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嶺公園大道的前期論戰

從勒·柯布西耶以“寬馬路”為核心的現代城市規劃理論，進化到埃比尼澤·霍華德以“兼有城市和鄉村特點”為核心的田園城市建設理論。50多年來，美國景觀大道建設基本形成了生態、綠色和效益兼而有之的狀態，這其中以穿越弗吉尼亞州和北卡羅來納州的藍嶺公園大道為典型。而這條美國景觀公路的代表作在建設之初并非一帆風順，曾經掀起了幾番論戰，筆者查閱大量相關資料發現，論戰竟像一面“西洋鏡”，映照了我國旅游公路當下如火如荼建設中欠缺的思考，遂寫就此文，以供行業反思、借鑒。

這是一條曾經被一位國會議員嘲笑為“美國國會有史以來最荒唐的承諾”的公園大道，這是一條建設周期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公園大道，這是一條美國當地居民最喜歡的自駕游路線、年游客量近2000萬人次的公園大道——藍嶺公園大道（Blue Ridge Parkway）。它，通過展現自然的魅力和鄉村的趣味來吸引游客；它，在群山之巔。

背景和建設動意

1928年，美國經濟總量超過整個歐洲，新當選的總統赫伯特·克拉克·胡佛自信滿滿地宣稱：“我們對國家的未來毫不憂慮、她光輝燦爛，充滿希望。”然而，風云詭譎，1929年10月末，由股市暴跌引發的經濟危機爆發，幾乎一夜之間，繁榮化為烏有。大量工廠倒閉，1700多萬人失業，3400萬人沒有任何收入，許多人活活餓死。一時間，整個社會彌漫著極度的焦慮和絕望，甚至有人哀嘆：“世界末日已經到來！”如此危機重重，胡佛政府依然悠哉悠哉地奉行自由放任的傳統經濟政策，危機遲遲得不到解決。于是，在1932年的大選中，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以絕對優勢擊敗胡佛也就順理成章了。

大蕭條迫使人們反思自由放任的經濟政策。為了扭轉危機，羅斯福一上任就決定采納凱恩斯的理論，運用國家權力擴大需求，讓政府成為“看得見的手”。在一次演講中，羅斯福向公眾承諾：公民應該享有“免于匱乏的自由”。也就是說，政府應該承擔起保障人們免于貧困的責任。羅斯福決定由政府興辦公共工程、以工代賑，通過擴大內需來增加就業機會。隨即，全美各地陸續成立平民資源保護團體，吸收失業青年從事造林、水土保持、筑路等工作。1920年，國家公園東擴運動如火如荼，激起了人們對修建通往公園和穿過公園的道路的興趣，客觀上推動了阿巴拉契亞山脈南部公園大道的發展。

為了使國家公園更靠近美國東部的人口中心，1925年至1926年間，美國國會批準北卡羅萊納州和田納西州成立大煙山國家公園，在弗吉尼亞州成立謝南多厄國家公園，但是土地必須捐贈。盡管聯邦政府至少需要10年才能獲得足夠的土地來建設并開放公園，但對于阿巴拉契亞山脈南部的貧困居民來說，后院有公園讓他們看到了希望。這2個國家公園成立初期，道路和服務設施都很不完善，但道路開發成了吸引游客的關鍵。1931年，天際線私家車道開始勘測，1934年部分路段開通，壯美的風景吸引了大批華盛頓游客。這些首府來的游客無異于“財神爺”，讓當地居民意識到美麗的風景就是資源，而建造過程中雇傭的大批失業青年也大大緩解了當時的就業壓力，可謂一舉多得。人們從中看到了擺脫貧困的希望，路當然要延伸下去。而藍嶺，恰好又是阿巴拉契亞山脈中景色最優美的一段，蘊藏著巨大的旅游潛力。

為了國家公園繼續東擴，國家公園管理局時任局長奧爾布萊特邀請羅斯福總統到謝南多厄公園管理局考察。羅斯福游覽了弗吉尼亞州在建的天際線私家車道，訪問了第一個平民資源保護團體營地，他被群山的美麗風光所震撼。弗吉尼亞州參議員哈里·伯德不失時機地向總統建議：這條路應該由謝南多厄公園向南延長，連接最近建立的大煙山國家公園。羅斯福很快批準了建造一條連接2個公園的觀光機動車道，并召集弗吉尼亞、北卡羅萊納和田納西的州長，要求成立一個規劃小組。

始建于1935年的藍嶺大道北起弗吉尼亞州的雪蘭多國家公園，南抵田納西和北卡羅納州的大霧山國家公園，全程貫穿藍嶺。

兩條線路方案的競爭

然而，立項的進展并不順利。在藍嶺修建公園道的計劃，國會經歷了多次爭吵，爭論焦點有3個：路權的收購、資金和道路走向。經過廣泛調查和相關黨派大力游說，聯邦政府最終認識到這條路蘊藏著巨大的旅游潛力。1933年11月，美國時任內政部長哈羅德·伊克斯批準這條“公園到公園”的公路為一個公園開發項目，并授權400萬美元的公共工程建設資金啟動建設。資金最初由聯邦公共工程管理局提供，后來又從其他新政機構，包括安置管理局、工程進展管理局和平民間保護團體獲得。

藍嶺公園大道的路權自然是沖突的焦點。路線涉及到的3個州都是公園大道的最初提議者，雖然1933年11月公共工程管理局批準了資金，但具體路線走向卻一直沒有徹底解決。弗吉尼亞州境內的路線很快得確定，但是田納西州和北卡羅萊納州卻為余下的路線走向提出了互不相容的方案，而且2個州都通過各種渠道極力游說聯邦官員，希望贏得通往大煙山國家公園的“東部門戶”。

1933年末至1934年初，潮水般的來信和聯邦官員的強烈游說，促使聯邦委員會清楚地意識到需要舉行聽證會，來解決公園大道的路線方案之爭。

1934年2月，聯邦委員會在巴爾的摩主持召開第一次聽證會。北卡羅萊納派出包括州長、國會議員、商界代表，以及國家公園、公路、景觀專家等26人的龐大代表團。路線方案由州公路和公共工程委員會設計師蓋蒂?布朗寧現場實地步勘獲得，他在聽證會上的技術答辯中清晰地表述了意愿和觀點：第一，一個全山頂的、真正的風景區干道，其目的不僅僅是將游客從一個地方運送到另一個地方，同時也要在沿途呈現令人驚嘆的風景。因此，要提供更大的視野，必須把路線布設在山脊或山頂海拔較高的位置；第二，將最好的景點串聯起來，同時保護荒野；第三，公園大道是一筆巨大資產，預期經濟效益可觀，并重申該州對旅游業的長期承諾；第四，路線全程布設在北卡羅來納州境內。

美國著名音樂家約翰·丹佛創作的經典民謠《T a k e m e home,country road》，說的即是這里。在美國，藍嶺大道家喻戶曉，而在國外，藍嶺大道的名氣似乎稍遜于66號公路和1號公路。

藍嶺公園大道入口

組圖：藍嶺大道北端的仙納度國家公園(Shenandoah National Park)，是《孤獨星球》評選出的美國景色最壯麗的五大國家公園之一。

田納西州方案的核心思想是在兩州之間平等地劃分距離。他們提出了一條通往北卡羅萊納州的公路，之后在林維爾向西拐，穿過羅恩山，進入田納西州，再前往蓋特林堡的大煙山公園。這條線路性質上與北卡羅萊納州規劃的線路截然不同，線位海拔較低，更符合聯邦官員早期對公園道路的設想。田納西州詳細描述了低海拔路線的優勢：包括容易獲得救援、有利于觀賞河流和山間溪谷的美景，以及便利的露營機會。

兩州互不相容的方案實際上引爆了一場州際公路之戰。顯然，一次聽證會解決不了問題。

回顧這段歷史，必須注意到一個細節。會后，在蓋蒂?布朗寧的極力催促下，北卡羅萊納州的一位代表安排自己、州長和開發商給羅斯福進行了一次單獨匯報，并不失時機地向總統展示了一個精美的圖集，里面貼滿了計劃路線經過的所有景點的照片。

經過7個月的發酵，1934年9月第二次聽證會轉移到了華盛頓。北卡羅萊納州依舊派出了州長、國會議員在內的豪華陣容，并將希望寄托在蓋蒂?布朗寧提出的愿景上：即建立一個全山頂的公園道路，以取代田納西州提出的山谷規劃。他再次重申，公園本身會成為一個吸引人的地方，考慮到這條公路距離太長，很多人可能不會從這一頭開到那一頭，所以每一公里都應該精心設計，讓人容易進入。

做了充分準備的田納西州代表團提出了更具體的建議和更明確的理由：愿意共享公園大道，同時把鄰州試圖壟斷這個項目意圖描述為“自私和貪婪”。他們提出了一個和解的建議：在公園大道的西端為兩個州的大煙山公園提供入口。

顯然，田納西州人共享的理念在政治上、道德上更有優勢，當時在場的北卡羅萊納州不得不轉而采取更保守的立場，紛紛提出走一條環路、岔路或其他妥協路線，但是設計師蓋蒂?布朗寧堅持最初的方案。此時，他的腦海里有一個更宏大的構想：這個項目既不屬于弗吉尼亞州、田納西州，也不屬于北卡羅萊納州。它是一個國家項目，必須統籌協調國家、當地的欲望和需要……支撐他堅守山頂方案的信念是：他不相信有人愿意放棄山頂開闊的視野和美麗的風景，而選擇走狹窄悶熱，景色一般的山谷。

兩個月后，塵埃落定，北卡羅萊納州徹底勝出。出乎意料的是，沒有妥協，沒有分享，沒有分叉路線，沒有循環路線，田納西州不會有藍嶺公園大路。但是，路權必須先由州政府購買，然后移交聯邦政府，交由國家公園管理局作為國家公園的一部分來管轄。

藍嶺公園大道的最高點，海拔達到6053米。

藍嶺公園大道能夠滿足徒步、汽車自駕、騎行、跑步等多種出行方式，互不干擾。

藍嶺大道是美國最美三大賞楓自駕公路之一，秋季來臨，公路沿線層林盡染，其他景致相形見絀。

兩種設計理念的交鋒

兩次聽證會期間，藍嶺公園大道建設史上兩位重要人物——蓋蒂·布朗寧、斯坦利·阿博特——碰面了，后者當時只有26歲，他后來成為藍嶺公園大道的首席景觀設計師。會面場景如今已經難以細考，只能從他們談話的吉光片羽中，感受當時激烈的觀念沖突。

斯坦利?阿博特更傾向于田納西州的路線。他設想的是公園到公園的連接，并且海拔應該盡可能地與景點保持一致。他認為一個在公園里旅行的人，應該覺得他基本上是在兩個公園之間最短的一條線路上游覽。蓋蒂?布朗寧反駁道：“建在高海拔的路，可以使成千上萬的非徒步游客享受到和徒步游客一樣的美麗風景；低海拔地段夏季炎熱，會讓尋求涼爽的夏季游客失望。”

斯坦利?阿博特接著說：“在謝南多厄國家公園這樣的公園里，一條高山或天際線公路顯然是一種需要開發的類型，但是這個想法在這個地區并不適用，因為700多公里的路線太長了，開車的人會感到厭倦，而且山頂方案建設成本高，對環境破壞性較大。”他還說道：“山頂公園路不會吸引足夠數量的游客，也不會有足夠的娛樂價值來證明它的建設。”他甚至建議將普通公路和風景公園的模式結合起來，建造一條通勤干道。

藍嶺大道沿線都是國際生物圈保護地和世界遺產所在地，700多公里的總里程，每隔10米至20米便是一處自然景觀，比如駝背石、雪蘭多湖、林維爾瀑布等。

攝影師經常選擇藍嶺大道采風

藍嶺大道上隨處可見鄉村田園以舊修舊的景觀，比如磨坊、風車、分體式木柵欄等。

蓋蒂?布朗寧顯然不認同阿博特的觀點，并提出疑問：公園大道是成為另一條高速公路，還是成為一條穿越迷人鄉村的美麗私家車道？他心中設想的藍嶺公園大道應該風景如畫。51歲的蓋蒂?布朗寧擁有多年公路選線經驗，也是一名經驗豐富的戶外運動愛好者。讓他最感興趣的是，建在山頂的公園大道可以讓成千上萬的非徒步旅行者享受到徒步戶外運動愛好者所看到的東西。“在美國，綜合考慮燦爛的風景, 繽紛美麗的灌木，舒適的氣候條件，合理的工程造價和巨大的旅游吸引力，沒有比這里更適合在山頂修建公園大道。”

最終，斯坦利?阿博特接納了蓋蒂?布朗寧的觀點。在隨后的工程建設中，規劃設計跳出了公路規范，把道路和景觀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其中，至少有以下幾點值得留意與思考：

一是公園大道兩側必須有顯著的自然或者文化景觀。這一理念納入1990年北卡羅萊納州提出的公園大道標準。

二是不同于普通公路，公園大道能展示風景是首要的。“之所以建造這樣的景觀路，其目的純粹是為了旅游休閑，而不是為了區域交通的方便。”斯坦利?阿博特后來曾這樣回憶。

三是藍嶺公園大道設計手法的關鍵是從周圍借來“滾動的遠景”。沿線開發項目不能削弱風景和視覺效果，可以修飾、保留自然和歷史遺跡，但是不能切割破壞資源。

四是通過不斷變化的地理位置和細節處理，創造變化多端的體驗樂趣。斯坦利?阿博特說：“就像電影攝影師從多角度拍攝以增加電影的藝術性一樣，路線設置也是為了給游客呈現更有趣的風景。”

五是采用簡潔自然的手法對普通公路的附屬設施進行拓展，專門設計了藍嶺公園大道標志，沿線設置了停車觀景臺、博物館、小公園、徒步線路、游客中心、音樂中心、觀星臺、野營地等多種游憩和戶外設施。

藍嶺公園大道作為一項公共工程，規劃建設用了整整52年。回顧其立項過程中各種力量的博弈，可以看到激烈的沖突，看到崇高的夢想，也看到超越自我利益的胸襟——一切都為了把最好的東西和最好的思想留給未來。

755公里的藍嶺公園大道，如今已經成為美國最受歡迎的公園大道，迄今為止，總計6億多人次的游客免費近距離體驗到了山區的生活方式，以大而廣的視野欣賞到了自然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