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俞允
父親說,我們到九念去嗎。
他是在問我們去不去那里過年,用的卻是陳述語氣。我放下筆抬起頭來,看見他臉上的期望都帶了些懇求。見我沒有作聲,他緩緩地添了句,你奶奶說老家新打了年糕,很想我們去嘗嘗。母親在陽臺上掛衣服,揚聲說道,有一陣子沒去過了,我們回一趟吧。
小區里的鞭炮聲噼噼啪啪地躥到樓上來,即使把所有東西都刷成紅色的,這里還是冷到冷清。過年還是該在九念過吧,朦朧的白氣之中的小村莊一點點清晰起來。遠眺是一道黛色的山,近處是極矮的丘陵。毛竹林和雜樹掩映著山腳的灰色屋頂。奶奶倚著老舊木門框邊上抬眼眺望,一天天地盼著我們歸來。
在九念過的年是不一樣的,在那兒的氛圍總是忙碌而熱鬧。親戚們在老屋里洗菜談天,或者坐在灶頭抱著小孩子燒柴火,屋里的熱度能熏紅兩頰。一碗碗冒著白汽的菜擺在大圓桌上,每個人的位置上放了碗跳跳魚湯面。老伯們討海得來的風味,在別處是嘗不到這么鮮美的。老人高興了就不肯坐下,盡管大姑大嫂們早就張羅好了吃食,他們還是要親手蒸粽子燉筍菜,就像過去他們為小孩子們燒火做飯一樣。小孩子早已不是小孩子了,但大人們說多少年頭了,過年的味道還是一樣的。他們領著孩子去敬酒祝壽,而老人要說的話似乎早就說完了,只是笑著去飲米酒,好像那米酒已把她這一年的守望釀純了。
只有在過年,老人們才能見到小輩的面孔。村子里的青壯年們,要么是討海的漁民,要么去城里打工。他們過年回來時聚在一起討論他鄉逸聞,說在外頭更加掛念清清淡淡的江南菜,腸胃死守著家鄉味道,在外奔波時簡直牽腸掛肚。老人總是一邊往土灶里加枯柴,一邊看著小孩子說,都走啦,他們都走啦,你們也要走的,后頭的日子里,要怎么才能望得見你們呢?
到了山野冒筍開春后,陽和方起,老人們搖著船櫓緩緩駛過村與村相連的水道。他們在紅墻老爺廟邊停船,各自取出小鼓小鐘小鑼和缽,做一場法事來為子孫祈福。他們虔誠地念經祭祀,祈愿九念風調雨順,祈愿子孫聰明伶俐,祈愿今年都好。他們還會蹲在墻根“摘日頭”,邊摘邊說些小輩的事,比如誰家兒子發達了,誰家女兒嫁外省去了,等等。他們說的事遙遠而縹緲,和九念很遠,比一生還遠。神明保佑一切,卻滿足不了望兒歸鄉的盼望,他們也不惱,一年又一年地積起香灰,一年又一年地滿懷希望。不知道九念的守護神能否穿過工廠和高樓,給予城市里的我們一點庇護。可在這乍暖還寒的時候,總還能想起那個江南山邊小村,那里的老人還懷抱著像粒沙子般的九念,在滄海桑田里浮浮沉沉。
父母在城市定居工作,我兒時的大部分記憶也都在城里,只有父親還時常提及那個我幾乎要淡忘了的故鄉,用方言講些他夢里的九念和遙遠時光。他說那積谷山里的花鳥野獸,漫山遍野的野莓,孩童爬到極高的樹上搖晃著去采栗子;他說那山上放養的黃牛,怎么也不愿被騎著,揚蹄跑圈來把小孩從脊背上甩下;他說那夏夜,坐在平平的屋頂上,夜極濃,滿天星斗都是明亮的。后來在城市里,發覺地面太亮,就再也沒有見過那樣的星夜。他只能把思念磨進墨里,在宣紙上勾勒渲染,細細繪出魂牽夢繞的每一寸九念。留白處,著“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
祖輩們深愛的九念的模樣,我想望又怕難以抵達。我曾無比羨慕父親嘆詠“月是故鄉明”時的古老共鳴,他完完整整地擁有九念,那兒生他養他留有他前半生的記憶。他的鄉愁濃得化不開來,但無論何時都有一個靈魂的歸棲之地??晌夷??我去哪兒找這樣的精神住所呢?那個清麗的村莊的影子,我只有模糊的一團記憶。重回九念,就好像去見一個許久未見的親人,就算分別再久血脈也不會斷,就算暫時淡忘也終會團圓。
我不愿九念于我只留一念了,我不愿再做一個漂泊無根的人。我想逆著河流而上去找回我的故鄉,在這失色的冬季里,我將穿過挨挨擠擠的城市抵達它,正如抵達我的祖輩。我守望九念,就像守望親人,守望一支蒼老的童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