伯邀請父親去美國的事,可是,當我們點亮蠟燭進屋的時候,父親和迪斯伯伯正在探討運—12試飛的話題,直到來電,直到客人們告辭,也沒人再提我關心的事兒。
晚餐過程中,客人們都很愉快,想不到,在他們起身告辭、我們往外相送的時候,發生了意外。
在門廳里,迪斯夫人被小屋門簾上的刺繡吸引住了,上前欣賞。她指指門簾,問:“里面也是房間?”
“是呢,孩子們住這屋。”母親說。
迪斯夫人掀起門簾,啊地尖叫一聲!
天哪,小屋門竟然敞開著,迪斯夫人被屋里的情景嚇到了!我立刻知道自己闖禍了,是我在中途進小屋找過蠟燭,忘記關門了!
在微弱的光線下,只見大衣柜黑壓壓地背對著我們,一張倒豎起來的鐵床架如同駭人的鋼鐵怪獸把在門口……小屋里黑蒙蒙、影影綽綽凌亂不堪的場景實在令人不安。
迪斯伯伯、邁克夫婦往屋里探頭,都嚇了一跳。
空氣凝固了。
就在我們不知所措的時候,父親原原本本向客人講了原因。
客人們明白了,唏噓地連連道歉。迪斯伯伯輕聲問:“夫人,我非常喜歡您的孩子們,想參觀參觀他們的房間,可以嗎?”
見母親在猶豫,父親進屋開了燈,示意客人可以進去。
熒光燈亮如白晝,眾目睽睽之下,屋里那無法形容的凌亂場面暴露無遺。我的臉火燒火燎地發燙,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迪斯伯伯小心翼翼地走進屋里,緊跟著,迪斯夫人、邁克夫婦也跟了進去。他們都比較高大,大衣柜和墻之間只有一尺來寬的通道,他們緊貼著墻邊,慢慢往前挪。
繞過大衣柜,四位“探險隊員”小心地邁過地面上的障礙物,各自找了個難得的“立錐之地”。里頭沒有空間再站人,我們只好在大衣柜旁邊等候著。
客人們出奇地安靜,過了好一會兒,不知是哪位夫人歡喜地“哦”了一聲,然后就寂靜無聲了。我心想,家里一向簡樸,也沒有什么值得稱奇的東西呀。
太安靜了,連夜風的聲音也能聽到。
一聲輕輕的嘆息,傳進我耳里。我好奇地探頭向里看,只見迪斯伯伯在仔細打量每個角落,眉目間隱隱憂傷。他看見了墻上掛著的吉他,指了指,似在詢問可不可以拿下來。
“您會彈吉他?”父親笑著點頭。
迪斯伯伯摘下吉他,輕聲彈唱起來:
I am sailing,
I am sailing,
home again cross the sea
……
我聽出這是當時正流行的一首英文歌——《航行》,歌詞大意是“我在航行,我在航行,跨越海洋再次歸家……我在飛翔,我在飛翔,像只鳥兒飛越天空……你可聽到我的心聲,夜空茫茫,遠隔萬里……”。迪斯伯伯唱得那么投入,歌聲滄桑充滿柔情,好似訴說著試飛的艱辛,還有在試飛員的心靈深處,那惺惺相惜的情感。聽著聽著,迪斯夫人輕聲抽噎起來,我們也都眼含熱淚了。
在大院門口,客人們與我們道別,父親、母親堅持要送到賓館樓下。賓館與我們大院隔著一片松樹林,大家一起沿著林間小路朝前走去。
月亮好圓,夜空清澈,繁星閃爍。這是仲春之夜,萬物生長,夜色迷人。或許是被這夜色吸引住了,或許是知道這里安放著犧牲試飛員紀念碑,大家放輕腳步,只聽草木搖動、蟲兒呢喃。
走出樹林,賓館的霓虹燈在前方閃爍,迪斯伯伯輕聲問父親:“您考慮考慮去美國工作的事好嗎?”
父親回頭望望,月光傾灑在松林間,一片靜謐。他伸出手,跟迪斯伯伯緊緊地握了握手,說:“中國有句老話:‘父母在,不遠游,我母親健在,我不能離開呀。”
我納悶兒,爺爺、奶奶不是在父親小時候就都去世了嗎?父親怎么說謊呢?他一向反對說謊話的呀。
等送完客人回到家,雖然很困倦了,可家里根本沒法睡覺,我們趕忙收拾餐桌,再把家具復位,一直忙到凌晨也沒有完全收拾利索。我們全都困乏不堪,只好將就著睡下了。
那年接近年底的一天,大雪初霽,我放學回來,幾位鄰居叔叔、阿姨正在議論什么,見我經過,他們不議論了,讓我快快回家。從他們的神態里,我感覺似乎發生了不好的事情。
我跑回家,家里啥事沒有。廚房飄出菜肴的香氣,又改善生活啦,母親不但燒了父親愛吃的砂鍋豆腐,還燒了鯽魚、燉了雞呢,跟過節似的。
父親回來了,穿著飛行皮棉衣,戴著勞動手套,上面沾滿泥土。他剛剛下了菜窖,手上拎著個大網兜,里面裝著白菜、土豆、蘿卜。
開飯了,我吃得很香。
母親不時地給父親夾菜。
父親見床上摞著一疊衣物,問:“給老家寄的?”
“嗯,給大哥改了件棉襖、給大嫂做了棉褲,還有孩子們的一些舊衣裳,一起寄去。”
“過年前再寄點錢吧。”
“嗯。”母親輕輕答應著。
父親朝窗外看看,說:“明天肯定是好天。”
母親往父親碗里夾了一只雞腿,也不知怎么的,忽然背過身,匆匆走了出去。過一會兒,回來了。
我感覺母親好像哭過。怎么啦?我納悶兒。
父親把他碗里的雞腿夾到母親碗里。
“爸,‘單發失速①那么危險,您別飛行嗎?”姐姐話剛出口,眼淚就流下來了。
我立刻明白那幾位叔叔、阿姨為啥讓我快點回家了。
其實,自打春天,我就聽到大院里的人們議論“單發失速”的事了。說到這個科目,人們總會提起麗紅的父親是怎么犧牲的。麗紅的父親是名優秀的試飛員,他生前最后一次飛行中,駕駛的飛機突然有一臺發動機意外停機了,就是說,飛機出現了“單發”情況,瞬間失去了平衡,無法控制,大頭朝下摔落,機上人員全部罹難。“單發”就如此危險,“單發失速”比“單發”更危險百倍,毫厘差池,瞬間便機毀人亡,之前在國內還從未有人挑戰過,成了國內試飛領域無法攻克的難題,嚴重阻礙了國產飛機取得美國適航證的進程。
然而明天,父親就要去試飛“單發失速”科目了,我們誰也勸不動他不去。
我看著父親,他那淳樸的臉龐、健碩的肩膀是多么生動啊。可是,明天,會發生什么?
我心慌到無法呼吸。
母親起身到廚房去了,在流水聲中,我聽見母親低低的哭泣。
父親過去安慰,笨笨地說:“別擔心哦,我準備得很充分呢。”
“誰都說絕對飛不成,請迪斯吃飯那回,他也忠告過不要輕易碰這個科目,你這是白白送死啊。”
“這個科目在國外有飛成了的,只是咱們國內還沒突破嘛。再說,就算我飛不成,也能給同志們打下個基礎,事情總得有人去做呀。”
“這些年你冒了多少風險了呀,孩子們不能沒有父親啊,嗚嗚……”
我們都跑到廚房,見母親蹲在地上抱著頭痛哭,我們也都哭起來。
父親沉默著,在陽臺門口踱步。可能是覺出有風,他掀開掛在門前擋風用的棉門簾,把手伸到門縫那兒上下試著。
“漏風噢。”父親邊說邊去找工具,又找到一截廢車胎,用剪刀剪成一長條,然后披上棉衣,推門,沒推動。冬天,那門很少開,門檻那里凝結了冰柱。父親用斧子把冰柱鑿碎,呼啦,把門推開了。
一陣刺骨的寒風吹進來,我立馬打起哆嗦。
“冷啊,都回屋去。”父親說著,把棉門簾撂下,在門簾那邊“砰砰砰”干起活來。母親過去幫忙,父親催她也趕快進屋。
母親只好進來,在門簾這邊說:“天黑,先別弄啦。”
“你一直都很支持我的,剛才是怎么了?現在光是外國飛機往咱們中國進口,咱們的飛機一架都賣不出去,這咋行?要證明運—12是好飛機,不僅我,試飛隊誰也不會退縮的。看你,哭哭啼啼……”
母親見我們還都原樣兒站著呢,揚揚手,示意我們回屋去。
我們沒動窩兒。
“有空給孩子們講講吧,不要覺得咱們住在大院里是應該應分的,要懂得感恩。多少人家還擠住在小土屋里呀,這么冷的天,他們屋里可能只有一個小火爐。剛才咱們吃的又是雞又是魚的,唉,多少人家連全家吃飽還都成問題啊……”不一會兒,父親掀門簾進來,見我們都在呢,愣了。
我看見,父親眼里不知為何含著淚水。
父親轉身關門,伸手往門縫感覺感覺,彎腰把斧子重新放到碗櫥底下,又細心地查看棉門簾的四邊有沒有擋嚴,再幫母親把門口剛才弄亂了的壇壇罐罐都弄好了,才回過身來。
透過廚房暗暗的光線,父親看了看我們,有一瞬間,我發現父親在注視著我,那目光好似充滿期望,又好似是無意的。我不能確定父親那一刻在想什么,只是,那一刻父親的神情,一直留在我腦海里。
寫到這兒,我想起那次回故鄉,母親執意要進原來住過的門洞看看。樓里已經沒人住了,我攙著母親進去后,上了第一層臺階,光線立刻昏暗下來。母親并不急著繼續上樓,而是湊到墻跟前去。我想起來,從前,這墻上寫著一首詩,母親一定是想看看還有沒有了。我心想,幾十年了,肯定早沒了。母親在費勁地找呢,我打開手機的照明功能,往墻上照去。
墻壁灰蒙蒙一片,結滿蛛網,呀,我依稀看到一行字,再細看,難以置信,那些字跡竟還都在呢——
假如我是一只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這永遠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永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