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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發的力量

2018-09-13 03:06:56梁鴻鷹
北京文學 2018年9期

梁鴻鷹

博加從我的身上剪去了靈魂,剪出了約瑟芬娜·貝克的發型。那就是以前的我呀,是我的肖像呀。我的發型曾經觸動著每個人,而博加將我剪下的頭發扔掉了。他好心地讓我找到自己的平衡,讓我習慣自己。

——(捷克)博胡米爾·赫拉巴爾《一縷秀發》,萬世榮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4年,103頁

1

對人來說,毛發永遠是外在的,與人身上的天然擁有物一樣,有生命、有呼吸。但毛發所具有的神奇,并不為人們所充分了解。毛發頑強附著于特定皮膚的表面,日夜兼程爭奪著人不同器官的皮膚,爭奪人的視覺注意力,一刻未曾有所停頓。毛發屈服于刀剪、水火、時光,柔軟或堅硬,粗壯或細弱,與主人一生相伴。

毛發有忠實于歲月和時光的力量,在這方面,它無意于也無力說謊。有位不染發的歌劇女星,過去經常在舞臺上扮演英勇就義的革命者,每逢此時,一頭短發烏黑锃亮,英姿颯爽、豪氣十足,而如今在舞臺之下,滿頭蓬松的白發,顯得疲憊、頹唐和委頓了許多。而像田華、秦怡這樣的老前輩,一頭白發恰恰顯出非凡的氣度與尊嚴。頭發常背叛年輕的主人,不惑之年即滿頭披雪者不在少數,如今少白頭吃香,少白頭就多了起來。頭發不忠實于年邁的主人卻很困難,古稀之齡能夠依然烏發者,少之又少。

毛發不背叛主人的種屬,人的毛發顏色與膚色的深淺,一般都有對應關系。少年時代曾讀過一本生物進化著作,書名疑似《人類在自然界的位置》,作者好像是赫胥黎,樸實的封面上有類似恐龍或猿人之類的插圖,郭老題寫的“科學出版社”五個字居于封面下方。書的內容忘記了很多,只記得其中說,世界上的人種主要有白、黃、褐和黑幾種,皮膚深淺對應發色深淺,白色人種頭發最淺,黃色人種次之,黑人頭發最黑,以此推斷,即使同為黃色人種,發色深淺與膚色也能對應起來。從此他每見到一個人,總不由自主地以頭發判斷其膚色,或以膚色印證發色,基本上都是屢試不爽的。不過也常有例外,如好萊塢女星費雯·麗、伊麗莎白·泰勒,與卓別林合演《舞臺生涯》的克萊爾·布魯姆,均膚白如玉,卻是一頭夜一般漆黑的長發。但不管什么發色,最終都要歸于由深到淺、到白,這一點是共同的。克林頓已經滿頭白發,奧巴馬最終也會如此。

對男性來說,時時泄露時光之無情的,除了頭發,還有胡須。胡須自動提醒一個不蓄須男性一天的開始或結束。庫切在其小說《青春》第十三章末尾時講到,長期在IBM工作的主人公離職之后,變成了“一個閹人,一個寄生蟲,一個急著趕八點十七分的火車上班的提心吊膽的家伙”。有天,他與從前在IBM時相互頗有好感的姑娘卡羅琳重聚,逛完查令十字街的書店后,發現“長出了一天的胡子茬”,這就提醒他,一天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我們的主人公與父親在生理上的亦步亦趨是全面的,包括頭發與胡須。父親堅硬與頑強的毛發給他留下的印象任何時候都揮之難去。酒后通紅的臉,嘴里重重的酒氣,言不及義的胡話,以及熱情湊過來反復摩擦他臉龐的胡茬,長期占據著他的大腦。

唯恐胡須給人不潔、粗野的印象,我們的主人公每天早上出門之前都必刮胡子——避免胡子瘋長在面容上帶來的不雅觀。他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是上衛生間,排泄完畢,來到水龍頭和鏡子面前刷牙、洗臉、刮胡子。他的胡子自青春期以來便濃密、粗硬,分布面積大,且生長快速,一日不剃,則如亂草。四十歲后,他的胡子踏上由灰到白的路途,顯然在提醒他已經進入“大叔”階段。任何的遮掩都難以奏效。剃須器具是旅行最重要的必需品。胡子的素質是從父親那里遺傳來的,這個他有充分的證據,從很小的時候他就見過父親的種種剃須設備——電動的非電動的,磨損得很快,質量不盡如人意,更換十分頻繁。

2

頭發最有力氣樹立風范,它們是門面,可以化為口號與氣質,擁有你無法繞開或省略的程序。在我們的主人公走過的生命歷程中,理發這個責任,父親向來未曾負擔,這導致了早年在理發這件事情上,他是四處奔走的。為他解決頭發問題的,有國營理發館的理發師,有父親的好友,或關系很好的鄰居。對理發師的記憶,是他記憶中最溫馨的部分之一。小時候給他理過發的都是男的,上大學以后給他理發的,都是女的,沒有遇到過一個男的,很是奇怪。

孩提或少年時代生活的小鎮,呈嚴整的四方形,一切機構的位置、規模、門臉都有著一定的統一性、規整性,有一種取齊式的樸實與內斂,誰也不想搶誰的風頭,一致中的蒼涼堅定,平靜中的單純劃一,被大家所習焉不察。這種“蘇式”規劃的種種痕跡很明顯:對稱、莊重、嚴整,顯得五臟俱全,實則難掩匱乏單調。畢竟,一個地級行政公署所在地的風范,大致也只能如此了。

鎮上的理發館都是國營的,一共兩個,一居鎮之南、一居鎮之東。各有一位理發師給他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紅衛理發館”居鎮之南,店門朝西開,規模大,設施先進,十幾個理發師每天都圍著高大的理發椅忙碌。全店似乎沒有女性理發師。別的人都忘記了,只記得店里有位高個兒、大嗓門兒、下手狠的理發師,姑且叫他老趙吧。老趙門牙大,天包地,東北口音,脾氣暴躁,風風火火,干活幅度大、力氣大,“蘿卜快了不洗泥”,很不受人的待見。老趙永遠守在門口,來理發的人一進門就會被他引到椅子上。我們的主人公來這里理發,從來沒有輪到過別的理發師。這位脾氣暴躁的理發師說話特別快,理發也特別快,全程說話不停,吐沫星子飛濺,讓人受不了。如果抱怨理得太短或太偏之類,老趙立刻就會顯出驚訝之色,沉下臉來大聲辯駁,急于撇清自己,不給你任何插話機會。記憶中,老趙師傅是理發館里年齡最大的,頭發短短的,還沒有全白,渾身上下利利索索,始終很精神、很勤快的樣子。但在眾多理發師中,他似乎很失意,生意很清淡,人氣很不足。好的理發師都有固定的主顧,老趙沒有這個運氣,成年人成為他固定主顧的少,很沒有面子,攔截前來理發的孩子就成了他的首選。為何如此?是因為脾氣過暴、下手過狠,還是別的什么?老婆紅杏出墻,家里有晦氣的事?孩子們自然無從得知。

小鎮畢竟不大,時間不要很長,我們的主人公就發現了另外一家理發館,那便是小鎮東邊一家門臉朝北的理發館。理發館招牌標明是“東風理發館”,位于南北大街中段。這個理發館面積小,理發要排隊,因只有一位理發師,白白胖胖的,個子很高,總戴著干干凈凈的白色的確良小帽。后來才知道,這位理發師是主人公中學同學陳瑛的父親。奇怪的是,陳瑛個子不高,長著雙眼皮,眼睛大大的,小巧的鼻子,櫻桃小口,梳兩只小辮兒。她學習成績一般,但人緣頗不錯。陳師傅人緣同樣好,找他理發的人多,要排大隊,但陳師傅有耐心,手藝好,話又不多。我們的主人公不止一次發現陳師傅的兩只手都已變形,手腕處突出來了大骨頭,變形是長期一個姿勢持握推子造成的。老頭兒動作輕重適中,為人溫和,大人孩子一視同仁。他的隨和、友好最能征服人,這種童叟無欺、耐心一致的精神,是飯碗最堅實的依靠。老頭兒皮膚細膩、白皙,身上總有一股好聞的味道,由于體型過胖,喘氣聲息也較重。陳師傅常年戴帽子,并非完全出于職業需要,是因頭發極少,可能是個禿子。在過去那些年代里,謝頂、頭發少不罕見,但禿子不多,而且禿子不光彩,被認為是異數、不正常,這與現在各行各業場面人物禿子當道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3

人與頭發較量,正如與腸胃較量。有吃百家飯的,就有理百家頭的,我們的主人公就是“理百家頭”長大的。小時候經常給他理發的長輩,除了一位姑父,其余都是父親的好友,一位姓白,一位姓張,一位姓楊。這三位各有千秋,對比鮮明,但只要被求到理發,誰都不會推辭,他們技藝也好,是永遠的能工巧匠。

老白性子最直。高個頭,留一頭短發,一對很小的三角眼,山西大同一帶人,酷愛聊天,口音很重,嘴里總叼著煙。每次理發,他也煙不離嘴,而且不停地說話,各種各樣的打聽——家里來了誰,學校老師批評沒有,喜歡誰、討厭誰,最近到誰家吃飯了,問得人心里發毛。老白理發速度快,家伙什兒也老舊,夾著頭發是經常的事情,對此他沒有絲毫歉意,根本不放在心里。老白有個賢惠的少妻,熱心腸,生了三個兒子。可能只因老白嘴上缺個把門的,在人們眼里始終沒有威信。大家覺得他只說不練,嘴碎,而且愛圖小便宜,到別人家一坐一晚上,不把對方煙抽完不拍屁股走人。老白家的老大老二年齡差兩歲,老三來得晚,比老大小了有十幾歲。大兒子額頭有青筋,黑眼睛很憂郁,個子高高的,平時溫良,但脾氣犟,在二十出頭原本該上大學的時候卻得了一場惡病。遭此大難的一家人風雨同舟,到呼和浩特的大醫院治病,租住在醫院旁的民房里,老白夫妻倆曾請我們的主人公到他們那里吃過飯,在異常巨大的心理和經濟壓力之下,依然沒有忘記在這里念書的小老鄉,著實令人感動。記得是燴了一鍋酸菜,肉不多,米飯,像很地道的殺豬菜,大家吃著,聊著,說了一些現在早已記不起來的事情。生病的老大——好像叫類似俊平的名字吧,也暫時忘掉了自己的病,偶爾露出單純的笑。這次午飯之后不久,俊平就離開了人世。老白一直在行政機關工作,官沒有做上,但始終樂觀、健談、愛給人出主意,是小鎮上一個傳奇。

父親的第二位好友姓張,是個理發上精益求精的人。張叔叔河北人,高個兒,英俊瀟灑,優雅從容,文質彬彬,曾經當過文化局長、宣傳部長、中學校長。讓張叔叔理發是種享受。張叔叔為人和藹可親,做所有事情都很恰切,不溫不火,給人十分文雅、有教養的感覺。張叔叔家里永遠井井有條,得益于有個能干的妻子。這個說陜西話的瘦弱女人面容姣好,細皮嫩肉,善理財且極其勤快,凡縫補、漿洗、編織、烹飪等等,均得到好評,家里保持著纖塵不染的狀態,這在困難時期是不多見的。張叔將理發視為一項重要業余活動,從不敷衍、草率,更沒有不耐煩的時候。他理發的時候動作輕柔,張弛有度,從不在理發時聊天,理發就是理發,聊天就是聊天,他會前后左右不停地打量,反復端詳、琢磨,直到自己滿意,而不會毛毛糙糙地湊合。張叔是我們主人公父親的“骨灰級”摯友,主人公母親彌留的時候他在場,追悼會上他是致悼詞的人。當時他并沒有帶稿子,只見穿著大棉襖,朝著小小的遺像深深鞠了一躬,面向大家說了一席言辭懇切的話。至今我們的主人公只記得這席話開頭的是——“老師們、同志們,不久前,大家深為尊敬的王承真老師永遠離開了我們。”會場頓時出現了壓抑的抽泣聲,我們的主人公的妹妹哭得很忘我,完全干擾了站在旁邊的哥哥的傾聽。張叔家有兩個男孩,理發總是同時進行,小兒子的頭發又黃又少又軟,但這孩子每次理發都要鬧騰,不愿理,提條件,要么吃東西,要么就要求給他買玩具,仗著年齡小,每次都能得逞。

第三位理發的父親好友姓楊。這位叔叔個頭兒不算高,說東北口音的普通話,在醫療衛生系統工作,人長得很英俊,頭發很早就花白了,留一種恰到好處的背頭,頭發從來一絲不亂,也絕不油頭粉面。一家人都是普通話,彬彬有禮。楊叔叔會抽煙,但很節制,在家鄉那個小小的官場上,算不上一個成功人士,但穩穩當當。孩子的學習都一般,都沒有上過好大學,全家人很親切很溫馨,是我見到的最美好的一個家庭。楊叔叔因為很早的時候腰就不好了,在家里并不干什么重活兒。給人印象最深的,楊叔叔冬天也背著手走路,雙手居然能統在棉衣袖子里。去楊叔叔家理發從來不用預約或大人給打招呼,見了孩子來了,就會問要不要理發。楊叔叔理發技術好,速度快,始終和顏悅色。理完發,往往還被留下來,與他們全家人一起吃飯。這是一個廚藝、家庭氛圍、家人美譽度俱佳的家庭。女主人姓郭,眼睛不好,戴副眼鏡,人很伶俐、很善良,說話聲音很好聽,是縣醫院的護士。她與我們的主人公舅舅家沾親。都出自解放前從山東蓬萊到內蒙古傳教的家庭。這家三個孩子,老大是兒子,叫小明。老二是女孩叫小蘭,眼睛并不大,頭發枯黃,人極活潑善良,也在衛生系統工作。最小的孩子是個異常漂亮的姑娘,比她的哥哥小了十幾歲,印象中她的頭發油亮烏黑,垂感很強,大大的眼睛,睫毛很長,永遠天真地看著這個世界,她很受一家人寵愛,小時候經常吊在爸爸的脖子上。小明很和善,只低我們的主人公一個年級,眼睛同樣大大的,人很規矩,下軍棋和跳棋,以及做游戲,都經常占上風,頭腦很靈巧,但并沒有考到好的學校里,很早就在小城里子承父業,在地區衛生防疫部門工作。

4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頭發的駕馭者慢慢地由男人轉到了女人手里。大學時代理發多在校園理發館完成的。學校東門招待所旁邊有家面積不小的理發館,洗、剪、吹、燙、染,均可完成。這里是校園男生愿意聚集的地方,一位正值美好年齡的女店員膚色白皙、身材傲人,她以自己的芳齡、洋溢的青春之氣,吸引著校園里的男孩子們。這里的理發師其實不算多,兩個女的一個男的。麋集在這里的小伙子,理發或不理發,都直接只為這個姑娘而來。這位呼和浩特市當地的美人實話說也是一白遮百丑。眼皮倒是雙的,但并不大,眼梢有些略略向下。姑娘膚白、齒白,櫻桃小嘴兒,鼻子微翹,是那種熱氣騰騰、很有氣場的女孩子。僅靠熠熠生輝的雙眼,就足看得小伙子們神魂顛倒。“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正如曹禺在《雷雨》中所說,她陶醉在這種自認為“好看”的好看里。聽同學議論,這是個大膽的姑娘,敢跟不同小伙子幽會,上世紀80年代還根本沒有私家小汽車,她被那些騎著自行車來接她的男孩寵得夠嗆,但后來遇到一位會武功的壯小伙,接她的人就少了。但理發室里圍在她身邊的男孩仍然不少。

服務行業的人如果過分搶眼,是會擾亂顧客心緒的。我們的主人公來找她理發的時候自然也有一些私心。姑娘旺盛的活力,天真無邪的美麗,鎮定自若的沉著,迷了他的眼神,擾了他的心緒,使他很難把持自己,在她面前會笨拙、不自然,表情尷尬,或前言不搭后語。但有一段時間還是免不了要到這里理發,想著與她相遇,又害怕被她擺布。

記得是夏季一天的中午,洗完澡后,他順便拐進理發室。那天來理發的人不多,值此暑期臨近,塞外的呼和浩特已經開始展示其“暑威”,午后的理發室并沒有多少傳說中的所謂年輕傾慕者。推開理發室,便見這位唇紅齒白的姑娘以輕盈的身姿迎了過來,令他無法躲避。姑娘似乎早就認識他,臉上帶著一層薄薄的友好與善意,但他不自然的表情與動作,很快讓對方捕捉到了。她微微一驚,迅速收回自己臉上的笑容,以更“專業”的職業表情接待他。在由姑娘引領下,來到理發椅的一小段距離,他走得別別扭扭。落座之后,他才開始努力緩解與姑娘之間的緊張,不知是誰開了聊天的頭,慢慢地,他與她之間自然起來了。姑娘露出笑容。他們分享著校園一些共同的話題,她問起他的老家在哪里,他則問她來這里有多久。在你來我往的交談中,雙方之間的緊張感如雪在太陽底下般慢慢融化,留下一些意想不到的記憶。年輕的目光在鏡子里相遇了,是心有靈犀的那種,是無邪的美好與無邪的接近那種,而且,表情里有各自的聰慧,透出各自的感悟。

這是上個世紀80年代初,長發流行。他的頭發歷來密實而粗硬,很不馴服,不曾按主人意志以服帖出一定的形狀。留長發要靠吹才能服帖。理發的最后環節照例是吹風。吹風對男生大多是個過場,更多的時候意味著額外饋贈,只需弄干便可以了,他雖沒抱太大指望,但心底還是希望她能夠用心一些,讓頭發服帖在頭上。但沒有想到,這位女理發員吹得過于細致、專注、投入,或許吹的時候走了神,思緒飛到了別的地方。瞥一下眼前的鏡子他碰巧發現,姑娘目光迷離,長長的睫毛低垂著,白色襯衫里的小胸脯微微起伏,在這個充滿洗發水味道的屋子里,她身上依然散發出極馥郁的好聞氣味。她鼻息的聲響勻稱細微,她右手保持著吹風機的平衡,左手上的梳子在他頭頂上翻動著,眼見她白皙的胳膊現出纖細蜿蜒的血管,耳邊響起聲嘶力竭的蟬鳴,一聲聲一陣陣。時間在吹風機的嗡嗡聲中流逝,他忽然想起遠方家鄉烈日下的一個個沙丘,想起小渠或小湖之上飛翔的一群群蜻蜓,想起自己與小伙伴一起奔跑的樹林。對了,樹葉仿佛向天空伸出懶洋洋的手指,陽光插到樹葉之間,透進來的陽光星星點點,胡亂涂抹在樹葉上,為密林投進光亮與溫暖。偶爾有蚊蟲嗡嗡飛過,并不刻意叮咬什么,只是消遣,只是閑逛。

就這樣,腦子里天馬行空,思緒漫無邊際;就這樣,思緒時時飄向別的地方。但很快,仿佛雙頰感覺到了家鄉初春凜冽的狂風,秋季忘我的狂沙,冬天放肆的狂雪;一會兒仿佛又看到一隊高低錯落的奇異的駝群在沙漠深處緩行,駝鈴悠揚,奔向好幾天才能到達的一片綠洲或樹林的邊緣;一會兒仿佛看到自己和小伙伴們圍坐在小樹林里,聚精會神地盯著眼前的小火堆,幾只包在泥巴里的麻雀在邊上烤著,煙冒起來了,隨后又被耳邊的風吹散,遠處飄來呼呼的聲響,其間隱隱約約夾雜著一股味道。這股味道從遠方刮過來,攜帶著說不清的不祥信息。對了,是一種受到鼻翼排斥的異味——來勢神速,很快刺激到人們的嗅覺感官,令理發者和被理發者幾乎同時猛然回到現實中。她像是如夢方醒,立時面頰泛紅,鼻尖冒汗,接著趕快停掉吹風,少女的端莊樣態頓失,眼里滿是羞愧,手足無措地僵立在一邊,不知如何才好。他則像犯了大錯、勘破不可告人秘密似的,草草付錢,落荒而逃。

從此很長時間,他都避免與這位姑娘見面,也不再回到這里理發。但校園畢竟不大,越是不想見的人,越是容易見到。這位皮膚白皙的、不難看的姑娘,后來他在校園的不同地方又見到過幾次,他遠遠看到她便躲開,根據她的走向選擇自己的方向,盡量不與她迎面而行。姑娘每次都與不同的小伙子同行,穿著高跟鞋,頭揚得高高的。直覺告訴他,她依然認識自己,他未與她對視。只有一次,實在是狹路相逢,而且陪在姑娘旁邊的,是熟識的同班壯漢,才勉強打了個讓彼此都不自然的招呼。畢業了,成了校園里的老師,似乎倒沒有多少機會見她了,沒有想起是否打聽過她。

5

世上打不倒的職業是理發師、廚子、醫生、入殮師,或許還有會計。人人都不能不甘受他們的擺弄。研究生階段的理發問題是怎么解決的,印象十分淡薄。在市民氣息極濃的天津,只記得理發毫無固定地點,變得前所未有的隨意、不規律,有時候到北京解決。上世紀90年代之初開始到北京工作,他經見過的,留下印象的幾位理發師無一例外都是女性。其中有一位異常小巧而嘴甜的女理發員,居然是因為讓丈夫糾集打手威脅房管處負責人而被開除。房子,相當一段時間里,真倒是要命的資源,在計劃經濟時代,曾經有多少人為之歌哭,想盡各種辦法,最終還折在里面。

王師傅是他在北京工作以后名副其實的“第一”理發師,延續時間長達十年以上。她在內蒙古五原縣下過鄉,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中等身材,偏瘦,她是接替被開除女理發員的,口音由京腔完全變為內蒙古“后套話”,又侉,鼻音又重,常用冷僻字匯,像是西部人學說普通話似的,誰也從口音猜不出她從小在北京長大。理發中聊天,她說小時候參加過天安門廣場的聯歡,紀念碑獻花,與同學一起歡迎外賓,但一夜之間全部成為過去,而且是自覺自愿的,家里人也根本管不了。王師傅理發極為細致認真、從不懈怠,有好多回頭客,在一個只有兩個人的理發室里,回頭客總是找她,讓小劉師傅閑待著。王師傅右手長期持握手動或電動推子,已經變形,手腕骨突出好多,但她愛這一行,與顧客相處融洽。她文了眉毛,頭發在腦后扎個獨辮,腰挺得很直,嘴唇經常緊咬著,顯出她的堅毅從容。有時會聊聊她在內蒙古下鄉的經歷。她說同去的孩子都十幾歲,走的時候大家挺高興,多浪漫啊,最初也很高興,但內蒙古真大、真冷、風真野啊,出門不結伴很容易走丟。有羊肉,有炒米,就是沒有菜吃,更沒有電,沒有書看,想家啊,大家受夠了罪。改革開放后,大家拼命找關系回北京。好不容易回來了,住的地方都沒有,工作更難找。受的白眼很多。碰到內蒙古人,她很高興,理發格外認真,每次都花比別的客人更多的時間。在工作調動的最初幾個月里,他依然找她理發,直到不好意思為止。但他記得,她真誠地說,你隨時來,反正也就快要退休了,歡迎到她家理發。這很讓他感動。

他總認為自己的頭不夠渾圓、不夠對稱,是被睡偏的,幼年沒得到矯正。這種認識使他過分關注理發效果,說穿了,就是過分關注別人眼中的自己。其實你理發不理發,發理得如何,別人可能根本不關心。至于頭是如何偏的,黨校一位理發師曾經給了一個解答。這個女店員個頭很低,胳膊卻不短,一雙不大的手白白嫩嫩,沒想到異常有力,洗發時抓撓得很到位。看出他是“偏頭”,她便說,母親喂奶是一件異常艱苦的事情,頭偏是因為母親喂奶時候過于勞累,在尋找一個舒服姿勢的過程中,習慣性地把孩子置于一邊,長此以往,孩子頭就偏了。在中國式的幽默里,有這樣的詩句:“未進門前三五步,額頭已到大堂前。去年一滴相思淚,至今尚未到腮邊。”前者說的情形大概包括偏頭,當然后者說的是臉大。

我們主人公的發型經歷了數度變化,早年留短發,上大學、研究生的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改為長發,90年代之后再度回歸短發。中小學時期的短發自然是父親的意思,他本人就把這種特權延續到了自己的孩子身上,為省事,給他們一律剃禿瓢。美國作家亨利·米勒有篇名為《粘鳥兒的樹枝與反叛精神》的散文,文中歷數“大人們”所有對自己孩子頤指氣使的限制與理所當然的塑造。米勒說,孩童的發型、衣著、語言、行事方式,無一例外地,統統難以逃脫“大人們”的控制,其實,大人們“所知甚少、心胸偏狹、思想遲鈍,缺乏想象力、耐心和寬容之心”,但他們握著所有的權利。我們主人公的發型在上大學前,就按照父親的規定,是未有任何移換的“平頭”。上大學之后則隨社會風潮而動,先是留分頭、長發,二八開或三七開,完全隨自己之便,因父親早已無法掌控。90年代初期一段時間里,仍留了一段長發,自有了孩子就沒了瀟灑,加之案牘勞形,生計奔波,終至選擇了好打理的短發,這樣,一下子與父親中年之后的發型完全一致了。早先逆反,后來亦步亦趨,老年再回到長發。他發現,生命輪回的邏輯完全無法抗拒。

6

人的毛發有的是美學上的資質、道德上的申辯權與命名權——不管你愿意承認與否。中國人講究點睛,其實眉毛才見精神,修眉就是修精神,女性最懂這個。眉毛雖不為臉面最核心的器官,卻是很打眼的存在。在老祖宗留下的漢語遺產中,關于眉毛的美好說法向來不缺:眉如新月、青眉如黛、眉如臥蠶、眉如春山、眉同翠羽,這些類比寄寓了前人對眉毛多好的想象啊。對女性的眉毛,明代徐士俊曾著《十眉謠》,歸納出女子的十種眉:鴛鴦、小山、五岳、三峰、垂珠、月棱、分梢、煙涵、拂云、倒暈。未能向徐士俊請益的清代文人張潮撰《十眉謠小引》云:“大丈夫茍不能干云直上,吐氣揚眉,便須坐綠窗前與諸美人共相眉語”,“唯日坐愁城中,雙眉如結,顰蹙不解,亦何憊也。”遙想在那時光緩逝的農耕時代,這些文人吟風弄月,真是百無聊賴得可以。

人的喜悅、憤怒、失望、惆悵均可形之于眉。男性是不應修眉的,但現代的人們但凡給張飛、李逵、魯智深、沙和尚、武松化妝、造像,必拿眉毛做文章,眉毛比別的器官似乎更容易體現男子漢的勇氣、威風與意志。周總理的眉毛是舉國美談,而日本有位勤勉的前首相,嚴重的八字眉,似也成了他平民姿態的標志。別以為眉毛與頭發必有連帶關系,共進退,眉毛黑,頭發必黑,反之亦然。滿頭皆白而眉毛獨黑者多見,滿頭烏發者,白眉毛的,極罕見。我們的主人公從早年的照片里看到,自己曾經是長長的彎眉,逐漸越來越稀,而現在,已經有一半不見了。

人類進化過程中褪掉毛發,亞洲人毛發普遍少,毛發多被國人視為異數。我們的主人公四肢有著極為濃重的體毛,尤其是前臂與小腿。這成了他受陌生人注意的一個因素。小時候就發現,這是從父親那里遺傳的,毫無可抱怨之處,誰也奈何不了。手臂汗毛多,容易被表鏈夾,戴手表是頭疼的事情,在冬季,受衣服重重包裹,手表更礙事,戴與摘都難受。

在腹部手術的前夜,有個必不可少的程序叫“備皮”,就是由護士為即將手術的病人剔除腹部體毛。他有過兩次無力裸袒于女護士面前受 “宰割”的時刻。十三年前主刀的護士居然與中學時代一位漂亮女同學同名,口罩上面有雙睫毛極長的美麗眼睛,口罩下面是不戴飾品的細白脖子。女性只要戴了口罩,眼睛一般都好看幾倍,只要戴了眼鏡,眼睛一般都要難看幾分。正值春末,他求護士把屋里的溫度調高一些,手術的時候別脫掉襪子。

毛發的力量有多大,如不是親眼目睹,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來。亞里士多德《動物志》有言:“毛發在被剪斷后,不在斷處生長,而由底部向上生長;羽翮倘被剪去,斷處和底部均不生長,它便脫落而換羽。”人失去生命之后,毛發是不是依然不會放棄生長,不會停止掙扎,抓住最后機會展示自己的威力呢?這將由生活展示結論。他親眼見過,父親遺體置于冰箱的次日,親人們前去看望的時候,發現下巴頦上花白的胡須頑強地冒出了密密的一層,依然如昔日般茂密、粗壯、威風。父親的胡子其實前一天剛剛剃過,本來是被一絲不茍地消滅在皮膚之下,作為死者尊嚴的一部分絕不會讓其露面的。但胡子根本不吃這一套,它們按照自己的本意掙扎成功了,向活著的人們示威、訴說、宣告。作家魯敏寫過一篇散文《器官:耳語與旁白》,文中說,“剪了、剃了、刮了、染了、燙了,過后,毛發們終究還會頑固地呈現出本來的色彩與形態。毛發在骨子里有些我行我素的氣質,以柔克剛的作風,暗流涌動的激情。”信哉此言。

人在進化過程中脫掉了大部分毛發,鬼斧神工地在該保留的地方得到聰明的保留。而在他看來,女性之所以“文明”,在很大程度上講,是毛發比男性進化得更適當、更優雅。雖然見過不少女性上唇有細微的一層汗毛,但在下巴上發現女性有“胡子”卻少到幾乎為零。但這種例外還是與他撞了個滿懷。2016年10月20日,一行人由阿爾及利亞回國,在阿爾及爾候機的時候,我們的主人公拐進機場一家雜貨店,拿到一部裝幀頗好的英阿對照版《古蘭經》,付款后提出讓女店主簽名,并與她合影。那位頗為豐腴高大、白胖溫和的女店主很高興地答應了,她簽下一行根本畫符般的阿拉伯文,又在下面工工整整地簽下F-E-L-L-A五個字母——看來她叫菲拉。然后是合影,當他靠近這位熱氣騰騰、一襲黑衣之外只有親切的白白胖臉露在外面的菲拉時,他吃了一驚,因為他發現,這位美麗的菲拉下巴頦上有一條連在一起的密密的黑色毛發,很清晰、很驚心,況且也只能叫胡子,這是他在這個世界上見到的唯一一例異性胡須,忘刮了?自己沒有注意到?別人也不必提醒嗎?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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