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只需一雙假想的鞋
現在的醫生就叫醫生,或叫大夫,也有叫先生的。可有一段時期,好像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農村一線的醫生,叫“赤腳醫生”。當時,赤腳醫生那可是了不得的,光榮!
那時有個電影叫《春苗》,說的就是一個扎根農村的女醫生的故事。這個電影拿現在的話說就是勵志篇,看了以后會讓你熱血沸騰。媽媽就是看了這個電影,一沖動報了名,去了農村的老家,做了一名光榮的赤腳醫生。
其實,媽媽是不應該去“光榮”的,這“光榮”對她而言很危險。因為她是先天性心臟病二尖瓣狹窄,二十二歲就在南京鼓樓醫院做了分離手術。當時是蘇聯專家做的,手術很成功,但生育絕對不可以,如果生育死亡率在10%。我媽很固執,她說開刀就是為了生育,她本身就是個獨女,孩子對于她來說重要。于是,次年就懷上了我,也就在這年,她報名去農村成了一名光榮的赤腳醫生。她一沖動光榮了,可是,不但害苦了自己,也害苦了我。
那時,我父親在內蒙古當兵,媽媽單槍匹馬懷著沒有出世的我,戰斗在那個叫“大隊”的地方。那里沒有一座像樣的房子,連瓦房也是沒有的,所有的房子都是茅草蓋的。保健站(醫務室)卻很“豪華”,是當時農民為迎接媽媽七手八腳地動手造的,兩間,是全村唯一的瓦房,隔壁就是大隊部。大隊部是全村的最高首腦機關。醫務室沒什么設施和設備,就一個電爐,是消毒用的,一把手電筒,是夜間出診用的,一輛永久牌自行車是上面發的,還有些器械之類的。保健站就媽媽一個人,也就不分什么科室了,用當時的話說就是“內外婦兒喉,代看豬馬牛”,大概就是現在城里說的全科醫生吧。
那可是一個瘧疾(打擺子)、二號病(霍亂)、天花很“時髦”的年代。
記得,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雷電交加。我和媽媽被急促的敲門聲叫醒了,那時我好像六歲了。敲門的是一個村民,家里的孩子發熱,可能是打擺子了。打擺子就是瘧疾,發起病來抖個不停,且隔日就抖一次。聽了村民簡單的敘述,媽媽迅速穿好衣服背起藥箱就隨那個叫診的人走了,好像身邊根本就沒有我的存在似的,把我扔在了診室里。
其實,村民的家并不遠,可媽媽好像走了很多個時辰,回來的時候天都快亮了。我聽見村民對媽媽說:“先生,我去幫你把車用水洗一下,擦干凈上點油。”媽媽說:“不用了,你扛車很累了,我來處理好了。”
蘇北的道路不像蘇南,很是泥濘,下起雨來根本沒辦法騎車。騎一段路可以,再騎一段泥巴就會粘滿車胎,讓車動彈不得,只有扛回家。媽媽剛坐到床邊,準備換下一身泥污的衣服,突然感到床在動,一看,是我在抖。媽媽摸了摸我的頭,滾燙。她當時很是吃驚,一時沒了主意。醫生就是這樣,自己和家人得了病就會亂了思路,好像病就應該人家得似的,所以沒有思想準備。
媽媽隨即找了個薄薄的被子裹起我,抱著就去大隊部給遠在內蒙古的爸爸打電話,想告訴爸爸我病了。電話等了近半個小時才接通,媽媽在電話里狂哭,好像淚水能治我的病似的。
爸爸本來就不同意媽媽去鄉下“光榮”,聽說我生病了,他很著急很氣憤,發了脾氣,媽媽的哭聲反而更止不住了。可爸爸的憤怒和媽媽的哭對我起不了作用,我還是在媽媽懷里一如既往地擺。媽媽淚干了,喉嚨也破了,才想起這樣是沒用的。于是,她放下電話讓人叫來了鄰村的醫生(大概也是赤腳的)來同她會診。
沒幾天我的病就好了,只是個打擺子而已。其實,和一般人同樣治療就可以了,只不過當時媽媽的心情很復雜。一是沒想到她出診的那夜,把我一個人丟在診室里我私自就擺起來了,對我沒關照好,感到內疚;二是我畢竟是她冒死生下的獨苗,萬一擺走了,那就不得了,因為她不能再生育了,沒辦法彌補!
媽媽是當地土生土長的,也是遠近聞名的才女,是當時唯一靠成績告別土地的人。她人長得也很好,皮膚很白,以致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我怎么就那樣黑。
據說,當時大隊長對媽媽有點想法。有一次竟然動手動腳,用現在的說法就是性騷擾。媽媽二話沒說,給了他一個很響的耳光,很脆,一下子把他打腫了,半天都沒好。
事后,媽媽很傷心地把這件事告訴了遠在內蒙古的爸爸,希望他早點轉業。可在那個“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備戰備荒為人民”的緊張局勢下,爸爸怎么能回來呢?爸爸讓媽媽放心,等他回來就收拾那個他。后來聽說那個他被人家告了,沒等爸爸回來,就被政府判了五年,罪名是“破壞上山下鄉”。
可不是嘛,媽媽是派來給群眾看病治病的,是天使;他算什么,他最多是上級部門看走了眼,把雜草當了高粱,才當了個小官。媽媽說活該。
媽媽在農村幾年從來沒出過醫療事故,連差錯也沒有。這是媽媽年邁的時候引以為傲的事情。在她看來,醫療事故和糾紛不是什么技術問題,而是醫生對群眾的感情淡薄,沒有理想沒有責任心,只盯著錢。
她那時每月就拿二十三元,還要養我。那時候也沒有什么送紅包的說法,但媽媽也不否認,經常有村民送雞、送蛋、送大米和土豆給我們。通常她是不退還的,說聲客氣話或笑一下就算回禮了。她說那不叫受賄,都是些土地里長出的東西,如果你退還了就會傷群眾的心。但后來媽媽告訴我一件事,說是她一生中做的唯一的錯事。
有個老鄉,已生了兩個女兒,可她還想生一個,就想讓媽媽給她取下按規定帶上去的環兒,說穿了就是想生個兒子。媽媽考慮了很久,走訪了她家若干次,最終幫她取了。后來,那個女人懷孕了,躲到外地參加了“超生游擊隊”,真的生了個兒子。
帶兒子回來后,房子被扒了,還罰了款,可她感到很幸福。為了感激媽媽,她裝了一大筐農產品送來。東西媽媽沒要,讓她以后也不要再來了,好好地帶孩子。
我問媽媽為什么要冒險幫她,媽媽說不是因為幫她要個兒子,是因為媽媽感覺她的兩個女兒有點問題。一個女兒兩歲了不會叫媽媽,另一個女兒四歲了走路像跳舞。哪個母親都想有一個健康的孩子,男女無所謂,再說那個女人年齡也不小了,拖下去就錯過了生育的最好時機。這件事媽媽一直覺得對不起黨對她的培養和信任,以至于退休以后,媽媽和我說起這事時,還是感到很愧疚。
我對媽媽說,你不用多想的,黨會原諒你的,按現在的政策,這樣的情況是允許再生育的,另外黨也希望人民的孩子都聰明和健康,你做得很對。媽媽聽了很高興,還有些成就感。
后來,我和媽媽回城了,爸爸也轉業了。
在那個家長們瘋狂給孩子找資料復習考大學的年代,媽媽并不注重我的文化成績,整天帶我去文化宮學琴,拉二胡,還專門為我找了一個沒有回城的、原上海音樂學院的老師。整天把我關在一間破房子里,面前還放一面鏡子,說是看手型,逼著我不斷地拉。
后來,我還真拉出了個專業水平,報考藝校,專業成績一流,通過了。進入了政治審查階段,當然不是審我,是審我家里三代以上的背景。信函寄到爸爸以前所在的部隊,不知道怎么回事,兩個月也沒回音。政審部門分析可能是有什么問題,把一個有問題的后代送到人民藝術的殿堂,那是很危險的。
就這樣我沒有通過。后來才知道,爸爸的老部隊早就被裁了。
又過了兩年,考學不需要政審了,媽媽說那就還去學醫吧。說這話時媽媽很不情愿,很無奈,估計是怕我像她那樣沒鞋穿,最終也去做赤腳醫生。后來我還真的學醫了,鞋倒是沒脫過,但也沒做幾天醫生……
媽媽去世多年了,總想寫篇文章紀念一下,可不知道寫什么。媽媽太平凡了,平凡得讓我無法表達,只剩下懷念。
而我懷念的方式也比較簡單,就是想為長眠的媽媽買一雙鞋,哪怕是一雙假想的鞋,好讓她不要再為那個赤腳的年代而感到寒冷……
我是老板我怕誰
當我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我就感到周圍仿佛有很多掄起的刀斧,隨時都可能向我砍來,可我不怕,我是老板我怕誰?
其實,在老板多的當今,老板的概念已與錢沒多大關系了,只是一種身份,或者說是職業而已。一句話,凡是不打工做經營的,都是老板,反之亦然。
十年前就不一樣了,那時我可是真正的老板,很風光,走到哪里都有人前呼后擁,廠長、經理的喊個不停,很過癮!可不知怎么的,一夜之間虧了,說實話我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莫名其妙。虧得什么也沒有了,只剩下逼我發工資的工人和一些隨時都可以把我變成被告的債權人。他們整天盯著我,唯恐我跑了,上廁所和吃飯也都死死盯著。記得有一次,我肚子不好有點瀉,在公共廁所里待久了。在外面盯我的是個女人,她大概是聽不到廁所里屁滾尿流的聲音,以為我翻墻跑了,竟然一個箭步跑進廁所,一看我還在,而且很嚴肅地蹲在那辦我的事。她很尷尬地退了出去,自言自語道:怎么沒聲音了,以為你跑了呢。我很生氣地回應說:什么沒聲音,上廁所一定要放屁,要有聲音嗎?
其實,那時我還真想跑,可我怎么跑,路費一毛錢都沒有,上廁所的手紙也都是工人賞賜給我的,質地很硬,擦起來有粗砂紙的感覺,很不習慣。可人都到這個地步了,還講究什么哦,反正不擦是不行的!
你說我是老板我怕誰?
當然,我的工人對我還是很好的,因為我平時對他們也很好。這些工人在我廠里都做了很多年頭,賺了不少錢,有的回老家蓋了新房,有的娶了媳婦成了家,很感激我。都說我不像老板,很善良。所以他們絕對不會對我訴諸武力,這是底線,知道我也是沒辦法。但他們不能白做呀,盯我逼我是值得理解的,誰叫我是老板呢?那些債主們就更理智了,都說我人好,是朋友,夠義氣。所以他們不但不扁我,還送香煙來給我抽。
以前需要貸款或借資去求他們,都送香煙給他們抽,現在倒好,反過來了。所以我拼命地抽,一天三包,反正是他們的,在極短的時間里把自己抽成了肺氣腫。當然這是笑話,不過肺氣腫是真的,抽煙主要是因為煩惱。
其實,話再說回來,當時,他們也不敢把我怎么樣,更不會害我。害死了我,就沒人給他們發工資,也沒人還他們錢了,還可能為了我吃官司。把我這座青山留下,可能還有柴燒,最起碼有個希望和盼頭。
你說我是老板我怕誰?
后來,留下的青山當然變成了柴。要不然我哪還有雅興坐在這寫這樣的東西。
其實我想說的是老板也是人,也有無奈的時候,不都是人們想象中的那樣有錢和奸詐,相互理解,什么事都能解決好的。
麻煩不一定是自找的
我一直認為工作是個受罪的事,按部就班準時準點對于我來說猶如綁架,不自由也不自主。可我所認為的自由和自主,實在是很低級的,那就是不用上班或不要準時上班。
前不久,我去街道領了“就業證”,是個人交養老保險必須領的證件。證件領回來后我反復端詳,很是感慨——這可是祖國給我的待遇呀!看著就有些激動,祖國真好!可冷靜一想,這也許是我的命。你說誰,又有什么單位要我這樣一個自由到泛濫的人上班,不失業才怪,發這個證給我算是發對人了,祖國的眼睛真亮!
祖國的眼睛是亮的,可朋友的眼睛就不一定了。
上個月就有一個眼神不好的做老板的朋友找到了我,要我去他那里上班。并且沒等我開口就說不用我準時準點按部就班地坐班,一周去幾次辦公室就可以,說穿了就是讓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你看,大凡認識我的朋友都知道我這個德行。
沒辦法,這樣優厚的條件再謙虛不去上班的話,那祖國也就不發我什么“就業證”了,直接給發個“救濟證”了。再說了不上班誰給我煙抽,誰給我咖啡喝。何況失業以來閑了那么長時間,無所事事,游手好閑,不但有了脂肪肝,我懷疑甚至有了脂肪腦。
那就上班吧!
辦公室設在鬧市區的寫字樓內,鬧市區的車位是很緊張的,車停在辦公樓內每月五百元,停在辦公樓外的路邊每月二百五十元。為了節省停車費我決定停在辦公樓外的路邊。
這是我上班的第一個月,按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方式計算大概也就是我第四次來辦公室。
可坐下剛打開電腦,手機就響了,是樓下看車人打來的,說我的車在樓下被公交車給撞壞了,讓我趕快下來。
唉,你說說,我那個小小的東西老老實實停在路邊,招誰惹誰了?怎么就被一個大家伙給相中了呢?煩人!
于是我就匆匆地下去了,我倒要看看是個什么樣的鳥人開的什么鳥車。
我下來一看,一輛公交車停在我車子旁邊,再一看我的車,駕駛位那扇門是徹底沒用了,倒車鏡也不知落到了什么遙遠的地方。
“你開的什么鳥車?”我氣憤地對公交車司機吼道。
“我這不是鳥車,是公車。”司機說。
“還母車呢,你看看,你分明不是開過來是飛過來的嘛!”我實在是太氣憤了!
“打122了嗎?”我問。
“打了,他們不來,說沒死人也沒傷人,幫我們記錄一下就可以了。”司機又說:“我也不想這樣。”
“那是我想這樣啊?”我反問。司機沒聲音了,可能自覺理虧。
不過想想也是,兩輛車子相撞不像談戀愛,都不想這樣,都不情愿,但就偏偏湊合到了一起,還纏綿得你死我活。
“我是全責,你別急,保險公司的人馬上來。”司機說。我這才抬頭,一看公交車司機人好瘦,年齡也有五十開外。難怪他駕馭不了這個大家伙,我想。
等了半個小時,保險公司也沒人來。撞也撞了,怎么辦呢。看著司機一臉無奈的樣子,我反倒同情起他來。司機遞了根煙給我,我一看是南京人最鐘愛的紅南京。說實話我一般是不抽這個煙的,哪怕抽上海的紅雙喜。這煙在我看來和南京人性格差不多,說不上來的味道。為了打破尷尬我接了過來,也為了進一步打破尷尬,我又主動送上了火給他點上。
“很倒霉的,你看那個轉盤灑了水,拐彎很滑的。我開車幾十年了沒出過什么事情,在公司是個多年無事故的標兵。這下完了,獎金沒了,聲譽也沒了。”司機指了指地面的水說。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像是我錯了似的,情緒十分低落。
“你看我這車停的,不但自己的車被撞了,還影響了人家的獎金,無意破壞了一個標兵的英雄形象”,可我是按章停車,也是個守法的公民。
“這樣吧,我車鑰匙和行駛證都交給你,你幫我處理完就好,隨便怎么處理,只要恢復原樣。”說完我把鑰匙交給了司機。
“呀,我算遇到好人了,太感謝了,你放心,我一定做得讓你滿意。”司機有點激動地說。
“我這樣的好人你還是少遇到好,免得影響你的獎金和聲譽。這樣吧,你就說我撞你的,就不影響你的獎金和標兵了,反正有保險公司埋單。”我說。
“好的好的,老板,太感謝了!”司機十分激動。
我回過頭說:“告訴你,我不是什么老板。你呀,好好開車吧,真遇到老板你就麻煩了。”
我想,如果是老板還會放過你?現在大街上的老板很多,隨便花幾百塊錢領個執照就是老板。
回到辦公室,我的心情還是很糟,心里說不出的滋味。俗話說得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可我沒犯人,人也犯我了。
再說靜止在那里的車,也不是人,它犯了誰呢?
這個世界很多時候,很多事情都是始料未及的,就像夜里睡覺,吊燈突然掉下來砸在肚子上,不但驚醒了好夢,還會有莫名其妙地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