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南北的關中盆地和四川盆地,雄踞于河、渭與江、漢的上游,背靠西部遼闊雄奇的高原,面向東部坦蕩如砥的平原,高屋建瓴,形勢險要,是秦漢王朝統一全國的戰略基地。劉邦帝業的成功、漢初三杰的智慧和漢武大帝的向西開拓、絲綢之路的開通,都不約而同地利用了秦蜀一體化與農牧一體化,而這兩個一體化的大動脈是聯系大西北與大西南的千里棧道。
司馬遷的棧道之旅,是秦蜀千里棧道的第一次系統考察和完美展示,對建構以棧道為軸心的西部文明生成發展體系,起到了重要的印證和促進作用。從司馬遷遺墨看秦蜀棧道,也是對陜甘川交通文化的一次重要“考古”。
中國西南的蜀漢大地,不僅是秦統一全國的戰略基地,更是西漢王朝發祥的圣地,還是司馬相如等漢代文學大家的生長之地。因此,“少負不羈之才”“耕牧河山之陽”的司馬遷,一直渴望沿著秦蜀棧道考察大西南,解讀秦漢成功的奧秘。

秦、蜀、楚的歷史文化及開發保護等進需引起足夠的重視。
中華古典文明有一個自西向東、由西北到東南的推進過程,而近代資本主義文明有一個從沿海到內陸、從東南到西北的推進過程。漢唐是中華古代文明的極盛時代,這一文明的軸心就是秦蜀千里棧道。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史記·河渠書》及相關人物傳記中,對千里棧道有著全面而深刻的認識。
司馬遷認為秦蜀千里棧道是戰國秦漢“天府之國”的經濟文化大動脈。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將秦、蜀、隴右作為大關中的“天府之國”:“關中自汧、雍以東至河、華,膏壤沃野千里,自虞夏之貢以為上田,而公劉適邠,大王、王季在岐,文王作豐,武王治鎬,故其民猶有先王之遺風,好稼穡,殖五谷,地重,重為邪。及秦文、德、繆居雍,隙隴蜀之貨物而多賈。獻公徙櫟邑,櫟邑北卻戎翟,東通三晉,亦多大賈。昭治咸陽,因以漢都,長安諸陵,四方輻湊并至而會,地小人眾,故其民益玩巧而事末也。南則巴蜀。巴蜀亦沃野,地饒卮、姜、丹沙、石、銅、鐵、竹、木之器。南御滇僰,僰僮。西近邛笮,笮馬、旄牛。然四塞,棧道千里,無所不通,唯褒斜綰轂其口,以所多易所鮮。天水、隴西、北地、上郡與關中同俗,然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為天下饒。然地亦窮險,唯京師要其道。故關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眾不過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

褒斜棧道雞頭關石刻
司馬遷將戰國秦漢時期的華夏經濟地理分為山東、山西、江南、龍門碣石以北四大地區,而大關中所在的山西地區,又分為關中盆地、巴蜀、隴右三大板塊,在全國所占土地不到三分之一,人口不到十分之三,但財富卻占全國的五分之三。而在大關中的“天府之國”,褒斜棧道是溝通南北的經濟大動脈,將“膏壤沃野千里”的關中平原與“巴蜀亦沃野”的四川盆地密切聯系起來,“隙隴蜀之貨物而多賈”,將大西北與大西南貫通起來,打破了秦嶺南北兩大盆地的封閉,“棧道千里,無所不通,唯褒斜綰轂其口,以所多易所鮮。”
司馬遷記載了漢武盛世開鑿褒斜道,促進南北交通的盛況。褒斜道作為溝通西北與西南的官驛大道,在戰國秦漢時期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漢武帝時期,隨著國家經濟文化的全面繁榮,關東與關中、南方與關中的交通受制于“黃河砥柱之險”,“漕從山東西,歲百余萬石,更砥柱之限,敗亡甚多,而亦煩費”。《索隱》曰:“謂從山東運漕而西入關也。”因此,有人建議開鑿褒斜道水路,實現水陸大聯運,將關東黃河中下游的漕糧賦稅運到南陽,再由漢水支流唐、白河運到襄陽,將南方的漕糧賦稅由長江溯漢江而上運到襄陽,再由襄陽溯漢江而上輸送到漢中,然后再經過褒斜道水運、陸轉到國都長安,這樣既可避開黃河干流上東西交通的“砥柱之險”,又可以將漢中和巴蜀錢糧、物產順利轉運到長安。這是一項涉及到西漢國家經濟大動脈,確保國家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安全的大戰略,也是棧道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開鑿褒斜道漕運,所以漢武帝格外重視,下令實施。司馬遷在《史記·河渠書》中,翔實地記錄了開鑿的經過。這是秦蜀千里棧道第一次大規模地開鑿水運通道,雖沒有達到漕運的目的,但陸路更加暢通,成為南北方的經濟大動脈和國都長安的生命線。
司馬遷在秦漢帝王《本紀》和多個人物傳記中,描寫了秦蜀千里棧道與秦漢帝國創建發展的關系。由《史記·秦本紀》來看,秦國在春秋末、戰國初年已開始向秦嶺之南開辟。
戰國秦漢時期的漢中,千里棧道的暢通有效地聯系起秦隴與巴蜀,使得秦嶺南北的關中盆地、漢中盆地與四川盆地成為中國最早的“天府之國”。“棧道千里,通于蜀漢,使天下皆畏秦。”這里不僅成就了“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的大秦帝國,而且也成為“高祖受命,興于漢中”的漢家發祥之地。對此,司馬遷有清醒的認識,提出了“漢之興,自蜀漢”的觀點。
高帝元年﹙公元前206年﹚二月,項羽分天下王諸將。“立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中,都南鄭。”“而三分關中,王秦降將,以距塞漢路。”夏四月,漢王劉邦之國,八月,漢王引兵從故道出,襲雍,雍王章邯迎擊漢陳倉。劉邦實際在漢中的漢國為王的時間不到四個月。時間雖短,但劉邦集團干了5件大事。
其一,轉危為機,奠定了奮發有為的大漢雄風的基礎。漢初名儒陸賈曾說:“且夫秦失其政,諸侯豪杰并起,唯漢王先入關,據咸陽。項羽倍約,自立為西楚霸王,諸侯皆屬,可謂至強。然漢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劫略諸侯,遂誅項羽滅之。五年之間,海內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劉邦沒有被項羽的氣勢和遏制的形勢所壓倒,正如司馬遷所言:“子羽暴虐,漢行功德;憤發蜀漢,還定三秦;誅籍業帝,天下惟寧,改制易俗。”

四川廣元朝天區先秦棧道的所在——曾家山,這里也是劍門蜀道的起點。

周秦漢唐千余年間,秦嶺古道作為自長安翻越秦嶺、前往南方諸省的戰略通道,在政治、軍事、經濟各方面均發揮過重要作用,有豐富的歷史文化積淀。圖為華山長空棧道。

作為秦蜀相通之路,秦蜀棧道是古代連接陜西關中平原與成都平原的重要歷史通道。
其二,還定三秦,一統天下的戰略完成于漢中。控制關中、漢中與蜀中,爭奪天下是劉邦的既定戰略。而這一戰略的設計者是張良,推動者是蕭何、韓信,決策者及實施者是劉邦,最終完成在漢中。在入漢中前,張良通過項羽的叔父項伯,為劉邦爭得了漢中郡這塊戰略要地,為走出棧道、奪得天下奠定了基礎。
其三,筑壇拜將、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行軍謀略形成于漢中。
其四,募發賨民,西漢王朝的民族融合政策奠定于漢中。巴人“天性勁勇”,是劉邦兵定三秦的急先鋒。
其五,在漢中、蜀中興修水利,發展經濟,足食足兵,建立了可靠的后方基地。蕭何在漢中盆地漢江支流褒河之上主持修建了著名的水利工程——山河堰,使漢中盆地變成了旱澇保收的糧倉。漢中及蜀地豐盈的糧草和充足的兵源,為劉邦擊敗三秦、統一天下提供了可靠的保障。
以上五大戰略舉措,實施的關鍵是“千里棧道”。司馬遷在世界交通史上第一次全方位地展示了棧道的獨特魅力,雄辯地證明了漢中成為西漢王朝的發祥地。司馬遷在《史記·六國年表》中說:“禹興于西羌,湯起于亳,周之王也以豐鎬伐殷,秦之帝用雍州興,漢之興自蜀漢。”東漢摩崖《石門頌》也說:“高祖受命,興于漢中。道由子午,出散入秦,建定帝位,以漢詆焉。”司馬遷向歷史和未來證明,西漢王朝的建立與統一,與秦蜀千里棧道有密切關系。
西南巴蜀大地是司馬家族的發祥地,是司馬遷八世祖司馬錯建功立業之地,也是司馬遷生命歷程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最為風光的歷史時期。劉邦君臣在蜀、漢大地崛起奮斗,建立漢室天下的歷史傳奇,以及號稱“辭宗”“賦圣”的司馬相如走出西南的成功范例,都深深地吸引著司馬遷。于是,在漢代文學文化史與中華文明史上,漢武盛世二司馬都在千里棧道上留下了他們跋涉的足跡。
司馬遷家族與西南大地有很深遠的歷史淵源。《太史公自序》說:三皇五帝時代,“顓頊帝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司馬錯的棧道之旅,是從謀劃吞并巴蜀開始的。《太史公自序》說:“在秦者名錯,與張儀爭論,于是惠王使錯將伐蜀,遂拔,因而守之。”司馬錯奪取了巴蜀,將關中盆地、漢中盆地和四川盆地通過千里棧道聯系在一起,建立起秦國立足西部、虎視東方的戰略基地。“蜀既屬秦,秦以益強,富厚,輕諸侯。”在鞏固大西南的過程中,司馬錯立下了汗馬功勞。他還是杰出的戰略大師,目光深遠,謀略過人,他一輩子只干一件事:滅蜀,平蜀,治蜀。在守蜀、攻楚的過程中,千里秦蜀棧道,是大秦帝國奪取西南、滅楚統一全國的戰略大通道,大將司馬錯功勛卓著,讓司馬遷無比自豪,因而寫進了《太史公自序》,也讓青年司馬遷對奇險富饒的大西南極為神往,對秦蜀棧道格外著迷。
司馬遷生長在中華文明大整合與大融合的漢武帝時代,秦嶺南北“一山兩盆”的“天府之國”,是中華文化進行域內整合和面向絲路融合西域文化的大舞臺。“無所不通”的千里棧道,是大秦帝國與西漢王朝統一全國的戰略大通道,是秦蜀“天府之國”的經濟文化大動脈,是連接由長安向西和由成都向南的南北絲綢之路的紐帶。“興于蜀漢”的大漢雄風,既培育了“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漢興戰略,又孕育了張騫“為人強力,寬大信人”的高尚品德。
司馬遷的“西征巴蜀”棧道之旅,不僅完成了經略西南,設置郡縣的直接任務,而且考察了漢中與棧道、成都與都江堰,進一步清楚了漢中、成都平原在秦漢大一統過程中的地位,明確了“棧道千里,通了蜀漢,使天下皆畏秦”的奧秘,確立了“中國山川東北流,其維,首在隴蜀”,“禹興于西羌,湯起于亳,周之王也以豐鎬伐殷,秦之帝用雍州興,漢之興自蜀漢”等一系列中華文明起源并發展于西部地區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