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
物是人非常常是最讓人感到寂寞與傷感的。因為自然的物候常常是可以輪回的,但是人生就像射出去的箭矢,是沒有辦法回轉的。就如朱自清先生在他的散文《匆匆》里所說:“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
大概也正是這樣的境況總是惹著詩人詞人的情緒,生發出不少傷感的嘆息。不過感傷的表達有時也彼此不太一樣。有人會比較激越,覺得這是天地間最大的不公,指天畫地,椎心痛恨;也有人從中看出生命的悲劇本質,產生了一種無可奈何的悲涼;當然也有人,只是在人生某一個轉角,停下來,輕輕嘆口氣又開始自己的漫行。但不管怎樣,內在的寂寞其實是一樣的。

就如晏殊的這首《破陣子》,應該就是那種人生轉角處的一聲輕嘆。
“?憶得去年今日,黃花已滿東籬。曾與玉人臨小檻,共折香英泛酒卮。長條插鬢垂。
人貌不應遷換,珍叢又睹芳菲。重把一尊(樽)尋舊徑,所惜光陰去似飛。風飄露冷時。”
這首詞上片是對往昔的追懷。黃花郁郁開滿東籬,和自己心愛的人一起把酒言歡,折下花瓣讓它們飄搖在酒杯里,如果是枝條修長的,就把它插在愛人的鬢邊。所有的美好都是因為東籬邊綻放的黃花。“共折”二字,將兩人濃情蜜意寫透,而那個“泛”字,又那么富有情趣—兩人有說不完的話,度不完的良辰,居然可以把心思都放在細細觀賞花瓣在酒杯里飄蕩的樣子上。而“長條插鬢垂”,則讓花與人兩相輝映,自然妙不可言。但是,我們不要忽略了,整個上闋是由一個“憶得”統領之下的。為什么要“憶”?因為曾經的一切已經不在眼前。而時間的相似“今日”,則是勾起無限思念的觸發點。詩詞常常是這樣,原本熱熱鬧鬧或者纏纏綿綿的景致,因為一個“憶”而虛化為現實的一個背景。人,真的是一種很奇怪的存在,現實多殘酷,回憶就有多美好。所以,這個上片雖然處處寫曾經,但時時在當下,是有傷感寂寞在其中。
下片開首兩句,以虛詞發力,詞較之詩更委婉纏綿,常常是虛詞的功勞—一個“應”,一個“又”,將這種物是人非的情懷宣泄出來。“應”字有兩種用法:一種是情理上有,而事實上沒有;一種是對不在眼前的事物的推測懸想。前一種更重事理上的推理,后一種更重內心情緒的傳遞。我想晏殊這里大概是后一種吧。
“不過一年光景,人的容貌應該不會有太多改變吧。”這樣的敘述里面其實滿懷著深情的思念,只是隱含在字句里面不事張揚而已。而后一句“珍叢又睹芳菲”中的“又”,則把物是人非的情緒幾乎是恨恨地說了出來。這個“又”字里有著深深的埋怨,很像“偏偏”的意思,也就是“多情偏被無情惱”的感覺,但是沒有這么直白,而只是用一個“又”字,似乎漫不經意地表露出來,如果是粗心的讀者,或許還會輕輕地滑過去了呢。花的輪回,難道是為了提醒人生的一去不復返嗎?這樣的恨意,在唐詩宋詞里面比比皆是。而“重把一尊尋舊徑”,也是與上闋處處照應的句子。還記得去年那一杯漂著花瓣的酒嗎?今年我又在這里飲酒,所以用一個“重”,但是此“一尊”已經不是彼“一尊”了,花還在,酒還在,但是人已經不在身邊了。所以“尋舊徑”。“舊徑”是不需要尋的,這里追尋的實際上是曾經在這條小徑上發生的那些場景。把往昔美好的情境一一回味,實在是一件苦澀的事情,因為要不是寂寞孤獨,又有誰會熱切地去品味那些曾經的美好呢?
這真的是人生的悖謬之處。當美好的情境唾手可得的時候,或者沉浸在當下的美好之中的時候,人們往往是沒有回憶、沒有瞻望的。他們的世界就只有眼前。而當一切美好已經成為過眼云煙的時候,這種曾經的美好卻會異常真切地出現在我們的心底。比如有時候一個人感到寂寞的時候,才會去把曾經的種種情愫細細品咂,但這其實不過是飲鴆止渴,因為那時的美好不過是為了提醒自己當下的寂寞,如此而已。如果從這個意義上說,審美,其實就是寂寞啊。
當然,這樣的感傷背后,人與人的生命態度是不同的,比如晏殊,只是用“所惜”兩字將這樣的寂寞輕輕地抹去,不再直抒胸臆,轉而感嘆“風飄露冷”了。我以為,中國詩歌最美妙的手段不過是“以景結情”。如果直接抒情,情感固然是明確了,卻是被固化了。而作者借助于景物來傳遞情感,讀者借助于景物來感受情感,這里面就有一個讀者借助于自己的人生經驗進行再創造的過程了。讀者在這個過程中往往就把自己的人生經歷帶進去,豐富了作者原本的情感。這就是以景結情的妙處所在。但是讀者也不是胡思亂想,因為讀者的情緒走向,早就被前面的詩句所影響,所以是“大方向一致”前提下的再創造。這種有限制的自由,才顯得更有韻味。
不指天畫地,也不尋根究底,只是輕輕嘆息之后就走開,這就是晏殊所展現的人生態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