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倫的詩

陳玉倫

鐵錘

十一歲，獨腳的男人走進門來

預告我的死亡

是一把飛轉的鐵錘

蘋果落在地上，母親落在地上

所有鐵錘統(tǒng)統(tǒng)投入火中，燃成灰燼

廳堂被騰起的火焰晾得更干

而我騎在木馬上，看樓下庭院里

捉迷藏的人永遠消失

紫杜鵑一朵一朵，是犀牛留下它深邃的腳印

十五歲，我把蝴蝶趕上閣樓

一只刻著魚紋的盒子里，一把鐵錘

我會因它而死嗎，我熄滅了燈

如一座失火的島嶼被海水圍困

我終于走出家門。林中受驚的松鼠和野兔

躥向樹頂，轉回頭，看到一個淺藍色的人

蛇形藤蔓纏住了我，我掉進一座石屋

桌上的暴雨是誰遞來？獨腿的男人手持著閃電

鐵錘在轉動，壁爐里的火焰照亮了蛛絲

我還能回到哪里，我的家嗎？

捉迷藏的人是否也能回來？而那些來求見我的人

我會問問他們，是否也帶上了鐵錘

他們不配擁有鐵錘，他們

是一支支空心豎笛，想讓我吹起迎賓的曲子

我抽出刀來割開手臂，希望自己也能有閃電般的傷疤

可暴雨沒再來臨。黃昏時

人們看見我笑了，又一語不發(fā)。撫摩著眼前的瓷罐

我失去了鐵錘，也告別了一生所有的恐懼

猛犸

推開門，結冰的人身上開始發(fā)熱

如一群醉醺醺的海鷗張著嘴

猛犸，我們默念著猛犸。看

兩只蜘蛛在陰天的瓷磚旁呼吸

如一枚硬幣被劈開，猛犸

笑彎它修長的牙齒。我們把指甲

也銼成閃亮的刀，把窗外

月光吹響栗樹的聲音，刮得干干凈凈

阻擋我們的馴鹿角在哪里？猛犸

正舉足走入房間深處。它提來

灌頂的海水。臟雪裹住了石英鐘

要發(fā)抖嗎，我們。猛犸已避開每一種偶然

仁慈、痛苦、釘錘又算得了什么？聽聽

床如蛋殼般裂開，我摸著你

曾跪倒的雙腿。而猛犸，看了我們一眼

又轉過身去，扶起傾斜的畫架

偶數泳

那泳池旁的躺椅，也是偶數的躺椅

一對針尖女郎，地圖似的

鋪開小小的倫理冰山

那窗玻璃外，偶數的梧桐

也是風景里的梧桐

只一回頭，就遞過來混沌的階梯

（燈、飄過死魚和釘子，走廊里）

多余的愛在螃蟹體內潛藏

數一數，那偶數的鎧甲……

黑白的無常也會是偶數的嗎？雖然

你說鼻尖有奇數的權威

那呼吸，也是我們不想刪去的影子

旅行

被子堆著，像已崩坍過的群峰

幽暗的山洞里可能走出一張持斧的撲克

獨坐一旁的人，醉心于這場戲劇

走出去吧！偶遇一位優(yōu)秀的模特

世界穿在她身上如此美妙

打招呼嗎，向五月的圖書館

邁上階梯，這就開始進步

蒼蠅的莽撞，并不是因為失去腦袋

有一百只眼睛成了孔雀的尾巴

赫拉在對座，把一本經典藏在桌下

她的波浪讓我有點想念群山

有一個人啊，將被K的利斧劈成兩半

小劫

你的臉很嚇人

也嚇到了我這樣不是人的東西

今晚，傘的角落歷久，雨水失修

你說，嘿，現在就快滾出去

外面，是多大的溜冰場啊

我不能溜

我想起一件裙子曾飄在風雨里

說好的一起享用阿斯巴甜呢

我知道這會兒，隱形眼鏡已讓你難受

我沒有隨著你的眼鏡演進

我六歲了，還沒去過英國

直到現在。我用一本書向你認輸

并從你的喘氣里聽到了外地口音

相信嗎，我也可以把這屋頂變成漏斗……

十二月六日

冬天，我們走出各自的萵苣

藍灰色的大象正走來

并用風聲捂住你我的耳朵

我們不斷遠離、靠近

跟隨樓梯升降、旋轉，一場舞蹈

我脫下自己的額頭，在地鐵站

一只被寵壞的氣球突然破裂

一只螞蟻沒有被大象踩死

卻失去了地球的重量，像是

再銜不動石子的烏鴉，只能喝血

眾人的雙腳與地面不停鼓掌

我知道我的冬天已經焦了

并決定去觀看移動電視

下午

一雙藍色的長腿坐上了小竹椅

這畫面有點不協(xié)調

我記得這是老女人們喜歡的椅子

一整個下午，你把紙片折成翅膀

相比于我的筆

你的雙手多么有力

我們開始接吻

把一盞燈涂成黑色

有幾雙翅膀掉在地上

你要把它們送給病人

而生病的可比它們還多

它們剛見證一些生命離開了身體

勞心曲

推開窗，

我還能用什么來震撼你？

枝頭你過于光滑的果皮，

是燈籠映紅的薄紙，掩飾火焰。

風挺大，把你變作了情人。

整個小鎮(zhèn)則成為一尊挺立的雕塑，

其中某一角已撞成碎片，

可能就是你的右耳！

如果我不曾對著一個人發(fā)誓，

如果我也愛過一只候鳥，

那就不必在兩個世界辛苦地遷徙。

紅色的長發(fā)橫亙兩座大洲……

關上窗，世界便縮小為一襲窗簾，

而你更細的雙腿可能穿過海洋

故園

經一只灰背鳩的提醒

棲居在樹枝上的牛羊

都開始打掃庭院

如掃你的蛾眉

此時，夕陽下一株荒草的影子

像極了它們修長的

失傳的主人

小徑已鋪滿苔蘚

而籬門的鎖也銹了

母雞的眼中，風雨如晦

有兩個朝代

在它身旁踮腳走過

如果革命有股金銀花的氣味

為什么香樟在天色昏暗時

還站在泥土中

誰能治療月亮的不育癥

野生植物飛行的種子

又是誰每日的晚餐

魚嘴的泡沫為何開始破碎

屋檐下的星星，顯露獸形

你的腳掌一直

在大地上撫摸著，撫摸著

你到底想要撫摸什么

妝臺

我在妝臺上養(yǎng)一只紅潤的蘋果

一天天我看它衰老、褶皺

于是心中有了些釋然

像一個男人已在槐樹的蟻穴旁睡了一覺

瓶子、碟子、小盒子，世界的器皿

和色彩，讓人倦怠

臺上的鏡子會先我而碎

或將再映照一個人的悲喜？都不去理

我的眉毛有些直嗎，另一種美，兔子

一樣的生活，卻拒絕悲傷蘿卜

再去飾演一出戲

或者，重復明代桃花扇的眼中之眼

琴聲，世界已很小心地去精致了

我也要假裝安靜。想起

年幼時采花，被父親舉過頭頂

還不懂去摔碎鏡子，那時我是細小的胳膊

哦，孟浩然

740年，疲倦的下午

胡子、葉子、灰布鞋子

那些脫落的鳥雀，

正跌入我酸酸的牙齒。

掩飾著沉默的柴扉，歲月

哦，哪個孩子手上玩弄的沙子

曾經太學，曾經韓荊州，

現在湖水在云層里做夢。

詩人的皮組織化膿，

局部紅腫，有時形成許多小孔。

漁梁渡口人們爭著喧鬧不已。

而我在養(yǎng)病，像

養(yǎng)著身上一群活潑的野花

蠅翅上的灰塵太沉重

秋日一天天地變薄，

請于席間親吻查頭鳊。

巖門松徑長寂寥，

又在暗綠色酒中恍惚

看見多年前的那個少女。

死亡，一個動聽的形容詞

夜景

深冬的銀杏樹為誰脫光了衣服

也像是一個失去星群的夜空

我想為它取一個新的名字

讓它能忘掉腳下的歷史——

遠處的玻璃和光，體育館

又有幾個青年打羽毛球

而羽毛飛得太慢了

直到把我的黑頭發(fā)也拉長

一夜一夜，銀杏葉被踏成齏粉

那赤身的樹木也感到羞辱嗎

它不能朝左或朝右移動一步

（只為一個人，必須把身體向全世界展示）

而我知道它是自由的

唯有痛苦給了我們持久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