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茹雪

2018年的端午節,位于南京市江寧區祿口機場附近的商業街熱鬧非凡。地處市郊偏遠,街上的生意圍繞毗鄰的南京航空航天大學金城學院展開,不足一里長的街道兩邊招牌花花綠綠,最多的是餐廳和各色小吃店,時髦的貢茶、炸雞、小龍蝦,都能在這里找到。
晚上九點,瑞江紅老板董翔已經喝下半斤今世緣白酒,同桌的還有他的老丈人、大姨子和妻子,一場家宴正熱鬧。
武漢黑鴨的老板陳蒙蒙,此時在距離半小時車程的家中做了燒對蝦、空心菜,還煮了碗紫菜蛋花湯。她60多歲的媽媽一個人看店,每個月,陳蒙蒙會給媽媽開1500元工資。
誰也想不到,一場無法收場的悲劇即將上演。
本就喧囂的街上,孩子的哭聲響起又馬上被淹沒——董翔兩歲的兒子小寶被對門黑鴨店的泰迪犬咬傷了。
當時,陳媽媽正在店內忙生意。
領著小寶出去的是董翔的大姨子,她接了個電話,一不留神,孩子就被咬了。大姨趕緊帶了孩子回店告訴家人。
孩子外公先坐不住了。帶著酒氣,他領了幾個人高馬大的員工,“堵”在黑鴨店門口。爭執的過程,眾說紛紜:可能是孩子外公先開的口,“信不信我把你的店砸了”;也可能是狗主人陳媽媽先起的頭,“這事我不管”,反正是吵了起來。
董翔隨后出來。他臉有些紅,可能是喝了酒,也可能是帶了怒氣。他做了個還算清醒的選擇:沒有和老太太陳媽媽太多言語,直接給店主陳蒙蒙打了電話。
兩人認識五年了,午飯后、生意閑時,常常你一根我一根地一塊兒抽煙,連這家店面,都是董翔推薦給陳蒙蒙的。店開起來后,陳蒙蒙還給董翔買了條煙致謝,是價值480塊的“大蘇”。黑鴨店開了半年,陳蒙蒙在市區又找了份工作,就把店交給母親打理。
董翔先寒暄了幾句,“在哪兒呢”“最近過得怎么樣”,陳蒙蒙以為只是一通普通電話,像以前很多次閑聊通話一樣。接下來,董翔說到正題,“你家狗把我小孩咬了”。
陳蒙蒙馬上回應,“你快帶他去打針,醫藥費我出。”
她后來回憶,當時心里想著孩子應該傷得不太嚴重,畢竟董翔還有心思先寒暄幾句。
董翔回了句,“有你這句話就行了”。
但另一邊已經吵翻了。董翔的家人和陳媽媽的對話越講越難聽。董翔掛了電話,又一聽吵架的陣勢,就作勢要摔狗,老丈人攔下了他。
陳媽媽有些害怕,但氣勢上不輸。
兩個月前,她家這只泰迪犬咬傷了對面大學的一個男學生,因為賠償問題,男生報了警,警察的答復是“責任學生自負”。這成了陳媽媽心里的底氣:今日的狗和往日一樣,1米2長的狗繩再打兩個結,拴在店門口半米高的一處鐵鉤上,狗狗的活動范圍不足四十公分,連店門口前的小臺階都下不來。
這時,陳蒙蒙給陳媽媽打來電話,有些著急:“怎么又出了這種事?”
接到女兒的電話,獨自在店里的陳媽媽像是找到了依靠,“他們要砸我的店,要摔狗”。聽到此處,陳蒙蒙則立即給出了新的解決辦法:報警。
此時,董翔和妻子已經帶著孩子走到店拐角,他們急著帶孩子去醫院。
陳媽媽喊他,“董翔、董翔,我女兒電話,你來接下”,也許她還提到了要報警,也許她又重申了“我不管”,關于這一段的回憶,雙方各執一詞,出入頗大。但導致的直接結果是——
已經帶孩子走了的董翔,又折了回來,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一把扯斷繩子、拽過狗,向地上摔去,還補了兩腳。
狗死了,一動不動,血一點點蔓延到井蓋大小。
混亂中,陳蒙蒙的電話被掛斷。她又給媽媽打了第二個電話,聽到的是董翔的聲音,“我把你的狗摜死了。”
陳蒙蒙沒回過味來,下意識說了句:“我跟你沒完”。
朋友開車把她載到現場,她“胸悶、心絞痛、太陽穴直跳”。在她趕來之前,她媽媽報了警,董翔和妻子則開車帶孩子去打針。
看到癱在地上的狗,陳蒙蒙也癱在地上。她回憶當時的場景,我的葡萄(泰迪犬名)“一個人躺在地上,流了好多血”。
她用手碰了碰葡萄,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來。警察趕緊把她拉開。兩個輔警一邊一個拽著她的手,還有一個在背后撐著她,不讓她再靠近狗。
詢問情況之后,警察定下第二天上午9:30讓雙方去派出所調解糾紛。
當天夜里12點多,陳蒙蒙埋了葡萄,就在姐姐家路對面的田地里。
董翔和妻子周玲,帶著孩子輾轉了三個醫院,終于在江寧醫院打上了狂犬疫苗針。
給手上的傷口清創、孩子正哇哇大哭時,董翔的手機傳來一條短信,“傻逼老板摔狗早日關門大吉”。
董翔當時以為是陳蒙蒙的朋友,酒醒了大半,也自覺理虧,沒有特別放在心上。但自此之后,類似的辱罵源源不斷涌進他的手機,直到第二天去警局都沒消停。
在銅山派出所,董翔見到了戴著墨鏡的陳蒙蒙——她的眼睛哭腫了。董翔方說陳蒙蒙方在網絡上侮辱他,陳蒙蒙回擊:“我把手機放這,讓警察來查,但凡有一條是我發出去或指使別人發的,法律該怎么處置怎么處置我。但要是查不出來,董翔我要告你誹謗。”
民警開導和調停后,董翔和陳蒙蒙兩方的情緒逐漸穩定。警方最終判定陳蒙蒙方賠償董翔孩子醫藥費,董翔方賠償陳蒙蒙狗錢,合計下來,董翔還應該再賠償陳蒙蒙1000元。
陳蒙蒙想著網上“已經有人幫我出氣了”,提出不要董翔賠錢,“錢我不要了,就當給孩子買點吃的,我媽說話不好聽,你也多諒解。”
董翔也向陳蒙蒙道歉,并提出“我回頭再買條狗送給你。”
隔壁水果店的老板說:我們這街上的人都覺得是個小事,都過去了。
但一場來勢洶洶的網絡討伐才剛剛開始,誰也沒想到,網絡輿論的走勢,最終會以“出人命”結束。
此后20余天,董翔的手機響個不停,高峰時每天有五六十個電話、百余條短信涌入,侮辱和詛咒,譴責他摔狗。
很多時候,他接起電話,對方劈頭蓋臉一頓罵,不等董翔反應過來,就“啪”地一聲掛了電話,他們并不需要聽董翔的回應。
不只如此,他的飯店在網上也接連遭到惡意差評,“10000/人,老板摳完鼻SHI繼續做菜,拉xx沒擦屁股全部糊在菜里,誰去吃誰倒了八輩子的血霉!!!”
附近學校的學生,本是這條商業街的主要客戶。但在南京航空航天大學金城學院的貼吧里,學生們紛紛發言,指責瑞江紅飯店老板“不愛狗”,還有帖子揚言:先搞垮瑞江紅飯店,再去搞垮他和朋友合伙開的飯店。
一個叫王杰的從貼吧上看到了號碼,也給董翔發了詛咒短信。他是金城學院今年的畢業生,剛剛考取了西安某高校研究生。摔狗事件,他不在現場,也不認識雙方。但從網絡得知后,他覺得有必要發言,因為“我愛狗勝過愛我的生命”。
董翔沒對家人說這些。但妻子周玲發現他一整天都在不停看手機,便趁他睡熟后拿過手機翻看,發現遍是辱罵短信,才驚覺事情已發展到如此地步。
周玲提議,公開道個歉,以平息事情。夫妻倆平時連新聞資訊都不看,立刻上網搜索,找到了當地一檔節目《南京零距離》的熱線電話,主動致電聯系后,董翔在節目上就摔狗做了公開道歉。
而金城學院貼吧,對節目的爭議使學生迅速分為兩派,一派表示:看不慣節目組的這種“片面”的剪輯;另一派則認為:瑞江紅老板“收買媒體”。
當天晚上,董翔15歲大兒子的信息就被“人肉”了出來,包括姓名、學校和班級,還有人發帖稱要“弄你的孩子”。
兒子信息曝光,周玲崩潰了。
6月22日一早,董翔去店里上班,家里只剩周玲、保姆和兩歲的兒子小寶。周玲拿了個玻璃杯,走到臥室的陽臺,“啪”的一摔,玻璃杯在墻上開了花,壓抑了幾天,周玲好像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口。
她撿起一個玻璃碎片,想也沒想,就往左手腕上割去。鮮血流出來,滴滴答答在床上淌開。
周玲甚至沒想到要留下一句話,也沒再看多一眼小兒子。對她而言,這不是告別,而是一種解決方案——用自己的命去償狗命,就能免于大兒子被傷害。
保姆發現了她。趕回家的董翔看到妻子躺在床上,手腕淌著血,“整個屋子都變成了血紅色”。他的眼淚掉下來,扯過一條毛巾,壓住妻子的手腕,把她抱上了車。
去醫院的一路上,他在后座壓著妻子的傷口止血,倆人都不說話,默默掉眼淚。
周玲的割腕,使“摔狗事件”迎來網絡熱議的最高潮。愛狗人士們繼續痛罵董翔一家,有人質疑周玲割腕純屬“作秀”。
陳蒙蒙家也并未幸免。“摔狗事件”曝光后,許多大學生到店里買東西,有些甚至是只買十幾塊的東西,卻轉賬200元。陳蒙蒙過意不去,就在店門口立了塊牌子:“為感謝同學們對我家狗狗的同情與愛護之心!特此全場7折!”這一舉動,同樣被指責為“作秀”,開始有網友把陳蒙蒙一家稱為“逼死人的狗奴”。
見記者這天,周玲的手腕包著一層紗布,神色黯然,說著說著話就掉下淚來。
周玲覺得委屈。“在農村,咬了人的狗是不能養的,還會再咬人。”她記得,小學五年級的大年三十晚上,爸爸去鄰居家串門,被狗咬了腿,鄰居說,你去看,拿來單子我把錢給你。狗主人家后來又帶著雞蛋來探望。那條狗也再沒出現,不是被殺了就是被賣了。
回憶起成長過程中的經歷,周玲有些茫然,“現在城里人養狗,那些愛狗人士把狗狗當成家人,養得有感情了,摔狗我們做錯了,我們也道歉了,(網友還不依不饒)我真是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陳蒙蒙怕媽媽一個人孤單,就讓葡萄和她作伴。陳媽媽在街坊眼里并不是個愛狗的人,“不管刮風下雨,狗就拴在店門口,下雹子都不管。”黑鴨店鄰居馬大媽回憶,“小狗死的第二天,她還和我說‘狗死了倒好,我生意真是好了不少’。”
但當著陳蒙蒙的面,陳媽媽在采訪中對此斬釘截鐵地否認,“我一個人挺孤單的,葡萄和我作伴,我不管到哪兒,都帶著葡萄”。
陳蒙蒙說,摔狗事件之后,就沒和媽媽說過話,怕她傷心,也怕自己忍不住責怪她。陳蒙蒙能推想到,一輩子節儉的媽媽當時不愿意賠醫藥費的心理。
這條狗曾經也深得董翔喜愛。
那時候,他到陳蒙蒙店里,每次都會抱抱葡萄,往懶人沙發上一坐,小狗就在他懷里跳來跳去。
董翔說,他在店里也養過很多流浪狗,“前后加起來得有10只”。隔壁水果店的老板也證實,董翔挺喜歡小動物的,他家的貓去年生了三只小貓,董翔也放店里養著。
陳蒙蒙聽說周玲自殺后,陷入了綿長的沉默。
“本來我們就是朋友,之后也沒想變成仇人,但可能不會聯系了。”她說。
網絡上有人質疑周玲的自殺是作秀,“不好評價,但和我沒關系”,陳蒙蒙最后擠出這一句話。
60多歲的陳媽媽則表示,“我不知道自殺的事,我不上網。”
在陳家,葡萄的事被刻意回避著,陳蒙蒙和媽媽在這件事后幾乎沒交流過。
陳蒙蒙把百度貼吧和今日頭條都從手機上卸載了,“不想看這些”。里面要么是指責董翔沒人性,要么指責陳蒙蒙狗奴。“以后做不成朋友,就各過各的吧”,這本來是陳蒙蒙對自己和董翔一家關系的界定,她沒想到“網上鬧這么大”。
陳蒙蒙不會再養狗了,“更不會給我媽養”。媽媽不在場時,她說,“我媽還說以后給我帶小孩,我寧愿請保姆”。
董翔直接把瑞江紅飯店轉讓出去了,給了店里的廚師,虧本,“40萬轉讓出去的,但去年裝修,我就花了50萬”。他還有一家和兩個朋友一起投資的飯店,去年剛開業,他也準備把自己那部分撤出來,以后只打算開個小奶茶店,“能安分些”。
就在采訪的間隙,董翔大兒子的學校打來電話,說孩子鬧情緒,不想上學了,“因為學校的同學議論”。
掛了電話,董翔要去接兒子回家,他有點火大,“我跟兒子說,你爸爸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嗎?摔狗我做錯了,我認。做錯事情受到懲罰是應該的,但和我老婆孩子有什么關系?我想不通。”
王杰認為有關系。王杰總共發了6條短信,最后一條的發送時間是6月26日晚9點,是發給周玲的。短信內容是:“殺紅了眼的摔狗人士,請問您還活著嗎?……等著您一家被仇家報復吧。”那是周玲割腕后的第四天。那一天,周玲共收到了不同號碼發來的3條詛咒短信。
記者問王杰:這樣窮追不舍地發短信,不擔心周玲再自殺嗎?
王杰回答得很果斷:“他(指董翔)老婆自殺他心疼,那萬一陳蒙蒙自殺了呢?狗是她的命,說句不恰當的話,她待狗比待她媽還親”。
董翔從前的飯店員工林靜卻覺得,“就算老板道歉,也是對狗主人道歉,不知道網上那些人怎么想的。”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受訪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