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八艷之卞玉京愿將一幅瀟湘雨寄與春風向薛濤（二）

□木匠

前文我們說到，吳梅村在勝楚樓送別其將赴成都任上的兄長。與卞賽第一次相見，就深為她的美貌所驚艷。卞賽的豪爽與在詩、書、畫上的造詣，更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而卞賽對身為“江左三大家”之一的老吳，也是頗有好感，竟致對他產(chǎn)生了幾分愛意。但當卞賽有意讓他留宿時，卻被老吳婉言拒絕了。

二

時光飛逝，一轉(zhuǎn)眼三個月的時間過去了。這天，吳梅村正在家中用功，忽然下人推門進來，呈上一封書信，說這信是勝楚樓的卞賽剛派人送過來的。

吳梅村急忙將信拆開，只見信上寫道：“卞賽何幸，得睹君之神采。日誦君之華章，夢魂縈繞，而情不能止。聞君不僅是詩文大家，亦為笛子名家。君若不嫌妾之鄙陋，便請于明日月半，到舍一晤，或能為妾小吹一曲，則妾不勝感激。”

吳梅村一見此信，知卞賽已傾心于己，不由心中狂喜。第二天，便如約來到了勝楚樓。見到卞賽，便對她言道：“賽賽，三月不見，真想殺我也。今日，如君所囑，我攜笛而來，但不知賽賽你，想唱哪一曲？”

“你看，《西廂記》中的‘佳期’一段如何？”卞賽說道。

“好，就它吧。《西廂記》乃是才子之作，我對這段也甚是喜歡。”吳梅村說。

“那，小女子就獻丑了。”卞賽說著，便站起身，整了整衣裳，然后就輕啟朱唇，唱了起來：“風流不用千金買，月移花影玉人來。今宵勾卻了相思債，無限春風抱滿懷……”

吳梅村聽她唱得那叫一個悠揚婉轉(zhuǎn)，又見她的一雙美目直在自己身上打轉(zhuǎn)，也不由得興趣大增，于是，就更加用心地為她吹奏起來。一曲終于，兩人都覺得興猶未盡。卞賽又提議道：“不如，我倆再合作一曲宋人蔣捷的《一剪梅·舟過吳江》？”

“好呀，好呀！”吳梅村連忙附和道，并好像生怕她反悔了似的，立刻將笛子橫在唇邊，吹了起來，卞賽亦緊跟著唱道：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diào)，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唱罷，卞賽沖著吳梅村嫣然一笑，早已不知今夕何夕的吳梅村也情不自禁地叫了聲：“賽賽。”便伸手將她拉入了懷中……

這時，卞賽的小妹卞柔正好提著一壺水推門進來，兩人急忙分了開來。卞柔見此情景，卻是一點也不覺得驚訝，只裝作什么都沒看見似的，說：“姐姐，洗澡水已經(jīng)備好了，你看是不是請吳大人過去沐浴？”卞賽也不答話，只偷看了吳梅村一眼，仿佛在說：“你，要去洗洗嗎？”

前文我們說過卞賽有兩大特點，一是酒量奇大，一是特愛干凈，凡她相中的客人，要想留宿，都必須先沐浴。吳梅村見狀，知卞賽這是要留他住下了，頓時心情大好，便隨著卞柔去了客人專用的浴室。

等吳梅村回到卞賽的房間，只見卞賽已經(jīng)脫去長裙，燒好一爐香，肩上披著一件薄如蟬翼的紗衫，一臉?gòu)尚叩刈谧肋叀１遒愐娝M來，叫了聲“官人”，倏地站起身來，肩上紗衫滑落，一時間，滿室春光，吳梅村不覺看呆了……

吳梅村在勝楚樓中一連住了三日，與那卞賽朝夕相處，談詩論畫，魚水交歡，可謂如膠似漆。之后，吳梅村又帶著卞賽，一起游覽了蘇州。一日，老吳忽然詩興大發(fā)，一連給卞賽寫了四首情詩：

其一

白門楊柳好藏鴉，誰道扁舟蕩槳斜。金屋云深吾谷樹，玉杯春暖尚湖花。見來學避低團扇，近處疑嗔響鈿車。卻悔石城吹笛夜，青驄容易別盧家。

其二

油壁迎來是舊游，尊前不出背花愁。緣知薄幸逢應(yīng)恨，恰便多情喚卻羞。故向閑人偷玉筋，浪傳好語到銀鉤。五陵年少催歸去，隔斷紅墻十二樓。

其三

休將消息恨層城，猶有羅敷未嫁情。車過卷簾勞悵望，夢來攜袖費逢迎。青衫憔悴卿憐我，紅粉飄零我憐卿。記得橫塘秋夜好，玉釵恩重是前生。

其四

長向東風問畫蘭，玉人微嘆倚闌干。乍拋錦瑟描難就，小迭瓊箋墨未干。弱葉懶舒添午倦，嫩芽嬌染怯春寒。書成粉筆憑誰寄，多恐蕭郎不忍看。

卞賽見了，受其感染，亦賦詩一首以贈，詩曰：

竹山吳水自相依，共對寒江笑翠微。秋夜何如春色好，一輪明月照雙扉。

三

然而，就在他們二人沉浸在這令人艷羨的日子之中時，一場風波驟起：崇禎最寵愛的妃子田妃的哥哥田畹來到了金陵。這田畹原是一個好色之徒，他一到金陵，就向當?shù)氐墓賳T打聽，此地可有什么美女沒有。于是，馬上就有人向他推薦卞賽。田畹當即放出話來，要把卞賽收了，且志在必得。

吳梅村雖為江左文壇領(lǐng)袖，但卻是個膽小怕事之人，哪敢得罪這位皇親國戚，竟然撇下卞賽，一個人去了松江（今上海），這讓卞賽對他深感失望。而田婉尚未來得及對卞賽下手，便接到從京里傳來的消息：李自成的部隊攻陷了北京，崇禎皇帝自縊煤山，且于死前，親手斬殺了皇后和包括田氏在內(nèi)的很多妃子，就連住在皇宮里的幾位小公主也未能幸免于難。大明王朝土崩瓦解。隨后，山海關(guān)總兵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引清兵入關(guān)，將李自成趕出了北京城。崇禎皇帝死后，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了弘光政權(quán)。這時，田畹也顧不上什么卞賽不卞賽的了，就自己跑了。

四

弘光政權(quán)建立以后，馬士英等人因擁立之功，成為朝廷重臣。但這幫人卻不思勵精圖治，恢復中原，而是熱衷于弄權(quán)，并耽于享樂。順治二年（也即弘光元年，公元1645）五月，清兵攻陷了與南京隔江相望的揚州，揚州守將史可法戰(zhàn)死。清兵入城后，四處放火，見人就殺，時，揚州城中，“堆尸貯積，手足相枕，塘為之平”，史稱“揚州十日”。

揚州失守，南京危在旦夕，可就在這時，馬士英等人還在為弘光帝選美。卞賽因見有降清人士劫去王女獻給清兵主帥多鐸，怕有意外，遂逃出了南京，來到棲霞山葆貞觀，扮作一名道姑，住了下來，并自號“玉京道人”。就在她逃離南京后不久，清兵就攻占了南京，弘光政權(quán)也就隨之灰飛煙滅了。

又不久，松江亦為清兵所占，吳梅村先是被清兵逼迫北上，為茍全生命，不得已接受了秘書院侍講一職，后又升為國子監(jiān)祭酒。但在他內(nèi)心深處，又為自己不能以死全節(jié)，感到十分羞愧。

再說卞賽，清兵占領(lǐng)南京后，留守在南京的豫王，不知怎的打聽到了她的下落，曾幾次召她入侍，而她幾次都是以死相拒。最后一次，還咬破了舌尖，以手指蘸著舌血，抄寫了《法華經(jīng)》中的一段警句，以表其志。豫王聽說后，非但沒有惱羞成怒，反而仰天長嘆道：“想不到，彼一青樓女子，竟然這般節(jié)烈！”也就沒有再為難她。

兩年后，卞賽嫁給了一個名叫鄭建德的世家子弟，因不得意，遂將三妹卞柔留給了他，而自己離去了。

順治七年（公元1650年），吳梅村去前輩詩人錢謙益在常熟的家中做客，席間說起卞賽，錢道她正巧也在附近的惠山，前幾天，還來看望過柳如是，不如讓柳如是也叫她過來一起聚聚，畢竟大家都是老相識。

卞玉京倒是來了，可是來了以后，聽說吳梅村也在錢家，便假稱要化下妝，讓柳如是直接將其帶到了樓上的臥室，又推托身體不適，拒不下樓與吳相見。可見，直到此時她心里的傷還未好。后在錢、柳的百般相勸之下，才從樓上下來，但對吳也是頗為冷淡，錢、柳請她彈，她也不推辭，便彈了一曲《昭君怨》。

吳梅村也感慨系之，提筆寫了首題為《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的詩：

此后，卞玉京一直隱居在無錫惠山，終日以詩、畫自娛，并與外界斷絕了一切來往。康熙四年（公元1665年）的一個風雨交加之夜，才40歲出頭的卞玉京就在一片孤寂中離開了人世。

再說吳梅村，降清后，他雖然當上了國子監(jiān)祭酒，但最終還是難以消除因失節(jié)帶來的恥辱感，遂于順治十年，稱病辭官，回歸了故里江蘇太倉。卞玉京死后，他曾前往無錫拜謁了卞玉京之墓，并在卞玉京墓前，獻上了自己的懺悔之詞《過玉京道人墓并序》，他在詩中沉痛地寫道：

龍山山下茱萸節(jié)，泉響王爭淙流不竭。但洗鉛華不洗愁，形影空潭照離別。離別沉吟幾回顧，游絲夢斷花枝悟。翻笑行人怨落花，從前總被春風誤……良常高館隔云山，記得斑騅嫁阿環(huán)。薄命只應(yīng)同入道，傷心少婦出蕭關(guān)。紫臺一去魂何在，青鳥孤飛信不還。莫唱當時渡江曲，桃根桃葉向誰攀？

歸來，更作《賀新郎·病中有感》一詞，詞曰：

萬事催華發(fā)，論龔生、天年竟夭，高名難沒。吾病難將醫(yī)藥治，耿耿胸中熱血。待灑向、西風殘月。剖卻心肝今置地，問華佗解我腸千結(jié)。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節(jié)。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艾灸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決絕。早患苦、重來千疊。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人世事，幾完缺？

康熙十年（公元1671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吳偉業(yè)在老家去世，享年62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