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路過橫塘時,才知道是秋了。塘里有人覆盆采菱,近了看,是個老者,舊藍布衣,牽著絆絆牽牽的菱梗滑行于水面,并不用槳。不免有些失落。
我記憶里的江南,每到此時,長約八里的橫塘早已笑語喧嘩,菱角舟里, 多是少女少婦。那是如端午一般的節日,河那么長,那么多人看,熟人生人的,她們就可著勁兒地打扮著:斜襟的藍花布褂,綠褲子,是很經典的裝 束;或有大膽的,竟就是長裙,紅的紫的白的粉的,在流水粼粼的水面上,綻放如蓮。她們裝作不看岸,低頭采菱,不知是誰悄悄地起了頭,就一個接一個地唱開了,歌聲漸漸寬闊起來,遠了起來,彌漫在氤氳的水汽里,飄散在驚風亂飐的朵朵菱花之間了。
菱不是五谷,采菱是沒有勞動強度的柔美詩歌,夾在早晚稻的敘事里,“采菱”成了江南秋聲里最溫婉的詞語。采菱幾乎沒有男子參與,若是有,就是相愛了,意卻不在菱。民歌里這樣唱:“我們倆劃著船兒,采紅菱呀,采紅菱,得呀得郎有心,得呀得妹有情,就好像兩角菱也是同日生呀,我倆一條心。”瞧這個“得呀得”,那心就要飛起來了。
更多的時候,那個男子是在岸上,看著他心儀的女子。她便咬著唇,唇紅齒白,眼里就要滴出那點羞來。或有時,已是月上柳梢頭了,那個傻子急急逡巡,卻找不到那個她,她的小姐妹們就都逗她,她在躲閃中唱起,他就頓住了,聽聲辨位,于是,他就微笑了,“菱歌唱不徹,知在此塘中”。
波光粼粼里,《采菱曲》以南朝時最多,在所有的曲辭中,多有“棹歌” “容與”“采菱”之類的詞語,都是極其清婉揚兮的。“采菱”自不必說,“棹歌”是劃船時唱的,棹是蘭槳是菱角舟,唱出的不是漢子的號子,而是女子的清揚的俚曲;“容與”是安閑從容的樣子,一段慢時光。
容與的時光里,歌曲后的江南秋,寧靜如晨光里的釵頭鳳,滄桑如妝臺上的菱花鏡,讓人無端生出懷念。如今往事已矣,而南京每到初秋,街巷中依然都有菱角出售,黑硬,有兩角的,有四角的,售賣的多是老人。他們黑白照片般濕漉漉地站在那里,背景是六朝古都的人文,讓人唏噓。關于菱角的菜式,南京多得讓人目不暇接,別處怕是無法比肩的吧?
我所在的小村橫塘,四月的水面就長出了新菱葉;六月開著白花,慢慢長出嫩菱角;七月,菱角就成熟了,殼是青色的,很嫩,赤手就能剝開,菱肉雪白脆甜;到八月,菱角就黑了硬了,采回來帶殼一起煮,剪去一角,再撕開,青澀的脆甜已然沒有,留下的是醇厚的香味,淡卻遠,便有人稱它為“水栗子”。
老屋的橫梁上,還綁著菱角舟,但結著蛛網,就要朽爛了,那窄窄的滑板,一代代的女性們曾經握著,劃出黝亮的水痕。她們都已經大了、老了,都遠離了故土。她們的晚輩,多在城市的流水線上,唱的不再是釆菱曲。她們農閑里的父老,偌大的身子,坐在菱角舟里,孤獨的樣子,讓人泫然。
“澄碧生秋,鬧紅駐景,《釆菱》新唱最堪聽。”一聲采菱曲,心頭已惘然。但我相信,美好的都一定會回來的,未來的水面上,一定會有窄窄的菱角舟、美麗的采菱女,她們唱起清麗的采菱曲,鷺鷥蜷著腿,飛過漠漠水域。
(編輯 花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