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進
“選民”與“托兒”?!昂5追?,氣場贊。毛新琳風格,意境篇。
―― “張鑒庭在場”,來自于廣大聽眾這一群“造物主”的投票和孵熟
毛新琳說得好:彈詞皇帝嚴雪亭是社會各界選出來的,而不是隨隨便便由什么人封賜的。
如果說,正是廣大聽眾在選擇、造就評彈藝術與說書先生,那么,無妨再作個比喻—— 在傳播學的意義上,聽眾同時也就成了評彈藝術的選民、說書先生的托兒。也正是他們作為審美接受終端的造物主投票選舉出來了那些評彈史上為聽眾所認可的評彈藝術家。
2018年6月1日,蘇州光裕書場如同“老年兒童節”一般鬧猛熱火。
書場比烈日下的高溫還要有熱度。候場聽書的聽眾大擺起了“龍門陣”:評彈“張派”藝術創始人張鑒庭軼聞種種,其流派傳人毛新琳種種,長篇彈詞《十美圖》書情種種,趣味云云,議論紛紛。
弦索叮咚緊相撞,說噱彈唱開門迎。上海評彈團著名演員毛新琳、周慧蒞臨光裕獻藝,開講《十美圖》后半部書,試欲再度把聽眾“耳朵里的老繭”給磨去的。
毛新琳、周慧聯袂演繹,讓書迷有望又見“張派”藝術活的風景。
周慧著一身玫紅旗袍,溫文爾雅。婉轉鶯啼,她一曲“俞調”開篇《宮怨》定場,意境熟而不俗,聲調清麗醇糯。字正腔圓,來自前輩“金嗓子”朱慧珍純真唱法的長年熏浸。音色渾融,實在像她師父沈世華那端重華瞻的風采流影。
毛新琳著米色長衫,柔和燈光下,霧般光暈托著粉啫啫的月白色調,淡淡地泛起一層朦朦朧朧的道骨仙風,如見前世古往—— 成熟里,一派老到;瀟灑中,多幾分虎威;益壯時,當其盛年;眉宇間,若心有所寄。這一系列精氣神,凸顯毛新琳風格。而事實上,這種種意境蘊涵一直以來都通過毛新琳那獨一無二的“張派”演唱,切切表達,深深體現,層層傳播,仿佛張鑒庭在場。
“張派”藝術,“張調”領銜。“張調”是張鑒庭藝術的靈魂,更成為毛新琳風格的口碑。毛新琳唱“張調”不僅唱法活靈活現如同“張鑒庭在場”,且往往激情到了“張調”那些醉人心肺的長腔時,他總是唱得高拔勻整、立現意境。看上去平實質樸、未動臻華,可那種連業內人士都崇尚不已的音樂“海底翻”,被他用丹田氣息悄悄地植入身心之后,又穩穩地送出,傳達給聽眾。“海底翻”翻出長長的拖腔,翻得長而不虛,翻得拖而不脫,翻得不存一絲毛刺。他用“海底翻”,翻開亮亮的亢奮,翻得亮而如晶,翻得亢而不傷,翻得勿有一點雜質;他唱“海底翻”,翻活了“張調”唱腔那雄沖云霧的蒼勁悲涼,翻活了“張派”藝術那伏潛泉脈的情韻靈況,翻活了“毛新琳風格”殊一兼備的審美特性。
好一個毛新琳:堪稱活的“張調”,活的張鑒庭。
毛新琳的唱,既根基扎實,又移步換形,能描摹定格,更躍然傳神。把個“張鑒庭在場”栩栩如生呈現在了聽眾的眼前。
毛新琳的唱,如有神助。好像張鑒庭那一個瘦弱的身影,已然化身而為“海派風,大眾化,體驗性”的標志性定格,真正地融進了書臺上毛新琳的“張調”意境,走進了“張派”藝術審美現場,踱進了“評彈鄉愁和情感記憶”。
毛新琳的唱,站在巨人肩膀,流進聽眾心坎,形象化地再造了“活的張調活的張鑒庭”,對聽眾產生了絕對影響力。
6月的江南,30℃以上的氣溫炙烤,太陽火辣辣,曬得人頭昏腦脹。然則,“毛周檔”傾情有約,此“派對”必是盛大。二百四五十個老聽眾照樣準時來報到,他們又怎肯錯過這樣扣人心弦的時刻。其中一批無錫來的“張迷”“毛粉”,好幾位七八十歲,都是鐵定“坐莊客”。他們真是“張調”在心豈能舍,“做粉追風”專程來,特意從無錫趕到蘇州光裕書場,為的是再多聽一聽毛新琳演唱的“張調”,好來飽飽耳福過過癮,可以大大地解耳饞心癢。無錫老聽眾熱愛評彈、崇拜“張調”,“投票和孵熟”毛新琳的超級“鐵粉”精神著實感人。
開書前三天,“毛周檔”保持了“240+”的高票房,整個演出季達到了日均將近“雙出百”。去年,“毛周檔”全年演出316場,跑遍江浙滬碼頭。再早些年頭,那時的毛新琳還猛刮過全年日、夜兩場演出540場次“票房臺風”。
評彈界深知,聽書只有聽眾才是“造物主”。而光裕書場這一群“造物主”不啻“張派”藝術最忠實的“選民”,他們就是要“定時準點”來做一把“托兒”,用其全然亢奮不已的熱烈情狀,表彰毛新琳告訴毛新琳:作為“張派”藝術的傳人,要以自己的一生,用心去做并做好“張鑒庭在場”的一顆種子。
環顧蘇州評彈幾大藝術流派的現狀:“楊派”漸趨失傳?!笆Y派”則顯得失衡,雖則傳承“蔣調”唱腔者比比皆是,但是發展“蔣派”真髓者寥寥無幾(尤其是蔣月泉流派藝術中那種含蓄蘊藉、道行極深的高超說噱,在當今評彈界已無法再現)。而唯“張派”這一塊,毛新琳孜孜矻矻,堅守30年,始終不渝,艱辛有成。今天,“張鑒庭在場”已然成為“毛新琳風格”最為鮮明和重要的審美性記認。毛新琳正在把張鑒庭所開創的“勁,神,情,清,正”極其成熟地加以“全面傳承、有機發展”。
“海派”與“詠春”。書路開,寸勁提。毛新琳風格,情景篇。
―― “張鑒庭在場”,離不開說唱本體這一道藝術關的鍛造和推助
《誤舟》《王府》《夫妻相會》是《十美圖》中一體的三回書,《誤舟》作為“弄堂接榫書”,說書中蠻難調停。而“毛周檔”的《誤舟》卻做到了帶表帶做,且說且唱,亦莊亦諧,繪聲繪色。并以這十六個字打開了全書行進的通道,撐起了“書路”體系的結構,展示了“毛新琳風格”的海派元素。從而,讓聽眾在“獲得感”“融入感”“參與感”之中,被“毛周檔”的海派藝術氣場包圍。
特別有意思的是:開書以后,毛新琳長段表書,既說說書情,又放放噱頭,不緊不慢,不即不離,好像并未要急于直奔主題。莫非他忘記了自己是在臺上說書!還是行書的開放讓“龍頭”脫把了?聽客頓起猜度:毛新琳該不會偏愛用“談心交流”跟聽眾“熱絡感情”?這也似乎多了一點點“東拉西扯”,那么是否游離在了“書情”之外?
其實非也,此乃多慮。評彈理論大家吳宗錫指出:“張派”藝術最注重的“鄉愁記憶和情感體驗”,永遠都是敬奉給老聽眾為其津津樂道的一份海派“重禮”。而以往熟悉的審美記憶已告訴在場的聽眾,這是“張派”藝術的一種神韻,一種得心應手的精湛內功。
“張派”藝術最講大眾化,同時它也“最懂心理學”。如果一上臺,就“嘰哩啯咯”“搶三十”,這又哪是在說書呢,不過是“背書”罷了,這又哪是評彈藝術家呢,分明就是個“背書匠”。深通“張派”巧妙手法的毛新琳,老到自如,另有一功。君不見:他在把文化鄉愁層次的“情緒感”“體驗感”毫無保留地送與臺下聽眾,一任放開,鋪墊,打底;他把“節奏感”“清晰度”一絲不茍地拿在了手里,妙得精神,蓄勢待發。這就叫清。書路清,管到底。這就叫神。有神韻,“此時無書勝有書”。這就叫情。情貴通。一個演員能表演、能反映人物感情命運,不過只是進入評彈的初級階段而已,只有當深深懂得“調動抓牢聽眾情緒,溝通融匯聽眾感情”,像毛新琳那樣通過表演與聽眾已然投入的審美之間達成藝術信任,互動到位,進而迸發“情感火花”,才能形成臺上有其呼臺下有其應。如此一來,“勁”也必然會從單純“說唱性賣力”那種可感的“物態性之勁”,升華為藝術水準達到高境界之勁。不知不覺中,這種勁就會呈現在書目里,突出在審美中,沉浸在聽眾間。于是,臺上說唱自然有勁,演員表演更加得勁,聽眾呼應十分起勁,票房就有后勁。因為,此時此刻,熟門熟路的老聽眾對書情、對人物、對說唱的高度關注已經與書路同步、與演員形成共振,幾乎達到被“迷脫魂靈性”的地步。欲罷則斷斷不能,放手又戀戀不舍。
靈動,無疑是海派風格最細膩之所在。筆者于此僅舉一個小例子。6月暑天,書場悶熱。臺上,毛新琳一襲長衫貼牢身體,汗濕背心,他卻物我俱忘,高唱“張調”激情。因為臺上進入藝術狀態的評彈演員總是要把“一切服從書情、服務聽眾”放在首位。更見功力的是,毛新琳抓住“熱”字及時扦講,他說:下手周慧吃了“烏龜肉”,所以滋陰“落靜功”,不出汗。老聽眾會意,哈哈大笑,一致送上注目禮。最靈動的是,第二天,周慧又反過來扦講毛新琳之所以“會出汗”,就是因為他沒有吃“烏龜肉”。一個小小的“扦講”默契,竟然變成了“長腳噱頭”,還一下子活躍了書情,此種妙絕,叫人稱奇。
溫馨,實在是海派作風極體貼的標識。每天散場后,“毛周檔”送客,感謝聽眾。此時,周慧總有那么一句“口頭禪”:“請老聽眾不要忘拿了自己的東西”。這應該才是“毛周檔”在書場“落回”前“以溫馨替換說表”的“最后一句臺詞”。
毛新琳認為,長期的書臺實踐教他悟得了一個藝術妙訣:“張派”藝術相通于“詠春拳”。因為“張派”有著最為十足的“寸勁”,只要打通了“說噱彈唱演”的絡脈關節,那么,“張派”在每個力點都能像“詠春拳”那樣發出極有“寸勁”的爆發力來。
《夫妻相會》這回關子書,書情進入高潮。真個叫:誤會—— 總歸要穿幫,矛盾—— 不斷會消解,沖突—— 臨了再激化??芍^是:書情明了過程中,步步翻牌、牌牌不見底,關子潛在私下間,層層推進、進進有驚奇。
激烈的書情,激動的人心,激情的說唱,“毛周檔”以一當十,活潑潑說唱了“愛情與矛盾”沖突輝映且感人至深的一個故事,一回“關子”舒暢且以“說噱”見長的喜劇。
情來如山倒,情去若抽絲。于是乎,“毛周檔”的“詠春拳”點點發力、重重“寸勁”:
大義凜然、將門公子曾榮的英雄正氣和他被逼無奈、改扮丫頭的“狗熊”情態并行不悖,這是發了人生磨難之“困勁”的爆發力;情關深處、義正詞嚴嚴蘭貞的聲聲責問和她“胸懷大度”自作主張的替夫“納美”一氣呵成,這是發了切身領悟之“真勁”的爆發力;郡主小姐徐賽金身受蒙蔽、羞恥難熬的忿忿不平與她“不殺曾榮”誓不為人的怒火中燒,這是發了心高氣傲之“萌勁”的爆發力;被寵慣的飄香丫頭居功不凡、暗撥算盤的自以為是與她“算盤落空”不情不愿的最終“吃癟”偃旗收兵,這是發了羨慕嫉妒之“醋勁”的爆發力。
頂頂有趣,要算毛新琳“十美圖排序”一段“1+7”“2+6”的表書之“據理力證”,令人解頤的更在于曾榮跟皇帝討價還價那個認真勁,認真得來一條條擺出了“妻房算術”,再三再四一份份申請著“鳳冠霞帔”,哈呀呀,人世間愛恨情仇、翻云覆雨—— 這是發了“毛新琳風格”活生生一個真劇場之“戲勁”的爆發力。
“傳承與發展”。成體系,全方位。毛新琳風格,新進篇。
―― “張鑒庭在場”,最要得“體完系足”這一根接力棒的難能和遠續
蘇州評彈老聽眾郁乃堯與20世紀評彈大家蔣月泉先生有著23次對話(書信)的交往,他也是“張派”藝術的超級粉絲。近年來,86歲的郁乃堯先生在《曲藝》雜志上,發表多篇研究毛新琳“張調”唱腔的文章,他說:毛新琳是當今評彈界傳承“張派”藝術的佼佼者。筆者為此論斷深深地折服,又進一步感覺到:毛新琳所表演的“張派”藝術,既是圍繞“張調”唱腔的深真傳承,也是對于“張派”說表的有機發展,而且,這樣的傳承與發展—— 一路前行,風格漸成。因為在路上,所以他的一步一個腳印,都受到了聽眾的關注和歡迎,因為有風格,所以他深深淺淺表現出來了“新,活,親,化”。
新—— 老書新說?!懊铝诊L格”之新來自于對“張派”藝術圓融無誤的深刻領會,這個“新”,說到底,就是達致了“張鑒庭在場”所要求的勁,神,情,清,正。只是毛新琳經過長期藝術探求賦予了這四個字新的涵義。雖然,他還尚未達到“創新”這樣高的目標,卻不得不說“毛新琳風格”為評彈流派藝術“體完系足”的傳承、發展,在“兩創”新形勢下,提供了一種具有思路性價值的能動方式。
前述過的《誤舟》《夫妻相會》這兩回書,就從兩個不同的審美,即“最難說的‘弄堂書”“最出彩的‘關子書”,有機表現出毛新琳深厚的說表功底,毛新琳可謂傳承精,發展新。
活—— 小書大說?!懊铝诊L格”之活,不單單體現在“小書大說”中說表賣力、激情放達的那種“活口”表演,關鍵是角色起得活,人物感染力超強。如:徐再誠的“加粗喉嚨”,既有武將的威,又有武人的憨;海瑞的一聲清嗓,既有高官常有的派勢,又有清官那種“瘦弱感”;他對四大奸賊的“面風”開相,只幾個擠眉弄眼的面部表情,就讓那些權傾朝野的奸臣原形畢露。而他起的角色飄香丫頭,更是一絕,忸怩作態的夸張中,手面、身段、神態,一概活現了這個“婢子小女”的可愛、喜感、活泛,還有那么一點“三八勁”,而這些往往又都是最能抓牢“坐莊客”,并且吸引“過路客”的重頭活兒。
書路活。“毛周檔”表演的《王府》,可概括為十六字—— 開門見山,加快書情,直逼“關子”,奔向高潮。這既是小書大說之活,更是在深刻掌握評彈藝術規律的基礎上,把書說活,把聽眾身心的投入、情感共鳴的生發“調活”,以快中之活,得藝術之活、審美之活。
親—— “張派”之精?!懊铝诊L格”之親,說白了,就是一種親和力,這應該說是“張派”藝術廣結眾緣的一個“制高點”,一條“不二法門”。這方面,毛新琳真正做到了“張鑒庭在場”—— 讓聽眾啰唣,讓聽眾癡迷,讓聽眾流連忘返,讓聽眾銘記走心。
聽毛新琳《十美圖》說表,其語言、語音之亢亮,語調、語感之情狀,語速、語態之節奏,語境、語趣之活躍,甚至于包括他的笑顏,他的吟嘆,他的神情,他的容止,都帶著“張調”音樂性聲腔的“如同唱出來一樣的說表”,說明毛新琳對于“張派”藝術的“全方位傳承,有機性發展”。
化—— “張調”之正?!懊铝诊L格”之化,可以說,化“張調”為己之心調,化自己性情為“張調”,從而,牢牢抓住了“張調”這個“張派”藝術活的靈魂。在“張派”藝術中,“張調”是根基,是招牌,是“感天地泣鬼神”的精靈魂魄。毛新琳“張調”唱腔,當然首先表現在原汁原味“不走樣”,更其可貴處,正如老聽眾所指出的—— 毛新琳“張調”不偷懶,唱良心“張調”;不僵硬,唱正宗“張調”;不描紅,唱活的“張調”。如果說,評彈需要老老實實的小學生,那么,任何一個評彈藝術家都不能允許自己永遠停留在“小學生”的窠門里。做好小學生,再來做先生,得乎神韻,貴乎傳神,出神以入化,入化以臻美,這就是毛新琳“張調”最重要的標志。不管在書場,還是看視頻,有毛新琳的“張調”存在,就有一種“氣場感、性情感,靈魂感”。因為你會看見一個激情高唱“張調”的毛新琳,而這個毛新琳的“張調”,給人以一座雕塑“活了”而且流動起來的立體化感覺,這就是“活的張調活的張鑒庭”:喉嚨唱,面風唱,眼神唱,情態唱,全身心都在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