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亮
四月份,郁笛在伊犁有一個簽名售書活動,活動的主題被他確定為了“新疆情·詩歌里的新疆”。當時,我在活動現場聽他談創作的歷程以及許多在新疆的往事。也是在此時,我意識到郁笛把“新疆情·詩歌里的新疆”作為主題加以突出,不是心血來潮的一時沖動,而是飽含深意的苦心。
郁笛在新疆已經生活了三十五年。而故鄉魯南,他從出生到成長,也只不過才十九年。像郁笛這樣的移民詩人,在新疆還有很多,他們不同于新疆土著者的寫作,兩個故鄉在郁笛等人身上的烙印是怎么形容都不過分的。翻開郁笛業已出版的二十幾本書,就會發現他一直在兩個故鄉之間徘徊,在故鄉和異鄉之間徘徊,在作為異鄉和故鄉的新疆之間徘徊。甚至在一篇詩學隨筆中,郁笛直接以“無法抵達和回不去的故鄉——兼談詩歌的異域性及其身份認同”來命名。為了將言語說得透徹,他甚至摒棄含蓄,直言道:“我是多么地羨慕那些擁有著一個完整故鄉的人。他們不用背井離鄉,沒有思鄉的困擾,甚至不需用大塊的時間來懷念異鄉的往事……”
類似的感情,在郁笛心中時常涌現。在一篇有關新疆青年詩人的評論中,郁笛如此寫道:“而我們來到異鄉,進人他者的故鄉,作為一個懷揣著夢想的建設者,我們需要給自己的心靈找到一處詩意的棲居地,來安放時間的遠方。一方面,我們必須面對時光的豐盈,另一方面,我們還必須準備好一生的思鄉病。”郁笛之所以如此感慨,只因他寫到的青年詩人和他的經歷相似,十九歲離開故鄉到新疆后一直在這里生活。
生活在新疆的三十五年里,郁笛多是不安穩的。這種不安穩是生活狀態,更是精神狀態。一本隨筆集的后記中,郁笛這樣“自我交代”:從1983年10月進人新疆的那一天開始,我在新疆的時光里,沒有一天不是在暈眩甚至惶惑中度過的。而在1983年之前,郁笛在魯南,幾乎沒有離開過生活的村莊和周圍的集鎮。在郁笛看來,那些遍布在鄉村周圍的古老的農事,村街泥巷間的溫情和爭吵,仿佛幾百年都沒有改變也無法改變的村莊格局,那些從一個人出生到死去,也不曾移動一步的老樹和枯井,像一枚頑強的鐵釘那樣嵌進了郁笛的記憶,它隨著時間的增長而在郁笛的記憶里生銹,在西行新疆的路上,這種思鄉的疼痛也在一同生長。
這些,都被郁笛寫進了詩歌和隨筆中。
看郁笛的作品,如果留意他文章后留下的寫作時間就會發現,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深夜完成的。讀多了郁笛的作品,幾乎可以想象這樣的經歷:漫漫長夜里,一盞孤燈下,一個感情豐富的男人正面對著電腦,雙手不停地敲擊著鍵盤,任思緒在手中流淌,日積月累,于是就有了《被耽擱的遺忘》《惶然書》《新疆詩稿》等作品,它流露的是作者的自然性情,還是其個人生命體驗的濃縮和精華,更是郁笛對命運的一種叩問。
哲學家維特根斯坦說過,對不可說的,要保持沉默。而我國當代作家車前子在分析一個作家的寫作時闡述得更直接:作家的寫作都是壓力底下的掙扎,有的是社會的壓力,有的是家庭的壓力,有的是名氣的壓力,也就是虛榮的壓力。而郁笛的寫作卻是在與自己對話。他曾明確地說,一個人需要和自己對話,在被文字打開的過程中,體驗寂寞的芬芳也體驗被書寫的命運。郁笛似乎很享受這個過程,于是他的散文像是敞開的心扉,飽含著激情,更難得的是其中的真知灼見比比皆是。
照此,按照喬治·普萊在《文學批評與內在感受》中的觀點,一本書不僅是一本書,它更是一種手段,作者依靠這種手段真實地保存了他的觀念、他的感受、他的夢想和生活方式。這是使他的個性免于消亡的一種手段。郁笛的詩人本質、對懷鄉病的矛盾以及在路上的狀態,都完整地被保存著。
郁笛本質上是一個詩人。我如此說,是因為他一直抱著一顆詩心在寫散文隨筆。偉大的博爾赫斯也說過,詩歌的最復雜形式就是散文。新疆青年評論家何英認為真正高境界的文章不論是散文還是小說,都應該向詩歌看齊。郁笛正是如此。翻開他的作品,看著那一個個如此詩意的題目《一根韁繩在孤獨地奔跑》《這個夜晚我聞見了青草的氣息》《我望見了風,那些落葉中的盤旋》《看看誰還在黑夜里逗留》《雪地上的腳印凌亂不堪》《我熟悉這夜色里的風吹草動》……而在其正文中,這樣的詩句更是遍地都是。那些篇章中的一個個字,一行行詩句,都是郁笛從腦子里孕育出來的。所以當我讀到它們的時候,在我的內心,郁笛喚醒了我同他的思想或感受相類似的東西。或許,這就是喬治·普萊所說的,要理解一部文學作品,就是讓寫作它的人在我們內心里展現他自己。而這也恰好印證了羅扎諾夫的“只有當書被體驗的時候,閱讀才給人以滿足”的說法。
在詩人之外,郁笛更是一個嚴重的懷鄉病患者。這個粗獷的山東漢子,在新疆生活得如此之久,可是他筆下的文字卻如此細膩,充滿著感情,難道這一切都是為還鄉?面對懷鄉病,郁笛內心充溢的是矛盾。一方面他否認著懷鄉病的存在,“我不是一個頑固的思鄉病患者,這么多年,我早已把異鄉化為故鄉,或者說,多少年的漂泊,我已經不知道故鄉在哪條道路上,等我的歸途了”(《一棵樹的荒原》);更重要的是另一方面,郁笛一再書寫著他嚴重的懷鄉病,“擁有一個故鄉也變得有些奢侈了。等到擁有了一把年紀的時候,故鄉就像一捧溫熱的細沙,會慢慢地在你的指縫流走”(《一地月光》)、“少小離家老大還。我的鬢毛未衰,卻不知道去路何方。古往今來,多少斷腸人在天涯,而思鄉,便是我這一生都無法治愈的病了。一個少小離家的人,失去了父母,就失去了故鄉。自此以后,我可以在一場又一場舊夢里回憶,卻再也找不到一條歸鄉的路。”(《燈影里的故鄉》)、“回憶故鄉,就像用一塊舊布去擦拭傷口.時間過去得愈久.舊布和新傷就愈加明顯”(《燈影里的故鄉》)……像這樣的句子,在郁笛的文章中到處都是。其實,作為一個詩人,就是要看誰是可以回到童年、回到故鄉的一種人。對郁笛而言,故鄉的存在,如同一口井,從井里打上來的清涼的井水足夠他享用一生。
郁笛記錄、保存的另一個生活狀態是“在路上”。“你走多遠的路,經歷了怎樣的曲折,急急緩緩,都是你一生的宿命。”“只要在路上,也只有在路上我的心思才可以平復下來,那些漂泊不定的行程,是我必須要支付的一生,還是這一生中,必不可少的路程。”就像一個常年在路上的人必定會對他途中經過的一座座小旅館懷著刻骨銘心的記憶一樣,郁笛在路上讓他難忘的是抖地毯的女孩賽爾亞、荒原上一棵樹……而郁笛認為他只是“用了自己的腳步,在新疆浩瀚的山水和荒漠間穿行,流連,往返,一次次迎來心靈的沐浴”。
一直在路上的郁笛也是隱忍的。經歷著苦難的郁笛,自己默默地在“疼痛中療傷”。當我讀到《漆黑的山路》《老娘淚》《尋找父親》《被包裹的“謊言”》《家有老娘不遠游》《麥秸垛》等篇章的時候,心里抑制不住地揪心般地疼痛,或許那時候方才有些明白郁笛在《眼淚已經流出》中所說的:“一個感情如此脆弱的男人,是極不適宜像我這樣早早地就遠離故土而一個人闖蕩世界的。”郁笛的抒情,那一刻達到了極致。關于故鄉,后來郁笛以一本《魯南記》向其致敬:“《魯南記》,這一部十幾萬字的小書,是我用了三十年飄泊的時光,我的遺忘、丟失和殘缺不全的回憶來完成的。”
郁笛的諸多作品信手拈來,不刻意為文,卻又苦心經營。看他的作品,注意力常常被文章末尾注明的時間和地點吸引著。我就在想,郁笛在寫這些文章的時候,我都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呢?于是就跟著郁笛妙手著文的時間,又回到往事中去暢游了,想著那些“新鮮的往事”,就像郁笛在《閱讀的啟示》一文中說的,一邊是回憶中的閱讀,一邊是閱讀中的回憶。說得多么好。
D·H·勞倫斯說,有些人應該被我“詛咒”,因為他們已經把該說的話都替我們說盡了。同為流落他鄉的我,在邊城伊寧讀著郁笛的這些篇章時心中默思著,不知道他算不算這種要被我“詛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