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津鋒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書信庫中,珍藏著一封極為珍貴的信札。它寫于1932年,是著名畫家徐悲鴻用毛筆書寫送給好友盛成的一首壯行詩。全詩如下:
壯哉君此去?沉霾待廓清
匹夫肩其任?造勢易天心
十九路軍真帝子
神威神勇蕩妖氛
春申江上鮮紅血
萬歲中華復國魂
悲鴻壬申危止之際
此信是2001年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建立“盛成文庫”前夕,盛成遺孀李靜宜女士專程從美國帶回北京,捐贈給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該信全文共64字,從右往左豎排書寫。其中有一處明顯修改:徐悲鴻用毛筆將書寫的“雰”字圈去,改為同音的“氛”字。該信的書寫,表現(xiàn)出徐悲鴻“結體自然,欹側錯落;收放自如,氣象渾穆”的書法特點。徐悲鴻將空間流動感與其書寫的隨意性結合得恰到好處。
此信書寫于1932年2月。其所處的歷史背景是:“九·一八事變”后,日本占領中國東北,并試圖扶植前清朝皇帝溥儀建立滿洲國。但該計劃受到以國際聯(lián)盟為代表的國際社會的普遍反對,于是日本決定在上海這一國際性的大都市,制造事端,發(fā)起一場“假戰(zhàn)爭”以轉移國際視線,使日本對中國東北的侵略與控制能夠順利進行。1932年日本在上海發(fā)動了“一·二八事變”。當時負責防衛(wèi)上海的國民黨軍隊是粵軍的十九路軍,由蔣光鼐任總指揮、蔡廷鍇任軍長,十九路軍的領袖是京滬衛(wèi)戍司令陳銘樞。陳銘樞及十九路軍主張應付日軍挑釁。但南京國民政府對日本的戰(zhàn)略意圖則做出了錯誤的判斷,將日本掩護偽滿洲國建立的“假戰(zhàn)爭”行為,誤判為日軍將“占領南京,控制長江流域”(見蔣介石《第二期抵抗方案》),認為戰(zhàn)火將迅速擴展至全國,“中國重要各地亦隨時均有重大危險發(fā)生”(見《外交部致國聯(lián)及九國公約簽字國駐華公使照會》),甚至認為“國亡即在目前”(見蔣介石《告全國將士電》)。鑒于此種判斷,國民政府認為國家軍閥割據(jù)內(nèi)亂不已、軍令政令不統(tǒng)一、財政拮據(jù),無力與日本全面開戰(zhàn),所以竭力避免沖突,主張忍讓。鑒于政府一直以來對日本的軟弱無力,這直接導致中國民眾對戰(zhàn)爭的麻木與冷漠。1932年1月28日夜11時30分,不等中方答復,日軍即向閘北中國駐軍發(fā)起攻擊,我十九路軍第78師156旅翁照垣部隨即起而抵抗(前來接防的憲兵第6團一部也一起奮而抵抗),戰(zhàn)爭爆發(fā)。
“一·二八事變”爆發(fā)后,當時身在北京的盛成,正在北京大學法語系擔任老師。面對這場中日之戰(zhàn),鑒于周遭的反應,盛成決定只身前往上海,參加十九路軍的抗戰(zhàn),以己之身為國盡忠。對于這段經(jīng)歷,盛成在《舊世新書·盛成回憶錄》中有較為詳細的記錄:
1932年發(fā)生了“一·二八”事變,十九路軍抵抗日軍。當時,一般城市的人都抱著不抵抗主義的態(tài)度,士氣低落。國家興亡,在于人民有浩然之氣。人沒有“氣”,等于活死人。這個時候,教書有什么用呢?所以,我決定參軍。當時我發(fā)了一個電報給我的老師歐陽竟無,告訴他我立志南下從軍。19路軍最高將領陳銘樞是竟無先生的學生,竟無先生接到電報后,轉給了陳銘樞,陳歡迎我立即南下。我到了南京后,見了歐、陳二位先生。陳銘樞當時是南京衛(wèi)戍司令,他派了一個副官同我一起前往前線去。我當時任19路軍政治部主任,負責管理三個義勇軍(四川義勇軍、市民義勇軍、上海學生義勇軍)。
當盛成途經(jīng)南京前往上海參戰(zhàn)時,徐悲鴻也正在南京,知悉好友的決定后,徐悲鴻甚為感動,便寫下此詩,為好友壯行。其中開篇四句“壯哉君此去,沉霾待廓清,匹夫肩其任,造勢易天心”,筆者讀來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之感。“一·二八事變”發(fā)生后,在當時極貧極弱的中國,從上到下,絕大部分人都認為我們是打不贏這場戰(zhàn)爭的。“悲觀論”的彌漫,使得中國“萬馬齊喑”。但徐悲鴻知道自己這位老友—盛成,越是在這個時候,他內(nèi)心的戰(zhàn)斗熱血越高漲,他寧愿舍一己之身,也要去為國而戰(zhàn),用自己的鮮血去喚醒民眾的抗敵衛(wèi)國之心。
到1932年,徐悲鴻與盛成已相識16載,他們的友情極為深厚。他們是上海震旦大學預科的同學。1916年2-3月,徐悲鴻考入上海震旦大學預科讀書,他的同屋是盛成的揚州老鄉(xiāng)。一天,盛成去看望老鄉(xiāng),老鄉(xiāng)熱情地向他介紹徐悲鴻:“這位是畫家,叫黃扶(徐悲鴻),江蘇宜興人士。”盛成和徐悲鴻握手寒暄了一番。隨后,大家一起聊了起來。此后,出于對藝術的共同喜愛,他們常在一起討論中國書畫藝術。當徐悲鴻每次談到中國繪畫自明末以來漸漸僵化、落入到一成不變的抄襲套路時,他便感到非常氣憤。他不止一次地對盛成說:“我寧可到野外去寫生,完全地拜大自然做老師,也絕不愿抄襲前人不變的章法。”徐悲鴻常痛斥明末的董其昌、清初的“四王”等館閣體派的畫家,痛斥他們把民眾當作“視盲”的謬論。徐悲鴻的這些言論和想法,在盛成的腦海中引起了強烈的共鳴。盛成從小讀書寫字,最不喜歡停留在臨摹顏柳歐蘇和王羲之諸字體上,以為這樣一味地模仿是不會表現(xiàn)個性和有所創(chuàng)新的。書畫自有相通之處,徐悲鴻與盛成,在許多方面不與過去社會遺留下來的封建殘余同流的決心不謀而合。在震旦大學一起度過的一年多的學習生活,使得盛成和徐悲鴻不僅有了共同志向、相同命運,而且還使得他們成了知心朋友。
1919年底,盛成前往法國勤工儉學。20年代初,盛成加入法國社會黨,并參與創(chuàng)建了法國共產(chǎn)黨,他是法國共產(chǎn)黨早期的領導人之一。其后,盛成憑借自己所具有的崇尚自由和熱愛藝術的個性,很快又與畢加索、海明威等人創(chuàng)辦了影響歐洲藝術界的超現(xiàn)實主義“達達”派。1928年,盛成應聘到巴黎大學主講中國科學課程。在這期間,盛成領悟到東西方思想相通之處,他獨具慧眼地提出自己的見解:“天下殊途而同歸。”(這成了盛成為之奮斗終生的最高理想目標)在此期間,盛成用法文創(chuàng)作了一部自傳體小說《我的母親》。該書1928年在巴黎出版后,立即震動法國文壇,西方報刊紛紛給予介紹和評述。詩人瓦雷里為該書撰寫了一篇長達16頁的萬言長序,盛贊這部作品改變了西方人對中國長期持有的偏見和誤解。該書還得到著名作家紀德、羅曼·羅蘭、蕭伯納、海明威、羅素等人的高度評價。該書先后被譯成英、德、西、荷、希伯萊等16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發(fā)行。盛成由此成為享譽歐洲的大文學家、藝術家。
1927年,徐悲鴻前往法國留學。當時已是國際知名作家的盛成,為幫助徐悲鴻在歐洲有更好的發(fā)展,他寫了眾多推薦信,積極地把徐悲鴻介紹給自己的法國朋友,特別是把徐悲鴻介紹給為《我的母親》作長篇序言的瓦雷里。瓦雷里接到盛成的介紹信后,特意前往巴黎徐悲鴻畫展,在當場看過徐悲鴻畫作后,特意在《簫聲》上題寫了詩句,大意是說:“他看到的這位東方畫家,是一位能夠把握瞬間的魔術師,因為在這張畫之中,我們仿佛看到美好的景致從竹簫中間流淌出來。”(傅寧軍:《吞吐大荒·徐悲鴻尋蹤》,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10月)因為瓦雷里的親手簽名,《簫聲》轟動巴黎,該畫也由瓦雷里的秘書買去,徐悲鴻從此在巴黎一舉成名。對此,徐悲鴻對盛成懷有深深的感激之情。但徐悲鴻這次到歐洲,他與盛成并沒有機會見面,甚為遺憾。
1930年初,盛成回到上海。不久,便前往南京,待自己安頓停當后,盛成便前往南京丹鳳街去拜訪徐悲鴻。13年的分別,好友再次相見,兩人非常高興,彼此暢談了離別多年來各自的經(jīng)歷。徐悲鴻對盛成說:“你在法國寫的《我的母親》一書真是太精彩了,連登甫特先生都說由于讀了你的大作,使他們認識了中國的文化和禮教。”之后,徐悲鴻關切地詢問盛成是否成家。當徐悲鴻知道盛成還是單身,連忙說道:“中國的情形與法國不同,在法國單身生活不足為奇,在中國可不行,很不方便。我給你介紹一位最得意的學生,她叫孫多慈。”
孫多慈,何許人也?其祖父孫家鼐,清末進士,做過工部、禮部、吏部、戶部的四部尚書;其父孫傳瑗,國學教授,古詩文造詣精深,對孫多慈愛如掌上明珠。而孫多慈舉止優(yōu)雅,冰清玉潔。徐悲鴻對孫多慈作了簡要介紹,還拿出孫多慈作的一首五言詩,說明孫有多方面的才能。盛成看了,記得該詩最后兩句是“不知天地間,尚有幾多愁”,給盛成以深刻印象,以致盛成在寫《舊世新書·盛成回憶錄》(北京語言學院出版社1993年12月出版)時還提到這兩句詩。第二天,盛成再去徐悲鴻處時,“看見徐悲鴻正在替孫多慈畫像。我坐在旁邊打量著她,內(nèi)心毫無感覺。坐了一會,我就起身告辭了,以后也沒有再去”(見《舊世新書》)。雖然盛、孫無緣,但對于徐悲鴻的一片好意,盛成還是心存感激的。
南京一別后,盛成先后追隨張繼、蔡元培為國家四處奔走,1930年下半年,不再想卷入政治旋渦的盛成接受蔡元培的邀請,前往北京大學任教。開學后,盛成在北大文學院外語系教“法文詩與法文小說”“法國文學史”。1931年,盛成繼續(xù)在北大的學校生活。對于盛成而言,這是一段短暫而又平靜、愜意的生活。盛成常與徐志摩、錢穆、蒙文通、林損、湯錫余等人在中山公園長眉軒聚會。
但也正是在這一年,盛成先后經(jīng)歷母親去世、“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徐志摩撞機而亡,這些事讓盛成感觸良多。尤其是“九·一八事變”的爆發(fā),讓少年時代便追隨孫中山革命的盛成,日益感受到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的狼子野心,這也為他在“一·二八事變”爆發(fā)后,只身南下,參加19路軍,用血肉之軀為國而戰(zhàn)埋下了伏筆。
短短的一封信札,靜靜地為我們講述了一段并不平凡的歷史記憶。而那段歷史和那些歷史中的親歷者,確實值得我們這些后人去銘記,因為他們?yōu)槲覀冞@個民族、這個國家,做出了屬于他們的歷史功績,他們不應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