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梅
(一)
那是我們所有人第一次離開家,住進一間由教室改造而成的寢室里。墻壁臟兮兮,床鋪吱嘎響,窗玻璃是破損的。深夜的風從破損的地方進入,吹到我們露出被窩外的腳尖上,有一種露宿荒野的感覺。
那是1993年初秋,我們帶著飯盒、大米、課外書、換洗衣物、零錢等,成為珠溪中學的一名寄宿生。幾乎所有人都攜帶一只大箱子上學,那種木制的箱子是祖母或母親的嫁妝,油漆剝落、死氣沉沉,又因過于龐大、裝物太少而顯得體型荒誕。
我沒有箱子。當她們挨著床鋪靈活地爬上爬下,把毛巾掛在床沿與窗縫之間的繩索上,站在各自的箱子前嘰嘰喳喳地進食,我只能站在窗前角落里,吃了一半的飯盒一不小心,就會從窗臺“哐當”一聲掉到水泥地上。
那個女孩有只漂亮的綠箱子,類似于夏天賣冰棍的小販用的木匣子,卻要精致許多:那鮮明的綠漆早已與木頭的紋理滲透,融合無礙,給人一種溫柔的協調感。
箱子的主人就是莫小甜。那時候,我并不認識莫小甜,她是隔壁班的。她和別人不同,不站在自己的箱子前吃飯。有時側身坐在寢室外面的臺階上吃飯,有時站在那排水泥欄桿前,背對著我們。好像被人撞見自己在那種地方吃飯,是一件很羞恥的事。
通常當她們還在嘰嘰喳喳地把腦袋埋在飯盒里,邊吃飯、邊大聲嚷嚷的時候,莫小甜已經吃完,拿著鋁制飯盒從寢室外面走進來。她體形纖巧,走動的時候有股難言的輕盈感,讓人想起春天的燕子輕而歡快地掠過池塘的水面。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這個女孩是誰。她一開始就顯示出的與眾不同給人一種暗示,讓人忍不住去猜測她的來歷。為什么來這個簡陋的鄉鎮中學讀書,她應該去一間更好的學校,住到一個更好的宿舍里,更不用以花布將自己隔絕在逼仄的空間里。
是她床前那塊藍底白花的布吸引了我,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種白花叫鳶尾。它們長在水邊,帶露珠的花瓣,霧一樣輕盈,帶著液態物質的清亮與光芒。
莫小甜在那塊棉布所遮的地方聽歌、睡覺、發呆,偶爾發出一點聲響,那是她戴著耳塞,跟著磁帶里的流行歌手在學唱。她總是很謹慎地不讓自己發出更大的聲音,生怕引起別人的注意。
她不知道我們早已經關注她,任何從那個角落里發出的聲音,都會引起我們的側耳傾聽──藍布一直垂掛床前,本意是要與世隔絕,結果適得其反。
黃昏時分,晚自修的鈴聲響起之前,我們從寢室里出來,走在那片通往教學樓的水杉林里。高大挺拔的樹木將微光局限在一片昏蒙的區域里,循著暗夜來臨之前的最后一些光亮,我們悄無聲息地走著,腳下樹葉發出輕而溫和的碎裂聲。
深秋的晚風攜帶著遠方的涼意而來,讓人疑心這片林子就像漫無邊際的青春期,走不到盡頭。
或許,在那片水杉林里,我看見過莫小甜匆匆行走的身影,那個身影和我一樣走在去往晚自修的路上。可我想不起她的臉,她進一步的容貌更無法得到確認。
印象中,她的皮膚比一般女孩略黑,臉龐小而精致,雙眸清潤,耳形秀麗,沒有佩戴耳環,耳垂上也沒有留下任何孔洞。總之,她整個臉部的輪廓極美,在回憶中更美了,舉手投足間,漫溢出一股少女的清麗與哀愁。
另外,那時候,她的唇上已經長出一圈纖細的淡黃色絨毛,讓人聯想到一種叫桃子的水果。
現在,我還能清晰地想象她的聲音。如果有一天,那個屬于她的聲音在我耳旁響起,我一定可以毫不費力地捕捉到。那些人的臉我已經記不住了,她們的聲音卻依然存在,所有在那個時間段里認識的人都有一種與眾不同的聲音,沒有哪個聲音會互相混淆。
(二)
學校后面有一座寺院,不遠處是農田和溪流。露天電影就在那個曬谷場上每周三如期進行。我們很快就深深愛上了這每周一次的狂歡夜氣氛,沒有作業,不必上晚自習,教室和寢室都空蕩蕩的。
所有人都在外面,在夜色彌漫的田野中穿梭、在白色幕布的前面和后面奔跑,或者安靜地坐在某個坡地上,聆聽溪流的聲響,沉浸在渺遠事物里,暫時遺忘了周遭的一切。
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年但凡經歷過這樣的夜晚,都會變得和往日不同。他們會在日記里記錄下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某部戰爭片的結局、某場影事的中途忽然暴雨如注、銀幕上盜賊竊了古墓被判斬首、鮮血把河水都染紅了等等,卻對真正觸及內心的東西避而不談。不是他們刻意想要隱瞞什么,而是那些東西的存在非常隱密,飄忽不定,很難被人清楚地意識到。
對那些夜晚可能發生之事,我早已淡忘。沒有具體的細節,更沒有戲劇性的場景讓我記住其中的一兩件。只有一種模糊的情緒、隱約的興奮感到了周三的中午,便被周期性地激發出來。那不僅意味著可以享受一個無憂無慮的夜晚,不必枯坐在教室里,忍受某位任課老師的聒噪,還有一種難以訴說的不安與惶惑在無形中醞釀著。這樣一個空白夜晚的存在,讓學校生活像漩渦一樣翻轉起來,不再是平常模樣。
并不是所有人都會趕去看露天電影,誰也不知道那些不去看電影的人都去了哪里。當我盯著那塊白色幕布時,身邊大都是附近的村民,比我小很多、尚處于小學階段的孩童,卻很少看到與我一起學習的人。
有人看見莫小甜坐在那個寺院門口。幾乎每天黃昏都坐在那里,連星期三也不例外。從吃過晚飯到晚自修開始那段時間,她都在那里。她們說她在等一個男孩。那是男孩上學的必經之路。
這件事情忽然被很多人知道了,她們都在傳這個事情,關于莫小甜和那個男孩的事。男孩的父母不僅知道此事,還發出了明確的反對信號。看來,事態已經擴大,發展到了對莫小甜不利的地步。
我一點也記不得和莫小甜怎么熟識起來,并且成為她的核心密友,參與她的秘密,知道她有時候點著蠟燭,坐在寺院門口的石凳上等那個男孩,根本不知對方已經更換了上學之路。
有一天,莫小甜對我說:你幫我去問問那個人看,為什么會這樣?
于是,某天放學時分,我果斷地將那個人攔截在教學樓后面的水杉林里。我問他為什么要這樣。我用的是莫小甜的語氣,而不是我的。
那個人沒有說話,只是莫名其妙地望了我一眼,好像在埋怨我多管閑事。或許是認為我不夠美,根本不可能懂這些事。
這一眼觸怒了我,我將他的沉默視為拒絕,并將此結果添油加醋地轉告給莫小甜。在莫小甜面前,我表現出了超乎常理的憤怒,好似被拒絕的人是我。
后來,那個下雪天,那個男孩帶著三個朋友來我家找我。我們一起去了莫小甜長眠的地方。積雪很厚,但并沒有將整個大地都覆蓋住。我們踏在泥濘的雪路上,風把雪花吹在臉上,寒冷像饑餓的獸在天地之間肆虐,伺機吞噬掉我們。
天寒地凍,一旦想到此行是去看望一個死去不久的人,我便感到極不真實。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舞臺上發生的事,總有一天,我們會被告知演出結束,悲傷終止,死者復生。
站在莫小甜葬身的地方,男孩表示等以后有錢了,一定要將這個地方修繕一新,弄點石獅子、石凳子什么的。男孩黯然而堅定的神情,像是在進行某項宣誓活動,而我們是被應邀前來觀摩的。
我想起清明掃墓時看見那些老人們的墓地,非常氣派。他或許也想要將莫小甜長眠的地方裝扮成那個樣子,弄成一個真正的墳墓的樣子,一個墓地所要具備的硬件設施它都要有。
他的想法天真而虔誠,同時充滿難言的凄楚。我忽然有點可憐他,當同齡人還在為學業發愁的時候,他卻在想著墓地的事,想著將來如何安慰亡人,以彌補過錯。他的想法世俗而實際,是對成人思維的模仿,甚至照搬──那是莫小甜死后,他唯一能想到的可做之事。
(三)
1994年春天,我們的體育課統統變成了跑步課。我們不僅在學校的煤渣跑道上跑,還跑出校門,跑到竹林和曬谷場。
我們繞著村子跑一圈,跑上山坡,在林子里跑、在草甸上跑,跑過水電站、嬰孩塔、廢棄的養蜂人的小屋。最后,我們沿著湖的邊緣跑。
地點的改變給枯燥的跑步課增添了樂趣,而且每次奔跑的路線都不盡相同。一旦開跑,我們便無法停下,好像腳下有無窮無盡的力氣,風一樣從我們不斷奔跑的動作中生長出來。
那年春天,我們年輕的體育老師帶著全年級的同學在路上跑。當我們在教室里上英語課、數學課、地理課,他們在跑步;當我們看著窗外發呆,他們已經跑到那個山坡上了。
少女莫小甜也是其中一員。當我在數學課上發呆的時候,莫小甜和她的同學們正跑出校門,跑上坡地,跑過竹林,沿途經過水電站、嬰孩塔、廢棄的養蜂人的小屋,還有一條長長的被松針覆蓋的林間小路。他們肯定會繞著湖水跑,或許不只一圈,一切都取決于那個年輕體育老師的心情。
我和莫小甜無數次跑過那個湖邊。在身體的晃動中,我只感到湖水不是水,而是某種固態物體的凝聚,以藍綠色系的目光,笑意吟吟地望著每一個經過它身邊的人。
后來我才知道那不是湖,而是人工水庫,日積月累成豐盈的蓄水池,以備旱季灌溉之用。隨著夏季來臨,我們很快就不去那里跑步了,而是在校園的陰涼處,練習投擲鉛球和仰臥起坐。
也就從那時候起,莫小甜開始坐到寺院門口的石凳上。天黑了,晚自修的鈴聲響了,蟲鳴沿著草葉爬上來,她還坐在那里。她隨身攜帶火柴、白色蠟燭、水果刀和酒精飲料。她點著蠟燭,在自己手腕上劃上很多刀,任酒精飲料燒灼喉管和胃。
一天天過去,她在那個寺廟門口,反覆折磨自己的身體。經過那里和沒有經過那里的人,都看見了、知道了。而莫小甜只想讓那個男孩看見,想讓他知道。
男孩不再經過此地,男孩的妹妹監督著哥哥,和他一起上下學。有傳言說男孩可能要轉學,舉家跟隨即將出門打工的父母出遠門。
有一天,莫小甜從寺院門口的石凳上起身,回到黃昏的水杉林里。水杉林東邊有一排水龍頭,那是學生們洗漱和清潔物品的地方。角落里有一口井。
那是1994年的深秋,井水溫暖而潔凈。清晨時分,有白色熱氣從那個圓形孔穴里冒出來,到了黃昏,便有師生陸續來井臺邊浣洗衣物。穿深綠色毛衣的莫小甜蹲在那里洗頭。她的頭發很美,烏黑而充滿光澤,此刻濕漉漉的,往下滴著水。
暮色中,她一遍遍從井里汲水、一遍遍洗愈發黑亮的頭發,好像它們天生需要水的潤澤。
后來,當所有的人都離開了,她還蹲在那里清洗頭發。除了那片靜默挺立的水杉林,誰也不知道這一切是怎么結束的。
夜深了,井臺邊還飄散著一股好聞的洗發水的氣味。
(四)
那個住在寺院里的人,一個和尚,穿黃色僧衣的人,在昏暗的寮房里,向我們講述另一個世界里的事情。他說的那些事情,我們并不感興趣,也不覺得好奇。可是,一個僧人耐著性子和我們說那么多,他到底想要告訴我們什么呢?
他說話時眼神炯炯,微微蹙著眉,僧衣扣子外面露出的喉結一鼓一鼓的,好像在艱難地吞咽口水。
他具體說了些什么,如今我早已忘記。只是他的神情,好似在描述一個比親眼所見還要確信無疑的世界。他不僅自己相信那個世界的存在,還要迫切地說服別人也去信。
我和那個叫英的女孩,除了覺得好玩,別的什么感覺也沒有。在經過寺廟門口時,我們會嘻嘻哈哈地打趣道:欸,我們的師傅住在里面呢!欸,哪一天我們不用上學,隨師傅一起去云游算了。
師傅總是不定期地要求見我們,用同一種語調,簡潔而反覆地描述同一個世界;也有很長時間沒有現身,不知去了哪里。
當我在別處看到那些黃色外墻的廟宇寫著“佛”和“南無阿彌陀佛”等字,孤零零地立在山坡或稻田邊上,便會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拂來。如果那房子的顏色和普通民居一樣,或許便不會有如此感覺。
我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一種什么感覺,在以后的日子不斷去追溯它,卻毫無結果。我總是感到莫名的不安,有一種試圖將我們帶離這個世界的力量始終存在。
那是五月的一個中午,天氣燥熱,讓人昏昏欲睡,那個穿黃色僧衣的人忽然出現在學校操場上。他拎著一袋枇杷,一搖一晃的,向教學樓這邊走來。
他的出現引起了轟動,在他身邊馬上圍聚起一大群男同學。他們拍手、吹口哨、興奮地尖叫。
我和英已經出了教室,站在走廊上。穿黃色僧衣的人向我們走來,將手中的枇杷遞給我們,雙目炯炯地望著我們。
在眾同學的簇擁下,我們走在去往笑咪咪照相館的路上。一路上,那些男孩始終跟著我們,眼睛晶亮地盯著我們身邊的那個人看。除了拍手和尖叫外,他們還想要發出某種更為明確的信號,卻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語言。
合影里,我和英穿著校服,雙眼迷離,遲鈍而茫然地站在黃色僧衣的兩側。
“師傅”到了另一個地方的另一座寺廟后,給我們寄來一包佛經書籍。黃黃綠綠的封面,印著菩薩或佛陀的像,都是一些宣揚因果報應的小故事。
在隨書附寄的紅色小本子上,我和英都被鄭重地賜予了法號。我們默念著那個法號,兩個字的,是世俗世界里兩姐妹的命名方式,一種很怪異、很新鮮的感覺。
放暑假了,“師傅”來信邀請我們去那個叫太平寺的地方玩。我們當然沒去。一個青煙繚繞的世界,彌漫著香燭、瓜果的氣味,還有木魚聲聲,這哪里是我們應該去的地方。
那時候,我們經常跑到山坡上玩,躺在草甸上看樹影和云朵,偶爾邂逅牧羊人趕著羊群,從坡地上下來。黃昏的夕光在遠方和竹林間游蕩。
我們大聲而夸張地呼喚每個路過山腳下的熟人,他們的名字被嘻嘻哈哈的我們含在嘴里,發出模糊而歡樂的尖叫,有一種戲弄人的快感。
莫小甜失蹤的那個黃昏,我們就躺在山坡上。后來,我們又趕回那里,不過心情完全變了。莫小甜的名字被所有人含在嘴里,哽咽著無法發聲,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我們打著手電筒,漫山遍野地呼喊、尋找,好似找尋失散已久的自己的魂靈。
深夜,我們疲憊不堪地回到那個擺有許多木箱子的寢室里,被莫小甜可能再也不會回來的絕望包圍著,很快就睡著了。
凌晨時分,莫小甜來到我的睡夢中,侃侃而談她的歷險經歷。她不是沉入湖底,而是去了一個更遙遠的地方。在大山的另一邊,靠近大海的地方,她聽音樂、唱歌、伴著海浪起舞。
快點長大吧!
等你們長大了,就可以去那里找我玩了。
夢里的莫小甜異常興奮,為擺脫某種我們暫時無法擺脫的東西而雀躍,大笑時露出貝殼一樣濕潤而潔凈的牙齒。一夜間,她已由少女成為一名無憂無慮的成年女性。
這邊的世界里,人們最后一次看見莫小甜是在井臺邊。深綠色毛衣、藍色牛仔褲,黑色絲絨一樣的長發。
少女莫小甜消失在1994年10月28日黃昏。
(五)
2017年暮春,我完成短篇小說 《少女與永生》。這個以莫小甜為原型的短篇,經過多年醞釀,數易其稿,終于瓜熟蒂落了。
那天,我騎車去了郊外,就像許多年前從家里騎到住宿學校。一路上,往事如路邊的風景,紛至沓來。
黃昏時返回家中,我已如釋重負。幾天后,我把小說發給責編W先生。隨后,便慢慢將此事淡忘。
我沒有與任何人談論過這個小說。自從嘗試寫作以來,我還沒有學會與人談論自己的作品。對我來說,這是一件令人羞恥的事,類似于當眾展示裸體。
那年秋天,我卻與W不期而遇。他還記得那個小說,主動談及小說,想了解更多關于小說的事,背后的故事──我不知道他到底想了解什么。
小說以第一人稱敘述,以“我”的迷惘和自省貫穿始終。小說里,莫小甜有一個憂郁而普通的名字:林玉瓶,那個男孩則叫馬良。
小說的敘事從林玉瓶自沉多年后,“我”與馬良的交往開始,中間不斷穿插“我”與馬良對她的回憶。這回憶常常是由“我”引發,馬良無可奈何地接受,被迫配合著完成。
事實上,當年的“我”幾乎是與林玉瓶同時愛上馬良。不同的是,“我”隱而不發,而林玉瓶熱情表白,最終戀情失敗而自沉。以致多年來,“我”心難安,感到林玉瓶的死與“我”有關。
這個小說太含糊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表達什么。W坐在我面前,直言不諱地說。他好像不是指責小說本身,而是在質疑我的態度。我應該有更新鮮而明確的態度。
你應該表達得更清楚、更準確,那才是有意義的。W振振有詞:那通常也是我對一個小說的期許,準確而清晰地表達一個東西,哪怕這世界上并沒有那種東西的存在。小說家的使命不就是要制造出這樣一個東西來嗎?
我承認他說得有點道理。一個少女的死亡,其意義何在?我到底想要表達什么?
這么多年我一直苦苦思索,卻依然無解。
或許,我想探討的是死亡本身。一個人年紀輕輕地死去,主動索死,到底有沒有意義。
毫無意義。沉思片刻,W冷冰冰地說道。人們不會因為一個女孩的死而同情她。那種同情即使有,也是一時的。人們很快就會忘了她。再說,女孩的死真的是自覺選擇的結果嗎,還只是一種表演?還有,一個少女對死亡能有什么深刻的見解?她根本就不知道,這個事情對自己的人生意味著什么。
現在,幾乎所有的人都已經忘了她,對吧?W以一種勝利者的口吻,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我從未想到,我的編輯是一個如此冷靜,且咄咄逼人的人。他好像不是在談論一個小說,而是在談論我們共同度過的人生。
可是,對于人生,我們又有多少新鮮的觀點值得談論?
談話一時陷入僵局,我希望就此結束。不要再談了。寫出一個失敗的小說,將它束之高閣,或丟入廢紙堆,對我來說都不算什么。任何形式的談論,以及可能涉及到的地方,都會讓我感到難堪。
我也大致知道這個小說的癥結所在,因太執著于事實真相,無法跳出自傳性的部分,從而導致小說藝術性和完成度的喪失。可我無法想象一個與事實真相毫無關系的小說,那不是我想要寫的;那是別人的小說,不是我的。
看著對面的W,我感到一股無法言說的酸楚,持久地充溢在心間。
W在一陣沉思后,絲毫沒有放棄的打算。他直了直身子,謹慎地說:那是一個很特別的故事,我想……或許,你可以重寫一遍。
不……我在心里發出喊叫。
忘掉這個故事,換一個角度寫,創造一個全新的,與這個毫無關系的。
W開始像個職業編輯那樣描述那個想象中的小說,一個真正的藝術品,具有深刻的、啟迪人心的智慧。
我忽然想起W來自一個毗鄰海邊的石頭城,多年前那個穿黃色僧衣的人,就去了那里的太平寺。有一些從那個寺廟里寄出的資料和信件,仍留在家鄉的閣樓上。
你那里有個太平寺。
什么。
太平寺,我說有個寺廟叫太平寺,在你老家。
沒聽說過。
太——平——寺。我把那三個字,拆開來又講了一遍。
W依然說,沒有。沒有那個地方。他的聲音顯得冷淡,不明白我為什么要在一段關于小說的談話里,忽然插進一座寺廟。我不是佛教徒,他也不是。
明明就在。
那里,怎么會沒有。好吧。沒有就算了。我不想再說什么。
我還是希望你能把那個小說重寫一遍。W說。所有寫死亡的小說,沒有一種哲學性的深刻,都是不成立的。
我點頭贊同。
死亡很難表達,太多的陳詞濫調,都沒有意義。要想死亡具有意義,你的表達必須是有意義的。
我承認他說得對,可與這個小說毫無關系。
時間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一切卻像發生在昨天。1994年初冬,一名叫莫小甜的少女自沉湖底,被人發現時雙眼微睜,右手臂曲折,右手緊攥一束枯黃的水草……這么多年過去,我們也一直在尋找莫小甜在那個漆黑的冬夜里所尋找的、能被我們緊攥在手心里的東西。
有時候我想,一個人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就能擁抱死亡,大概也是一種獨特的向永生致敬的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