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琪
一
感謝這嚴肅的生活,它治了我的傲慢病,也逼著我學會在生存的夾縫中去緩緩地打磨文字。
嚴肅的生活就像涼冰冰的水一樣浸漫了過來,將我身上的種種欲念不知不覺間一層層地剝掉,只剩下一個要吃飯要生活要孝敬父母的真實的我,這是不是前輩們經常說的“無論如何,生活還將依舊”的內涵所在?
若還殘存那么一絲絲功名的羈絆,那也純然不是為了我自己,而只是為了慰藉母親那飽含期待無語的眼神,好在母親后來將這眼神又關注在還在襁褓的孫子輩上,不然,我不知我還將背負著這精神的行囊到何時。
追溯起我寫作最初的源頭,那便要提到我童年時的母親。
孤獨的童年常常是我和母親二人守在那個有著前后兩個院落大大的宅院里,印象中在外地掙錢的父親與我很陌生,他就像個過客一樣匆匆地來了,又匆匆地去了,我便對母親特別依賴,與母親的感情也就建立得非常深厚,每回黃昏一過天剛麻麻暗黑下來,我們先鎖了后門,然后又關上前門,接著便縮回到中間的屋子里,看著夜色一點一點地升騰起來。那漫長的深夜里蘊藏著無數的故事,我懼怕那黑黑的夜,因為黑黑的夜涌裹著我,令我非常孤獨,這種巨大的孤獨就連母親也不能替我驅散掉。可我又迷戀這漫長的黑夜,進入到黑夜中,我發現那里有一個完全不同于白晝的世界,我喜歡那個四處迷漫著能為我帶來驚奇的有點潮濕的夜的氣息,迷迷糊糊中,好似經過了好長好長的時間,黑黑的夜才慢慢地散去了,帶點光芒的亮色閃了上來。
整個童年是超乎尋常的靜,又是超乎尋常的孤單,記憶中就像是快要閃出亮色的深夜一樣漫長,守著那黑黑的深不見底的深夜,我能敏感地捕捉到任何細微的動靜。我還發現了在亮堂堂的日光里根本看不到的人身上最最細微的變化,這些變化復雜紛亂,像迷霧一樣罩著我,也給我帶來了無限大的想象的空間,我守著這個空間,就像小孩把好吃的藏在墻旮旯最隱秘的地方一樣,小心地珍藏著我在童年里發現的最大的秘密。
小時我身體很孱弱,經常發燒經常扁桃體發炎,也經常比別人衣服穿得多,怕鉆了涼風感冒,天氣任何的溫涼變化都能被我這個體溫計測出來,家里人都叫我“呼啦啦老漢”——因為扁桃體一發炎呼吸起來就像拉風箱一樣“呼啦呼啦”的。母親偏心我,總在清晨里為我沖一個雞蛋絮子,而她自己卻老是喝著一碗熟面模糊,現在我回想起撒了一丁點兒鹽有點淡淡咸味漂在碗里的雞蛋絮,眼里還會忍不住濕潤。那時我家的雞一天才下兩三個蛋,雖不像村里其他人家拿雞蛋換鹽換醋換調料,可雞蛋于我們而言還是很稀罕的東西,母親希望我吃了能讓身體皮實起來,可我卻不爭氣,不但不能替母親做地里的農活,還常常要生病分了母親的神。
后來熬到上學我就令母親高興起來,母親把我的獎狀一張一張按種類在墻上貼好,貼時總是將糨糊慢慢地抹,然后用手仔仔細細地把獎狀在墻上鋪平了,那種動作不亞于做一件細心的針線活。
最令母親高興的那件事終于讓我實現了,其實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母親會如此高興。
那時我大約正在上三年級,老師讓寫一篇記人的作文,由于我和母親最熟悉也最有感情,我便寫了“我的媽媽”,現在我還能清清楚楚地記著第一句我寫道:“我的媽媽是一位普通的農村婦女……”后面的內容我忘了,好像是寫媽媽很勤勞,不曾想那篇作文不但被選送到鄉上,最后還在縣上獲了獎,開家長會時我的作文村里許多人都看了,大家就都在夸母親能行,生了個好兒子,就別提母親有多高興了,母親表現出的那份喜悅遠比我幫她收了一竹簿子棉花燒了一鍋開水掰了玉米割了麥子更興奮。記憶中母親邊在院子里踏縫紉機邊讓我搬個小板凳坐在她對面給她念那篇作文,母親百聽不厭,總是讓我一遍又一遍地給她念,大概在母親的心目中沒料想到小小年紀還不經事的兒子竟然能體會到她的辛苦,還懂事地心疼她。事情都過去好長好長時間了,母親還一直沉浸在那股興奮的余波里。
正是這篇作文,也為我找到了一條能令母親高興起來的途徑,雖然我孱弱的身體不能幫母親干地里的重活,可我卻能用另外的辦法來彌補,而且彌補得令母親更開心,母親滿臉高興地對我說,雞蛋絮子沒白喂狗娃子,我也是特別高興。
寫作最初的沖動也只是為了讓母親更高興更開心,就全當是我為母親做了地里的重活,減輕了母親的負擔,只是后來這令母親最為自豪的寫作會讓她老人家操碎了心,卻真是令我始料未及的事。
二
《未剪斷的臍帶》最初的萌芽大約進發在我在西安求學期間,去西安時我不滿十五歲,是繼續著“我與母親”作文帶給母親的那種自豪感,在村人與親戚們眼羨的目光里興奮地走去的。
都市的生活大大地開了一直生長在那個小小的村子里的鄉下娃的眼界,給我帶來的刺激如同“迷路的綿羊”徜徉在失卻的歸途中惶恐而孤獨,我發瘋般的閱讀,從大師們打開的那一扇扇亮堂堂的窗戶里,我似乎找到了歸宿感。
我一頭扎進圖書館里,啃著帶去的干糧,拼起性命閱讀。圖書館有個好心的趙老師,是她照顧了我這個鄉下孩子的情緒,背著人在禮拜天還將我放進去。陀思妥耶夫斯基、羅曼·羅蘭、川端康成顛覆性左右了我的思想,此情此景現今想來,猶如昨天般清晰。我在先前的一篇隨筆《我與麥客》里記述了我當時的心情。
在閱讀和做大量讀書筆記期間,我也開始了胡亂地寫作,我想寫一寫我們那個還貧窮還落后的農村,還有村子里面一茬又一茬誰也逃不脫“如驢推磨般”命運的鄉親們。
在點蠟燭的宿舍和放假后空蕩蕩的教學樓里,我偷偷地邊讀邊寫,拉拉踏踏所寫的不成形狀,卻自以為是世上美文,還總要從泰戈爾的早期詩文中給自己找出點自信。
在三門峽西車站實習時,我常常一個人爬到車站對面那座無名山上,坐在高高的土包包上,瞅著一面銅鏡般貼在空中白慘慘的太陽,忽然間涌上了一種對我的那個叫榆村的故鄉的懷念,寫作的沖動異常強烈,就把先前在學校寫的那些東西混在一起,弄成一篇有幾萬來字的東西,這篇我起名叫“早熟”的東西,大概算《未剪斷的臍帶》的雛形,行文明顯受陀思妥耶夫斯基影響,思想上帶著叔本華“人生追求幸福就像鐘擺一樣不在擺的終點和起點,而在擺的過程之中”的悲觀論,文章里處處留有硬傷一般沒有消化掉的大師們的痕跡。我當年奔波在西安和榆村的求學之路上,還是非常認真地思考了這篇東西,覺得叫“早熟”不合適,想改個名字,我就求教于當年在林業系統工作的嫂子,說我有一個東西想表達的是一個新的東西成長起來了,可還擺不脫蘊育他的舊的環境,我覺得應該起一個與樹的成長有關的名字,大概比較妥貼。嫂子就積極地給我出主意,因為我小時候非常地聰慧,是以母親為中心的家族里的人的驕傲,他們覺得我是一棵正經苗苗,都希望我能夠出人頭地,都非常支持我,只是后來我矢志于文學的行為是令他們都失望的,不去當正正經經的苗苗,卻要走野路子的種豆得桃,似乎帶點背叛的性質,可是我只能無言地抱以慚愧。在嫂子的幫助下,我安了一個叫《砧木》的名字。一時覺得挺合適,砧木是嫁接新的植物的母體,新的生命出來后,它只在下面默默地補充養分,而拋頭露面伸向天空享受陽光的卻是吸取了它的養分新發出的枝葉,一直要到這嫁接出的新枝莖都成熟得能開花結果了,這砧木還在毫無怨言地供給著沒有多少內容的營養,這砧木就像無私的母親,可相輔相成的是被嫁接的新枝莖永遠也結不出有自己獨特風味的果實,他的果實里永遠都含著嫁接的砧木的味道。這是宿命般不可調和的矛盾,這個名字我很喜歡,一直延用了好長時間,雖然那些硬堆砌起的幾萬字也根本無法表達我當時也僅僅只是能窺清幾絲脈絡的一團模糊的思想,連習作也算不上,因為根本不講究寫作手法,想到哪寫到哪,簡直不能與外人溝通,可后來想想雖然粗糙,但卻都是直擊心靈。
那段時間是我最瘋狂最勤快也是最快樂的時期,表現在我的書法上便是“不顧技法地故弄狂癲”,雖然母親對我寄予了深厚的期望,但我卻沒感覺到有什么壓力,還常常在假期里搬個小板凳坐在院子里與母親交流,講城里面的那些新鮮事,母親也給我說一說村子里發生的變化,對我都非常有益,后來那批以村中人為原型的小說,許多都是母親給我提供的。我將那些文字稱為“臨摹期”,像《隨風飄去》《周年》等母親一眼就能指出是寫的村里的“誰誰誰”,母親也就更高興了,覺得寫東西就像我小時候寫作文那樣,要有內容可寫,就更經心地為我收集村子里發生的事。
三
粗略回想起來,在這近十年多《未剪斷的臍帶》的寫作過程中,發生的內核上的裂變,有三次。而且每一次都與母親對我和我對母親的心態有著絲絲縷縷的牽連。
第一次裂變當屬我剛步入社會。這次裂變是由許多斷斷續續持續著的寫作時不斷裂變著的小碎片組成的,很雜亂無法統一。
我進入到國鐵后非常興奮,這個陌生的不同于我的故鄉、不同于我的校園的環境給我帶來了新鮮的刺激,我急切地想投入到這個環境中去,寫作也很順利地展開了。
母親作為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一生連西安城都沒有進過,她自以為兒子從此可以掙錢就要過上好日子了,最刻骨銘心的記憶便是第一次發了一箱飲料,我全給母親搬了回去,母親非常高興,對我抱有極大的希望,希望我像村里其他走出去的人那樣混個一官半職。在此期間我也確實想干好一點,做著種種努力,由于“天資拙劣”卻總是白費勁。
窩在我家縫紉機上寫成的第一篇小說《余姐》在小范圍引起影響后,于我思想上卻帶來了巨大的困惑,這種困惑延續至今余波也未消失,也時時以各種形式影響著我后來斷斷續續關于《未》的寫作。當時我斷然否定了我在校園里樹立起的“為理想而寫作”的泰戈爾《吉檀迦利》式的文學理想,也對期間接觸甚多對我很有影響的薩特的“文學干預生活”的文學思想產生了懷疑。《余姐》的原型是鄰居家沒考上大學但想走出黃土地的與我很熟悉的大姐姐,母親聽我說完《余姐》一眼就看出來了,當時村人都說大姐姐瘋了,而我在春節里見到大姐姐卻覺得是村人瘋了,大姐姐只是想追求更好的生活而已,也是在春節里我寫下了《余姐》這篇小說,小說里我寫了余姐三次未逃出黃土地,最后村人都說余姐瘋病治愈了,“我”卻從余姐癡呆的眼神木訥的動作上覺得是“我”瘋了。誰知我小說中“余姐”的命運真成了我這個鄰居大姐姐的宿命,隔了好長時間在休假時我回到家中,母親告訴我大姐姐被從外面找回來,治好了瘋病,已經嫁人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果真就在田地里見到小說中“余姐”那癡呆的眼神,我不敢看那眼神,怕那雙眼責問我,是大姐姐的原型使我寫出了《余姐》,《余姐》小范圍成功了,可大姐姐在最需要幫助時我卻使不上任何勁兒,我懷疑起了文學的現實意義,真誠的寫作在現實中到底有什么意義?我自責起來,覺得自己像個可憎的巫婆,看著一個就要落水的生命沒有伸出一根救命的樹枝,卻是眼見著她慢慢在水中沉溺,還在一旁漠然地自顧自地念著“自己的咒語”,我不知道我下面該如何去做。雖然《墻》是那么杰出,可文學又何曾能“干預這沉重的生活”?我非常難受,茫然不知所從,不知道自己該繼續在一旁“念自己的咒語”,還是以更好的方式切入到這個沉重的現實,自思自己也沒有伸出樹枝救人的力量。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北大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專家彭克巽教授,寫信講了我的困擾。彭老師講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偉大,講到“陀如雄獅般地挺進在俄羅斯板結著的苦難中”。是啊,必須全身心地投入到沉重的生活中去,我將國企當成我投入的對象。
就是在那種極度矛盾與困惑中,我斷斷續續地展開了無數次變化著的《未》的片斷的寫作,那時母親的期盼還沒有過多地壓在我身上成為重負,母親也不知曉我思想上的種種困惑,故而一進入到寫作中,總是很愉快。
寫作總是在隨時隨地展開的,到底人物在價值取向上變換了多少次,到底廢了多少字,我也記不清了,總是隨著環境的變化,人物與文字也在不確定地變化著。比較明顯的記憶是冬日里在一個叫關山的四等小站里,晚上窩在那問有火墻的暖烘烘的職工宿舍里偷偷寫作;在一個叫韋莊的給我留下“刻骨銘心”印記的車站,我裹著瓦藍色的勞保大衣,坐在幾塊磚上趴到我的床板上寫作,那個房間滲雨,雪水“滴噠滴噠”地掉在我床頭放的那個臉盆里,同住的其他兩個舍友都非常友好,不去過多地干擾我,大不了背過我說些“那娃有點怪,不過人倒沒麻達,看起來也蠻可憐”之類的話。我在去站臺上那個臟兮兮的廁所的間隙,看看四野白茫茫一片,連遠方轟隆而來的火車也被著一身素裹,像一條帶魚一樣從厚重的土塬里鉆了出來,心情非常愜意;還有我鉆到黃河灘里農場上的一間小房子里,大夏天里只穿件大褲衩,很興奮地寫作,到了后晌,我一個人在黃河灘上那一望無邊綠綠的田野里穿行,看輝煌的落日,看昏濁的河水,常常就有一種巨大的幸福感浸裹著我。
這種斷斷續續的寫作次數非常多,給我奠定了很好的“人物形象”的基礎,留下的總起來有十五六萬字吧,這個初稿,主要講的是企業。俄國一個作家將他們的民族比做一個早熟的孩子,早熟的孩子先天不足,出生后就受著“夫婦”精心而無微不至的照顧,受此啟發,初稿中有一個主題,就是我的一個中篇小說《高血壓》的擴充,我將國企比作是一個得了高血壓病的火車司機,不承認得病,只能中途停下那列漆皮斑駁的火車,再負重前行。
四
大概也與我身處偏僻一隅有關系吧,我眼中也看不見大師,只看見小丑占據本該由大師表演的舞臺,亂糟糟一片。在極度的孤獨之中,只有通過閱讀強大內心。我先后接納下了尼采《權力意志》《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關于藝術家懷疑一切重定價值觀的思想也接納下了六祖慧能“頓悟”的禪機;《史記》與聊齋對我更是影響巨大,我思索“人治”在中國的發達,國人引以為豪的謀略是不是影響中國發展的瓶頸,可思想雜亂得理不出頭緒。
期間也是母親最煎熬的日子,過春節母親頂著滿頭干枯而雪白的頭發在土地爺面前替我默默祈禱,母親明顯己衰老佝僂的背影利刃般刺痛了我,可我找不出一個雙全的辦法,我不能令母親快樂。比我小的一茬一茬的人迅速崛起,有的做生意掙了錢,有的鉆營當了官,在村子里很體面地來來往往,日子看上去很滋潤,可我卻過得很苦,還在自己那煉獄般的隧道里穿行。
那期間我的功名心是最重的,母親無言,而目光中那殷殷的寄托更促發我那顆天生就淡然的心往世俗的功名上搏一搏。我還刻意地讀了讀曾國藩的日記,刻意地看了看《菜根譚》,希求在功名上能得出點兒捷徑,希求在處世上更加地圓融,可是沒辦法,就像一個泥坯在筑成之日起,就已決定了它作為器皿的最大價值,我天生不是功名上的那塊料。從那么有現實意義的《菜根譚》里我卻還是看到了文字的美妙,結詞成章的精煉,感受到它意境的超然,還有曾氏針對性那么強的日記里,我看到的卻是曾氏作為一個由“理學思想主導”、想有所建樹的來自底層社會的個人,如何地孤獨和單薄,時時有被那個如網如藤盤踞著的封建勢力吞噬掉的危險。后人覺得曾氏是功成名就的楷范,我卻從曾氏那“哆哆嗦嗦時時如履薄冰”的告誡里感悟到他老人家至死都沒有成功感,至死都沒有幸福感。
可為了母親,我還是想搏一搏;可我卻常常只能是僅為捍衛那一點點尊嚴掙扎著,我常常感嘆自己與這提供衣食的國企便是大腳與小鞋般的關系,明明夾腳可我卻總不能光著腳板走路。
“無論如何,生活都將繼續!”
那天,我又照常拿出“散氏盤”的古帖臨習,忽然間,我從“散氏盤”中悟到了《未剪斷的臍帶》的結構與寫法,一個現實是“散氏盤”中的篆字大多數我確實并不認識,可我卻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它的美,是一種“具象美”穿越過厚重的歷史,直接給了我這個現代人一種愉悅,而古人真正想表達的關于土地的契約卻在我這兒失去了藝術上的任何價值,只能說古人的初衷在現代僅剩下了史料的價值,他們無意間憑借的“文字”的媒介,卻給我們留下了永恒的美。難道小說的寫作不也正是這樣的嗎?我們心中那種種想傳達出來的初衷,于外人而言,不也是只有“史”的意義嗎?而文學不是歷史,真正的治史比文學里表達出的那些“史”更具有意義。
換言之,拋開那些文字本有的意義所表達的內涵,僅僅從那些“具象美”的漢字的外形上,不也傳達出了“有心栽花花不發,無意插柳柳成蔭”時代的信息嗎?散氏盤大約是夏商時期在古陳倉一代鑄成,那時奴隸社會空前興盛,正孕育著就要興起的封建朝代的種種細胞,古陳倉一代土地肥沃,人民生活也相對樂業而能安居,這從“散氏盤”那拙樸大方、不帶絲毫“被壓抑的苦”的東西,就能看出。還有從顏真卿那“雍容華貴”的大氣里不也傳達出了大唐盛世的昌盛嗎?而八大山人信筆揮在尺牘上那變形的想追求一種“質樸”想構筑一團“童真”的那歪歪扭扭的字形不也傳達出明末清初的壓抑嗎?這在鄭板橋怪誕的“六分體”金農刻意制造形體刺激的“漆書”,那種人性的壓抑,清朝社會環境的不寬容就表達得更充足了。再看看大師弘一法師的“干胳膊干腿”,硬梆梆似乎清心寡欲的字,我透過紙背卻發覺大師并非是“絢爛過后歸于平淡”,他內心里自始至終在做著驚濤駭浪的爭斗,從他臨終那“悲欣交集”幾個用盡筆墨的字體上表現得最為明顯,試想想大師所處的那個時代是內憂外患,中西文化強烈碰撞,多元思想層出不窮,封建勢力根深蒂固,像大師那樣敏感悟性高強的人豈不敏銳地已經覺察到了一切?而一介文人又能做些什么?他選擇了啟迪心靈,希求以佛的寬容仁慈來喚醒驚覺世人,正像魯迅先生毅然拋棄了醫學而用筆桿來拯救“血一樣的現實”一樣,出家的只是弘一法師肉體的軀殼,而他的靈魂至死都在做著“悲天憫人”的爭斗。我不知,還有什么“史”比這活生生還原的那個時代更精確更真實?
這種時代的信息遠遠比“有意義的文字表達出的歷史”更真實。這大概也就是“形象大于思維”的那個著名論斷的含義吧。
要將小說處理得既淡化了“史”的意義(不用文字刻意地治史),又表達出一種永恒的美感(用具有強大包容性的具象來傳遞時代的信息),不正是就要像現代人看“散氏盤”那樣“將現實處理成一種印記”嗎?
在那個名叫閻良的中國大西部新興起來的飛機城里,我快速地進行《未剪斷的臍帶》的第二遍寫作,沒這方面經驗的我常常隨著靈感的飛舞,經常一天就有了一萬字的進度,休息上兩天,然后又肆意揮發著我的靈感。
黃昏時,我就騎上我那輛破自行車,一個人在閻良城邊漫無目的地騎著,邊欣賞著輝煌悲壯的落日,邊眼睜睜地看著原來那個只有小鎮一樣規模的“舊閻良”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在先前還是麥田玉米地的土地上,一棟棟高樓建筑拔地而起,平坦如案板寬展似腰帶的馬路縱橫在閻良的周圍,與天邊和星光混淆在一處的燈火一起消失到漸漸升起的夜色里。
生活是飛速地前進了,就像不知不覺間就富起來的我的兩個姑姑家,小時只因給姑姑看瓜園糟蹋了一個西瓜,心痛的姑姑氣沖沖地登門找母親告狀,害得我還挨了一頓打。我氣鼓鼓地嫌棄姑姑小氣的同時,想想,姑姑守在瓜園里看著命根子一般的瓜蛋蛋一天天長大,那是她們全家的希望,她們就指望著那一個個青皮的瓜蛋蛋蓋房子糊口、買肥料購地膜釀種子再投入新一輪辛苦的種養,然后艱難地養活著我的小表弟小表妹們,但農村里又有誰家不是這樣驢一般的一年到頭辛勤勞作,又有誰問過為什么她們要過這種驢一般熬不到頭的苦日子,驢拉躁了還給主人尥尥蹶子,可她們那些世世代代就靠土地來生存,與姑姑們一樣的農民們,我的叔伯我的姨舅我的那些“以為享樂就是趕會逛縣城吃包油糕”的鄉親們,他們又能給誰尥蹶子?等到年底盤點,除掉開銷,她們又所剩有幾?
我永遠也忘不掉,忘不掉開園時姑姑滿臉喜悅,小心翼翼地將西瓜一個個摘下來碼成堆再小心翼翼裝上車,驕陽里豆瓣大的汗珠順著姑姑曬得黑黝黝的臉龐砸落在土地上,她用舌頭不時舔舔干裂的嘴唇,咽口唾液也舍不得吃上一口由她親手種養起來的西瓜,論理她最有品嘗的權利。而后她將被碰撞得有些破損但瓤口尚好的西瓜拾掇到一堆,也舍不得一個人獨自享用,用架子車總要給我們家拉上些,讓大家都嘗嘗鮮。我想到了那句“養蠶人穿的襤褸衫”,可那是幾百年前的封建朝代呀!
怨怪誰?誰也不能怨怪,只能怪我們太貧窮,貧窮像一把罪惡的手一樣掐在我們的脖子上,令我們不能喘息。
可不知不覺間姑姑們就富了起來,住進了樓板房,家里裝上了電話,年頭里我打電話詢問我那參加高考的表弟的情況,姑姑邊在電話里說著表弟的成績邊喜滋滋地說,你幾年沒來我家,你肯定都不認得我家了,我正準備把前面的房子再裝修一下。
我感嘆時代的劇變,也慶幸我生在了這個由飛速前進的經濟連鎖而帶來的社會環境的更加寬松和人文思想上的逐漸包容的時代,畢竟,我們民族的苦難遠比“冷如生鐵板結一塊”更加深重,畢竟胡風和路翎、老舍與傅雷還有那許許多多不屈而高貴、真正鑄成我們民族高貴而獨立的品質們的先哲們,也并非真能像這升起的黑夜一樣溶解透了那個“喧鬧的昨天”,只等黎明到來時又開始一個重新的今天那樣輕松。忘記歷史意味著背叛,而背負沉重的歷史又會使我們裹足不前,我們偉大而多災多難的民族又何嘗不是在這雙重的夾縫間艱難地前進著。我由衷地感激我現在享受著的一切現代文明,也由衷地告訴自己珍惜今天這個的的確確來之不易的生活。父輩先哲們受的苦難我沒有經受,而父輩先哲們未享受到的現代文明我卻趕上了趟,難道這不是時代對我的青睞嗎?我也由衷地祈禱我們的民族我們的國家能一直像今天這樣安定地發展下去,繁榮地昌盛起來。我甚至想到了那個一直在痛苦中思索著俄羅斯民族命運的索爾仁尼琴,大師他到今天的中國走一走,看著一個個農村正蛻變一樣地興旺起來,會是什么樣的感觸?!
五
自十五歲離家經常各地顛簸,于他人定然是件疲憊不堪的事,我卻發現,常常是在陌生的環境里能夢幻般的激發出我的靈感。因為工作之需,常常要勞頓地坐著火車,透過車窗看著外面不斷變換著的景點,看著輝煌的落日在無邊的田野盡情地涂抹,感受著那如同書法中的“潑墨”樣撲面而來的一團團滾動著的黃土層,我的思維我的整個人就活泛起來,我用筆趕緊將片斷的思想記錄在隨時不離身的小紙片裝訂好的那個本本上。一次偶爾的機會,我接觸到大師米沃什的作品,才知道我為生活所迫的顛簸,正是一種極好的創作狀態,米沃什自己便頻繁地變換工作變換環境,以保持思想的活力,以一種持久的“放逐而分裂”的精神狀態延續他旺盛的創造力。
在閻良進行的《未剪斷的臍帶》的第二遍寫作盡管極為順利,也基本確定下了各個重要人物的內涵,可由于是“早熟”之作,早熟未必是件好事,“道法自然”才是最自然的法則,最明顯的缺憾是在“虛構”和“紀實”這兩個最基本的章節推進期間,二者的銜結之處存在著斷茬的硬傷痕跡,不能達到蒙太奇那種慢慢淡入的效果,更達不到秦腔里“過門”的那種自然和諧。我暫且將它放下,不去管它,盡心地臨帖,雜亂地讀書,刻意地與它保持一種距離,但其實每時每刻我都沒有從《未》的那個意境中擺脫出來,也實在是不可能停止了對它的思考。
有時,不得不感嘆生活中是有某種宿命般的安排。
由于工作原因,我來到了這個叫韓城的生養過巨人司馬遷的故鄉,我沿著這座秦代稱雍城春秋戰國年間已經成為“韓原封地”的古老的城市走了走,立馬興奮地發現如同閻良的飛速發展一樣,古城韓城也在將它的外延無限盡地擴展到周邊的農村。我站在那個新修建起來先前還是一片荒地的禹甸園廣場上,看著噴泉變換著種種形狀,看著周圍漫入夜色中的點點星光,無不煥發著一種“新”的氣象。我感嘆還有許許多多我所看不見的“古里莊園”正在悄悄然地向城市化進程邁進,生活正在以它驚人的速度往前挺進,這一切難道不正隱含著一種時代信息嗎?我的心情也豁然高漲起來。
這種種的機緣一股腦地涌向了我,難道不是一種宿命的安排嗎?沒有任何征兆,在閻良時那種如泉涌的靈感,又在這生養過巨人司馬遷的故鄉韓城出現了,我暫且將這種以“井噴”式涌出的思維稱做靈感吧,其實我是不相信靈感之說的,這個唯物主義的世界上,哪有“天上掉餡餅”不勞而獲的美事,因為那些井噴而出的思維都是我先前思索過嘗試寫作過并未成功的,或是我隨手記在我的那“用紙片片訂的”小本本上的,而在此時一股腦地蹦出來,也算是生活對我的青睞吧。這大概也是古人講的“只管耕耘,不問收獲”的內涵,不問收獲是因為沒有成熟,或種子質量差或土地不夠格,時間如大浪淘沙,優勝劣汰,剩余的好種子遲早要發出芽來。為何先前不能噴發而獨獨能在這時噴發而出,算是一種“靈感”也不為過。我不敢再任意揮霍那噴涌而出的思維,耐著性子拗著點兒寫,每天只寫完獨立的一個小情節就歇菜,以保證噴發出的思維釀得夠味兒釀得更濃。
在寫作過程中,我發現“歷史真是驚人的相似”,在我如蒙著黑布的叫驢推著磨盤煉獄般穿行在那幽長幽長黑暗的隧道里時,使出吃奶的勁兒,自以為穿越了千山萬水,可在終于解開那蒙臉的眼罩后,才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似乎又坐到三門峽西車站對面那個無名的土山包上,眼前還掛著那個打磨如銅鏡般的白森森的太陽,又回到了我那久違的童年,我那久違的故鄉,只是這個童年這個故鄉在內涵和外延上已無限止地擴大了,與整個火熱的時代相銜接。
——選自西安局集團公司文聯《五彩石》2016年春夏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