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云
用“梅花”“騎馬”“皇帝”“南山”這四個古典意味濃郁的詞,如何去完成一首現代詩?這個問題,一方面指向張棗,他是如何完成的;另一方面指向現代詩的寫作本身,它如何處理好與經典的關系。在這首詩里,“皇帝”作為傳統最高權力象征,可以象征經典作品;而“回答著皇帝”,則意味著如何回應蘊含在古漢語詩歌經典、歐美現代詩歌經典作品中的壓力與質疑。顯然,這是當代寫作者必然面對的現實。這行詩在平靜的語調中,將這個問題置于行動之中,同時表明張棗作為一個詩人的認識論:他無意復古,把“皇帝”一詞拉向“啟稟皇上”的語境,也沒有被“鏡子”這個歐美現代主義文學常用意象所迷住,而是以此為起點,展開一次特別的冒險行動。有趣的是,這首詩的傳播,也借助于一個類似皇帝的威權人物而迅速傳開。據柏樺的回憶文字,北島翻閱《鏡中》后,當即下了一個斷語:這首詩不錯。
重讀這首詩,我不再糾結于這是不是一首情詩的爭論,也不會陷人到是否“小清新”的爭論中。吸引我的,仍然是詩人寫作這首詩的冒險精神、對古典意味詞語的創造性運用,以及包含在鏡像化敘事中的對于現代詩的深刻反思。
詩中僅有的一個句號,將全詩分為一面“鏡子”的正面和背面兩個部分。標題“鏡中”,意味著空間的敞開,可以容納接下來詩人的冒險行動。冒險借助回憶完成,而回憶源自生活,并建構出一面鏡子所呈現的空間。實際上,除失憶者外,每個人都隨身攜帶著這樣一面鏡子。包含在寫作中的最大冒險,是越過鏡面和語言的限制,將閃躍其中的鏡像,重新拉向此刻。
首行中的“想起”一詞,直接表明詩人的冒險行動開始。“梅花”“騎馬”兩個詞,借助回憶出現,回憶代替鏡面,帶來同樣清晰的效果。這一個長句,位于“鏡子”的背面,以親歷的生活作為基礎,相當于鍍銀層。反思以此為基礎,后面的長句,相當于“鏡子”的正面,透過鏡面,可以看見端坐于鏡中的“皇帝”,以及若隱若現的“南山”。借助“鏡子”的功能,詩人將四個古典意味的詞,自動處理成鏡像,這是張棗完成這首詩的關鍵。
以“梅花”為例,處理成鏡像之后,梅花的引申義發生了變化,與君子人格的直接關聯自動修改為間接關聯,梅花特定的傳統文化含義隨之失去。作為鏡像的梅花不再是具體之物,外形變得模糊,但通過它的鏡像能夠識別出“興”的詩學傳統訴求。這個訴求對應于包含在“皇帝”鏡像中的、關于現代詩的合法性訴求。實際上,隱含在鏡像中的這兩個訴求,迫使語言發揮鏡子的功能,讓其所描述的鏡像重新編組,形成新的意義空間。由此可以看出,鏡像化敘事的根本任務就是建構這樣一個空間。
“游泳”“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和“騎馬”,都是一種具體生活,親歷者能體察到其中的危險和美好。經過語言轉述后,這種危險與美好并沒有消失,而是轉移到語言之中,成為寫作的危險和美好。沒有任何一種語言能消除使用它的危險,反而是在危險中,語言才能捕捉到特定時刻的美。張棗洞察到這些行為有一個共同特點,即都能留下的美的背影,而背影作為目光中的鏡像,可以直接拉向詩行,恰恰在這里,顯示出張棗高超的敘事技藝。
閱讀這些詩行,能感覺到“河水”“梯子”和“馬”作為表達工具,參與到對美的創造中來。藏身在詩行中的“她”,相當于一個被創造出的文本,還未被命名,但她能敏感到自身特有的美,并受到震動和啟迪。“歸來”,意味著轉身。“皇帝”作為鏡像出現,也可能理解為基于合法性的自我質詢。“望著窗外”是一個有力的提示,拋開鏡像,把問題落實到它的生發之地,“南山”能否在悠然中敞開,與后來者的目光相觸?或許,問題和答案,都隱藏在這樣的一種對峙之中。
為了緩和這種緊張關系,詩人借助于“她”的視角,將觀念還原成一種日常行為: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回答和反思,不是一次性的特別行動。她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出現,把全詩從憂怨的語調中拉出來,帶來一種亮色,讓寫作和生活變得具體、危險和美麗。
對比寫于《鏡中》前的詩作《題辭》,可以明顯看出他此前的寫作,更多囿于心中的情思,觀念上拘泥于一種英雄情結。
他遞給我一支煙
他說,他愿意在這個夜晚跟我講和
跟我心中另一個透明的臉蛋講和
兩個人重復著一句話
英雄便走出了門
我為什么一定要穿過目光中的那個家伙
那裹著外套的家伙
那黑暗中聲音嘶啞的家伙
才能夠走近你呢?
夜色溫柔,
許多夏天后你仍在等待我
而這,這便是我最后一次營救你了
這是《題辭》一詩中的最后12行。“講和”,釋放出兩個男人對同一個美麗女人的爭吵,“英雄”與“營救”,表明張棗在寫作中,能透過行為觸及某種觀念,但并未能做出反思。把這樣的詩歸于情詩,不會有爭議。征用細節推動敘事,并緊貼著一種親密的語調,將一首詩的創造拉人到新的審美空間,可以說是詩人張棗對于如何完成一首現代詩的回答。包含在其中的核心技巧是鏡像化,將所寫之物,從原有的語境中抽離出來,交給它們新的任務,并讓它們愉快地完成任務。這在《題辭》中初見端倪,“透明的臉蛋”和“目光中的那個家伙”,都是具體的所指,而在《鏡中》的“梅花”“騎馬”等卻是首次作為鏡像而完美展現。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慚。……
這個長句,無疑是一個巨大的突破,不管是對張棗個人的寫作而言,還是對于現代漢語詩歌寫作而言。這個長句分為八行,用了四個連接詞:只要……比如……比如……不如……,使詩行在推進中猶如踩著梯級前進,穩步將詩意運載到更高處,定格在一個具體的情境之中。第3~8行,在快速推進中帶來一種硬朗的語感,描摹出一個美的形象,令人印象深刻,她健康、活潑,她的美是溫暖的,也是內省的。“羞慚”一詞直接使用,絲毫沒有古奧的負面效果,相反,詩人的魄力令這個詞變得明媚。
這個句子和后面的一個句子,都沒有主語,意味著問題向任何人敞開。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你,準確說,任何人都可以置于句首,充當主語,加入到這個危險的行程之中。前面兩行,“梅花”一詞通過“后悔”一詞加固,完全融解在悔意之中,化為此詩的背影音樂,有效化解了這兩行詩滑人濫調的危險。接下來是三個具體的細節,游泳、爬梯和騎馬,在回憶中自動浮現,最后定格在一個美的形象上,美到無言。而抵達這一情境,是通過反轉實現的,這個美麗的女子,反過身來,敞開在一種正面視角之下。
游泳和爬梯,表明看到的是美的背影,這兩種行為都包含危險的因素:沉溺或者摔倒,但這樣的危險觸及的是行動者,絲毫不會觸及觀看者。騎馬,與這兩個行為不同.不再是現代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從而被修改成鏡像。轉身這個動作,隱含在“歸來”這個詞中,她散發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美,展現在自己的目光中。從鏡子中看到,與意識到,兩者幾乎同步。這個時候,危險被解除,只剩下美的事實,問題隨之而來,她需要重新確認自己。這樣,詩人就將生活的美與危險,直接與你、我和任何人自動納人到一個整體之中,回答者置身其中,自動獲取一個回答所問的資格。
誰有資格聽取這個回答?聽,意味著判斷。而判斷又關涉到一個最高的威權。“皇帝”這個詞,結合全詩來看,是自然而然出現的,并非突兀。整首詩,也不會是一首情詩,相反,可以說是一首張棗在此后所命名的元詩歌。事實上,這首詩是張棗詩歌事業的起點。它標示出張棗的創作元年。從此,張棗自覺處在回答之中。再來看第二個長句。
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這個長句,在鏡中展開。能看見這個人低著頭,正在回答著什么。注意“著”這個時態助詞,將回答這個動作標明為正在進行時。“皇帝”后面沒有補語,說明它僅僅作為威權的象征,沒有直接提出在當下應該如何去生活、思考的問題,他的威權隱含在經典的寫作之中。每一個寫作者都會遇到這個問題,并被逼著去正面回答。“低下頭”,描述出一個回答者的態度,她作為美的存在,在天然狀態中獲取表達的合法性。而現在,她想得到確認的問題,在反思中變得迫切。她經歷危險,獲取一種更加有力的思考,因此敢于直面這個困擾已久的問題。“低下頭”,是一種走向成熟的必然狀態。
借助反思,“她”洞察到那面鏡子永遠擺在那兒,等著“她”。這面鏡子將隱含在經典之中的威權,顯露出來,其實,這整個兒就是一個美學法庭。坐在鏡中常坐的地方,說明不斷有挑戰者來到這個法庭,挑戰既定的秩序。一個寫作者的起點,必然包含某種危險,在這種危險中才會有真正的起步。起步,意味著與鏡像的搏斗。
鏡像意味著行動還停留在觀念的層面,還不夠,要從鏡像中走出來,才能重新拓展出一片屬于自己的領空。注意“望著窗外”這個提示。處于鏡像之中的努力與回答,只是必經的一個階段,而不是目的。唯有再次轉身;這個轉身的動作,暗含在“悔”字當中。“南山”作為本土之物,在這股悔意中浮現,幾乎與現代性一樣令人陌生。這個情況令人震驚。問題分為兩個方面:對于本土性要重新理解,才能明白龐德為何把“日日新”做成胸章;對于歐美現代性,也要把它納人到這樣一片土地之中,方有可能賦予這片土地新的光彩。實際上這是同一個問題,從文化基因的角度上講,意味著雜交,創造出一個新物種,對此張棗有精確的表述,提供“一種取代性的定型文本”。
這需要付出一生的努力。張棗寫作《鏡中》時,正處于年少之時,兩次寫到“一生”,應該是出于一種敏感。他敏感到作為詩人的命運,是與鏡像搏斗,表明觀念上的問題已初步解決。“后悔”再次出現,就有了確定的意義,從根本上講,就是悔過才能自新。《鏡中》一詩的深意,離不開這個“悔”字;同時,也可理解為醒悟之遲,帶有自我批評的意味。因此梅花不再是茫然無序地飄在空中,而是指向一個相對具體的場域。末行最后一個詞“南山”標示出一個這樣的領空,與古典漢語思想關聯,又通向其現代性。接通這兩者的路徑包含在語言中,即重新發掘出漢語的“成熟、正派和大度”,唯其如此,才不會滑落到希尼所譏諷的“后這個、后那個”之中。
包含在張棗和希尼正反兩種表述之中的,是一種確信。這種確信,代替鏡面和“皇帝”,審察詩人的生活和寫作,并幫助詩人找到一條通向其詩歌事業的路徑。這種確信,推動張棗在寫作的不斷深入中,在不同維度的文化中獲取一種驚人的轉換能力。反過來說,張棗一生的寫作,正是這樣一種不斷加深的回答,面對端坐于鏡中的“皇帝”,將每一次回答打磨成另一面鏡子。鏡子始終是沉默的,這一點與語言在本質上類同,它并不能觸及鏡像本身。借助語言去完成精確、清晰的表達,只是一個悖論。鏡像打破物象與意象之間的對等關系,試圖構建出另一種意義上的平衡,重新賦予表達的可能性。有了這個可能性,才能理解張棗所說的“將語言當成終極現實”。張棗正是在這里實現他作為一個典范性詩人的目標——“完成漢語詩歌對自律、虛構和現代性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