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有什么用？

馬未都

7年前我在《百家講壇》講過收藏，所以很多人都熟知我的收藏故事。收藏是我的業余愛好，沒想到中年以后逐漸成為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我把它做成一個博物館。今天我到這兒來應該是講我這個，就是你們最愛聽的這種勵志故事。但我覺得這個并不重要，我在這一瞬間，覺得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今天我在現場感受到的，讀書有什么用？

我就想，我小時候是怎么讀書的。

我小學四年級就離開了學校，再沒機會重回學校，今天最困難的事情是在填各種表格時，我的文化程度怎么填？我填一小學四年級，都沒人證明我在這個時期離開了學校。沒有任何文憑，可是不妨礙我去讀書。我有兩年很好的時光，在家里沒事干，也沒學校，也沒工作，哪兒都不能去。那是我的16歲到18歲。一個鄰居家有本《紅樓夢》，那個年月是禁書。古人認為讀禁書是人生最大的樂趣，可我在讀《紅樓夢》之前沒接觸過這樣的書，差點兒死在這書里！

你的情感，你對文學所有的喜歡，都可以從書里獲得滿足。我今天就想，當時這樣的文學書我是怎么讀的呢？我大概今天還能背一些，不背一段你們可能還覺得我在這瞎說。比如王熙鳳怎么出場的呢？

未見其面先聞其聲，“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這就是曹雪芹對王熙鳳的一個文學描寫。那你看看黛玉是什么樣的呢？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我背這個內心沒有底，因為這是45年前的事情。我當時因為有投入才能把這個事情記住，因為有投入才知道中國文學中的很多表達跟我們生活中的表達是不一樣的。比如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很明確地表達了中國人對人物的審美是什么—男子 “女性美”，女子“病態美”。所以他塑造的賈寶玉像個女子，林黛玉像個病人。賈寶玉是什么樣的？一上場叫“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鼻如懸膽，睛若秋波，雖怒時而似笑，即嗔視而有情”。

鬢若刀裁，現在叫小鮮肉是吧？都是“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眉毛很黑，符合我們傳統的審美。“鼻如懸膽”，這事兒有點問題，我們今天不興這事。你想想懸膽是什么意思？你把苦膽拎起來，非常飽滿的一個鼻子，我們今天好像都喜歡尖的是吧？那種修飾過的鼻子?！熬θ羟锊ā?，最重要的是曹雪芹的文學表達高于常人，他下面用兩句話來總結，“雖怒時而似笑，即嗔視而有情”，發怒時還像在笑，責怪你時還有情感傳達。我們作一個假設，作為一個情竇初開的女性，多么盼望有這樣一個男人出現啊？所以他就是高于常人，所以說《紅樓夢》成為中國文學的一個高峰絕不是偶然的。

那時候還讀過什么書呢？我小時候父母都在軍隊的醫院，我就跑到醫院有些廢棄的屋子里去翻騰，翻騰出一本醫學書。醫學書對我這樣的人、沒受過教育的人，讀起來是非?？轁?。我都不敢確定當時那書是什么書名，但是我迅速就把它看一遍，讀的最認真的是婦科。我十幾歲就覺得這個很有意思，因為我們沒有機會去了解女人身體是什么樣子對吧？

我小時候什么雜書都讀，后來到農村去當知識青年就更沒書讀，天天就是干活。偶然去老鄉家，老鄉拿一本書撕下去以后糊墻。我說你別糊墻我要看，這書拿到我手里時前十幾頁、后十幾頁、封面都沒了，什么書名不知道，拿過來說：“我先看一宿，看完了你第二天再用它糊墻好吧？”農民覺得這個書沒有用，所以把它撕了糊墻。我盡管不知道是什么內容，但我認為這書一定對我有用，所以我要借過來先看。

讀書有一個好處是什么呢？鍛煉抽象能力。今天已進入一個讀圖時代，所以我們反復在問自己讀書有什么用，讀書是讀字啊，你要鍛煉你的抽象能力，人類之所以文明有推進，是因為發明了文字。即便是個象形文字，它也是在鍛煉你的抽象能力，所以你讀書的時候，讀文學書的時候，你的理解跟旁邊人的理解可能就完全不一樣。可惜，今天進入了一個全球化的信息時代，我們開始大量地讀圖，讀圖是限制一個人的抽象能力的，所以讀圖的危險逐漸向人類靠攏但我們渾然不覺。今天純文字的書已經非常難賣了，包括我自己的書都拼命往上配上一些畫，來讓你理解它，但是人類幾千年來積攢的這些財富，就是你的抽象能力。我們有將近四千年的文字史，鍛煉了我們民族有如此豐富的思維和情感是因為我們有文字的能力，不是你個人的能力。

昨晚在床頭翻的那本書，我現在想想能不能把名字說清楚，全名叫《斯基泰時期的有色金屬加工業》，副標題叫“第聶伯河左岸森林草原地帶”，一個蘇聯的叫巴爾采娃的女學者寫的。這書枯燥吧？非常枯燥。我認為我一生中讀得最枯燥的書對我影響最大，最有意思的書對我的影響是適度的。因為有意思的書，你可能很少去想，越枯燥的書你想的就越多。我一直在說，一個人怎么能夠在這大千世界、人海茫茫中多邁出一步呢？你凡事多想一步。凡事多想一步，你就容易獲得比別人容易的成功！

古人把讀書分三個階段，5歲到15歲叫“誦讀”，背下來就過關，不需要你理解。今天的教育都希望你讀過的文章一定要理解，但是理解起來太難?！八臅褰洝毕荣t經典你每十年讀一次理解都不同，所以讓一個5歲孩子說出《論語》是怎么回事，很難，所以就背它。中國歷史上，搞科舉的人“四書五經”全要背下來。乾隆、雍正，這樣當年的皇子在12歲的時候“四書五經”能倒背如流，包括和珅。和珅“四書五經”全部能背誦，今天在全國范圍內能有一個學者把“四書五經”流利地念一遍都很難 。

第二個十年，15歲到25歲。這個時期讀書非常重要，古人叫“學貫”。你要學會貫通，對吧？學理科的要讀讀文科書，你要知道文理之間是有關聯的，要知道你自己所有的學科中有價值的東西怎么去相連，怎么能夠在你未來生活中應用。這個時期，相當于今天的高中到碩士畢業。

最后一個十年，25歲到35歲的時候，古人要求你兩個字，“涉獵”。一定要讀不是你專業的書，什么書都要讀。

我喜歡陶瓷，今天喜歡陶瓷的人很多，喜歡收藏的人很多；但是有多少人認真讀過《中國陶瓷史》?！吨袊沾墒贰愤@么厚，這么大一本書我幾乎每一頁都知道大概在說什么。我之所以對陶瓷非常熟知，是因為我把《中國陶瓷史》當作我最重要的陶瓷理論書去讀。那本書上永遠不標價錢，不是說這個東西價值連城值多少多少錢，從來沒有這樣一句話，那是我們所有學者對先賢創造的文化的尊重，寫上錢就不尊重了。所以你們看我在所有電視節目中絕對不去談這個東西值多少錢，錢對我們沒有價值，只有文化對我們民族有價值。

我們都很希望在生活中有所追求，希望我們的生活能夠達到一個內心的標準。生活在這個社會中， 趨利是你人生的第一個目標。為什么要趨利呢？因為你要不給這個社會添加負擔，你不是一個靠乞討為生的人，不是一個靠救濟為生的人，你要憑借自己的努力在社會上生存，而且要生存得更好，所以只要在不違反法律和道德的前提下，趨利是你人生的第一個目標。

當你趨到對應的利的時候，你開始趨名，趨名不是要你成為名人，出門時所有人都沖你招手，然后圍觀。不是，是要趨你自己的名聲，要看中自己的名聲。比如我做這件事同事怎么看我，家里人怎么看我，朋友怎么看我，這叫趨名。你覺得為你這個名聲去做一些不道德的事是否值得，這是人生第二個階段。

第三個階段，人生就要趨靜，趨內心的安靜，生活在這個紛雜的社會中每個人都有內心的焦躁和痛苦。我見過很多有錢人，都不是一般的有錢人，生活非常痛苦，老想逃離這個現實。我們也會看到有些有巨額財產的人，然后經濟破產以后跳樓自殺了，結果人家說他那賬面上還有好幾百萬美金呢。大家說怎么有那么多錢他去自殺呢？就是因為他不能承受這個落差。我們要有精神享受，這種精神享受最淺的是我們今天去看一場電影，去聽一支歌；深的是我們要去讀文學小說，感受唐詩宋詞帶來的愉悅，這種愉悅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

我們的文明讓我們成為一個大國，歷史上的先人從秦漢以來，一直有大國情懷，所以我們就要讀書，中華民族的文化一定要通過我們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