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組詩）

倪偉李

清明

在這天，細雨是不可少的。如果能下

一場霧就更好了，遠山、近谷

有煙在荒草中長成。一座墳

那是一年又一年的懷念堆成

我們總是逃不出生死

又何必相互傷害？安靜的山野

沉睡的時光不被打碎。土壤之外

人間有一堵厚厚的玻璃，我們總是敲不破

只能喊，只能哭，只能用力地跪下來

告訴祖先，我們又虛長了一歲

中秋月

還有多少秩序亟待修復

穿過我手掌的風，如何表達相聚與別離

望鄉的人，在夢里和霧中

常常把自己想象成一艘輪船或者一列火車

他們甚至把我想象成

一只送信的鴿子、一個傳話筒

他們的思念比一個國家的疆土遼闊

他們想說的話

可以穿越臺灣海峽、馬六甲海峽

他們熱愛的事物，多么皎潔

潮汐敲著永恒的礁石

桂花是我為人間釀的一壇美酒

一只出現在唐詩里的漁船

如一個古典的女子，吟唱著亙古的煙火

而我將光亮灑下

像極了他們的另一個至親

釋放

秋天，我將赦免心里的悲傷

創門囚禁在身體的陰暗處，這些年

它們耗光了我送進去的陽光、花色和雨露

它們像一群瘋狂的老鼠，咬去了

光明的蘋果、生活的圣經

而今，我要——釋放它們

像釋放一群被關在精神牢獄里的犯人

它們將有自己的去處，或面臨著見光死

或像雪一樣融化。這些年

創門讓我放棄了遠山、草原和云朵

創門讓我活在狹小的夾縫里，舉步維艱

創門讓我的道路布滿碎片、尖刀與荊棘

那時的我，如聽信了讒言的昏君

而今，我要為它們大開城門

讓它們回到自己的故鄉

今天，我親手釋放了它們

也釋放了自己的后半生

無題

夜里，我看見很多提前離場的人

在對著一面巨大的玻璃，呼喊著什么

他們有的披頭散發

有的面目猙獰，或不舍，或滿腹哀思

在天亮前，他們必須告別著什么

夜晚像一塊堅硬的冰

鎮壓著他們最后的欲念

火焰上，盛開著白色的花朵

海水無法還原成藍色

星空下，更多的風，躲在門的后面

一天里，有多少人離席

就有多少顆星星落墜

消失在蒼茫的時光里

他們如遷徙的候鳥，遠去

源源不斷的沙子，覆蓋著

他們還沒來得及準備的退場

紙上的歷史

一張張紙頁，能否如實記錄已去的事件

一陣清風，是否能擦去指紋和履跡

如何還原千萬年前的地貌？象形文字

原始的陶器、鉆木取火，離我們有多少距離

只有竹帛和石頭，充當了現場的觀眾

時光的眼睛總是睜著睜著就睡著了

有些裂痕無法修復，有些風聲被篡改了

有些虛構成就了野史與傳說

風云驟變，歷史的水，從哪里流出

而我們引經據典，能否完整地呈現當年的兵燹

有些淚流過了，有些土壤早已不是千年前的樣子

有些人讀著讀著，就仿佛又一次撞見了曾經的冰山一角

百年之后

百年之后，我們已埋進了土里

所有的人，都會放下生前緊緊攥著的

苦難或者榮耀。那時，周圍的野草

會一次次蓋過我們早已腐朽的肉體

躺在一塊碑石的下面

我們會和以前一樣孤獨，只是會更習慣

一個人獨睡的夜晚

那時，我們刻在塵世里的名字

會被雨水慢慢侵蝕，看不出曾經來過的痕跡

那時，我們終會忘記生前的

歌功頌德和彼此藏在心里的芥蒂、嫉妒、虛榮

所有的人，都會再一次回到一張白紙上

沒有高低、貧富、強弱之分

百年之后，我們平靜如水

像嬰兒一樣，純潔如雪，沒有一點雜塵

衰老

薄暮時分，他點燃柴草，像在焚燒

堆積在生活里的疼痛

麻雀像潮水散去，秋天的荒涼

如同藥水浸泡著他整年的孤獨

青春如煤油，一點一點地揮發在空氣里

濕漉漉的歲月，因他的哭聲，更加潮濕

一縷殘輝，如蛛絲般懸掛在空中

一堆破銅爛鐵，讓他看到了生命的銹跡

他在身體里和時光對抗、廝打

已然降臨的衰老，像一場惡疾，令他方寸大亂

曇花

憂傷的月夜，那些揮霍時光的人

去了哪里？只有你在黑漆漆的角落里

迎著大地的時序，悄然綻放

萬物安寂，你的悲傷與歡笑

依然有著美麗的形狀。遙遠的星群

閃耀著亙古的光芒，猶如你的花瓣

有著永不枯竭的榮光

你每打開一層薄裳，月光便會賜予一次

圣潔與友好。羞怯的使者，如同一個

沐浴著輝光的少女，生命如此壯麗

即使短暫，也要盛開起一個純凈的世界

這是夜晚的一次素描，是光明為你

鋪上的一層薄薄的底色

你用血液與淚水熔鑄出了永不凋謝的

靈魂，你的青春散發出柔和的香氣

你在時間的風暴中，像閃電一樣

擊穿命運的石像。你的純潔

你的無瑕，充盈著人間

你節省著對自己的愛

你把所有的美一次性支付給

這個黑夜，只留下我們貪婪的目光

一點一點磨損你潔白的一生

淪陷

花朵的瞳孔張得多么大

消逝的流星，還記得給夜空寫過的

長長的信嗎？磁場與引力，在這里不再適用

深秋下的訣別，除了交付你

一地的落葉，再無別的

而你就這樣在愛情斷裂的翅膀下

奄奄一息。大地的子宮里，孕育著海洋與風暴

枯萎前的玫瑰，曾有著無數動人的情話

灰色的天體，調整著身體里的秩序

疼痛的細胞，記錄著

靈魂里的每一次劫難。長驅直入的憂傷

就快席卷你最后殘存的希望

泥土抱著幻象，天空的水位在下降

今夜，你領養了一群星星，并把它們高高掛在天上

只有它們懂得你失陷的國土

只有它們理解你被洗劫去的天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