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一飛
人物介紹(沈阿利):1980年出生,湖北應城人,畢業于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臨床醫學專業,現就職于應城市中醫醫院。2015年參加湖北省第二十四批援非醫療隊,在阿爾及利亞工作兩年后回國。
剛剛閉幕的中非合作論壇北京峰會,讓中國和非洲兩個“命運共同體”又一次拉近了距離。在按照漢語拼音順序排名的53個非洲成員國名單中,阿爾及利亞排在第一位。峰會召開前,阿爾及利亞駐華大使艾哈桑·布哈利法在接受采訪談及中非友誼時,特別提到了中國湖北的一個家庭。他說:“他們祖孫三代人于不同時期在中國駐阿爾及利亞醫療隊工作,非洲政府和人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
讓這位駐華大使牢牢記住并親自道謝的,是湖北省應城市中醫醫院的醫生沈阿利,以及他的爺爺沈冬升和叔叔沈紅星。
2015年2月,沈阿利作為湖北省第二十四批援非醫療隊隊員,被派往阿爾及利亞提亞雷特省婦產醫院進行醫療援助。這是沈阿利第一次踏上非洲大陸,但阿爾及利亞這個國名對他來說早已不陌生:1978年,爺爺沈冬升被選入湖北省援非醫療隊,在阿爾及利亞首都阿爾及爾的一家醫院做了兩年麻醉醫生。自1987年起,叔叔沈紅星以隨隊廚師的身份先后5次前往阿爾及利亞,與醫療隊一同度過了9年時光……
從湖北到北非,兩個大洲的遙遙距離難擋命運的巧合。因為這支中國援非醫療隊,沈家三代人無意間完成了一場特殊的接力賽,他們在萬里之外的那片土地上留下了共同的烙印。
“沈阿利”這個名字,曾經給它的擁有者帶來不小的困擾。小時候,沈阿利不喜歡別人喊他阿利,因為總覺得聽起來像是在叫一個女孩。直到后來,他對名字的來歷和涵義有了更深刻的認識,轉而覺得“這名字其實還不錯”。
1980年沈阿利出生時,他的爺爺沈冬升正在阿爾及利亞進行醫療援助。為了紀念兩國之間的友誼,沈冬升給孫子取名“阿利”。后來又添了孫子,他干脆順著“利”字輩往下排,另外兩個孫子分別得名“小利”和“幼利”。
沈阿利童年時,爺爺曾給他講過許多自己在非洲時的經歷。年幼懵懂的沈阿利只是好奇,并沒有記住故事的細節。如今對《環球人物》記者回想起來,他只記得爺爺曾經這樣描述過阿爾及利亞:“缺醫少藥,醫療環境差。”那時候的沈阿利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走上從醫之路,并和那個陌生的非洲國家產生關聯。
受家庭環境的影響,沈阿利在大學填報志愿時選擇了臨床醫學專業。從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畢業后,他沒有留在武漢,而是直接回到老家,成為應城市中醫醫院的一名麻醉醫生。2014年,得知湖北省正在組建新一批援非醫療隊,他很快遞交了申請表。來年2月,沈阿利如愿以償地坐上了飛往阿爾及利亞的航班。
到達阿爾及利亞后,眼前的情況還是讓沈阿利吃了一驚,他再次想起爺爺說過的話。“醫生缺、藥品缺,條件艱苦”,這是他進入援助醫院后的第一印象。這座省級婦產醫院的婦產科只有1名醫生和2名助理。很多病人排不上號,只能坐在走廊里等待,經常一等就是一天。醫院一天的剖宮產手術量在20臺左右,即便中國醫療隊派去了4位婦產科醫生和2位麻醉科醫生,人手還是不夠。在這種情況下,每個隊員都不得不承擔更多的工作。
援非的兩年間,沈阿利幾乎成了半個婦產科醫生。國內的麻醉醫生一般只需要負責麻醉相關的工作,而在阿爾及利亞,他還要處理危重病人。面對產婦大出血、胎兒窒息等危急情況,他也要參與處置和搶救,甚至連靜脈穿刺、打吊針這些護士的工作也要做,術后病人的管理同樣不能落下。“手術前我是一名護士,手術中可能又是一名麻醉醫生,手術完了還要做婦產科醫生的工作。”沈阿利的工作量比國內幾乎增加了一倍。
由于當地孕前檢查機制未普及,婦產科危重病人較多見。沈阿利印象最深的是值班時遇到的一次緊急情況:一位37歲的高齡產婦發生大出血。“當時產婦面色蒼白,意識模糊,血壓高壓只有70毫米汞柱,低壓只有30毫米汞柱,心率達到每分鐘140次,失血量估計在1500毫升左右。”測量出來的生命體征異常兇險,沈阿利對病人進行了中心靜脈穿刺,通過輸血和輸液進行抗休克治療。經過他的緊急救治,婦產科醫生再對病人出血原因進行處理。兩個多小時后,病人血壓回升、生命體征趨于平穩,最終平安度過危險期。
在阿爾及利亞工作期間,沈阿利平均一年要做1500臺手術。援非的兩年間,他一次醫療事故也沒出過。有些病人為了表示感謝,會在手術后給他和其他中國醫生送來“古斯古斯”。這是一種用牛羊肉制作的當地美食,通常是過節或招待貴賓時才會制作。這份熱情的背后,無疑是對中國醫生專業能力的認可。
援非醫療隊的醫生每人有一套專屬白大褂——左側胸前印著一面鮮紅的五星紅旗,下方用英文寫著“中國醫療援助”。在醫院里,穿著這身衣服的中國醫生總能看到病人朝他們豎起大拇指。脫下白大褂走上街頭,同樣能感受到當地人的尊敬。每次一上街,總有人笑著朝沈阿利喊“西里瓦”,意思是中國,有些人甚至會走上前來主動擁抱。
剛到阿爾及利亞時,沈阿利日常交流都有困難,后來詞匯量多了,工作上的一些專業詞匯他也都會說。業余時間,沈阿利找了兩件事來放松心情:打羽毛球和種菜。羽毛球就在宿舍院子中間的空地上打,沒有攔網也照樣玩得很開心。至于菜地,其實就是在院子前面開辟的一塊20平方米左右的小園子。出國之前,有人專門帶了種子過來,黃瓜、南瓜、西紅柿、苦瓜,一應俱全。看著熟悉的植物在異國他鄉一點點長大,又變成熟悉的味道落入自己口中,醫生們單調的生活也多了幾分色彩。
由于當地是熱帶沙漠氣候,大米需要進口,而市場上買到的米讓中國人很難接受。“發黃、發硬,一看就是放時間長了。”對于米的品質,沈阿利的叔叔沈紅星最有發言權。作為廚師,他的苦惱之一就是在當地買的米連粥都沒法煮,因為“煮完了水還是水,米還是米,根本成不了粥”。好在當地有不少中資企業,不時會給醫療隊接濟些國內帶來的大米。作為回報,工人們若是身體不舒服,醫療隊也很樂意為他們免費看病。
除了主食,當地蔬菜的種類也十分單調,以胡蘿卜、土豆和洋蔥為主。在食材受限的情況下,沈紅星需要變著花樣給醫療隊員們做飯吃。單拿土豆來說,他可以做成土豆丸子、炸土豆、土豆泥、炒土豆絲、燒土豆、燉土豆骨頭湯等,總之不能讓醫生們覺得膩了。后來他自己開辟出一座小菜園,蔬菜的種類得以大大擴充。
只要勤勞,加上聰明,改善生活的機會總是有的,這一品質在中國人身上體現得尤為突出。當地人不吃淡水魚,中資公司的工人們就帶著漁網去水庫撈魚,最多一天捕獲了600多斤魚。沈紅星聽說后也借來一張網,每到周末就帶著休班的醫生們一起去網魚,輕輕松松就能撈到兩三百斤,醫療隊的伙食因此改善了好一陣兒。幾個月下來,醫生們算是徹底把魚吃膩了。
中午歇班的時候,中國醫生沒有時間回宿舍,需要在醫院里吃工作餐。很多人吃不慣面包,總是少吃甚至不吃,包括沈阿利在內的很多人都得了胃病。一忙起來,更是連面包都顧不得吃,一直等到晚上才能吃到中國廚師做的家鄉菜。晚飯后的時刻,醫生們通常會聊天或是和親友打電話,熟悉的鄉音讓人總有一種身處在中國的錯覺。
不管白天工作多累,沈阿利每天晚上都和家里打語音電話。他也只能通過微信語音來聊天——話費太貴,而視頻又會卡斷。考慮到時差,沈阿利從來都是在夜里12點才給妻子打過去,因為這個點在中國正好是早上7點鐘。他習慣在孩子出門上學前叮囑幾句,告訴女兒好好聽課。有幾次女兒沒聽進去,反過來問他:“別的小孩的爸爸都帶他們去玩了,你什么時候能回來呢?”沈阿利聽了心里難受,只能壓著聲音哄孩子說:“快了快了,爸爸快回來了。”想家不能回的時候,沈阿利也曾一個人默默流淚。
2015年,沈阿利出國前的一個月,87歲的沈冬升因患骨癌不幸離世,沈阿利最終忍著悲痛告別了家鄉。他的手機里保存著一張黑白照片,畫面中的沈冬升中山裝筆挺,意氣風發地站在阿爾及利亞的路邊,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在那個年代,能出國的人相當少,更何況像沈冬升一樣帶著國家賦予的使命。這份使命始自1963年4月6日,根據周恩來總理的指示,中國政府應邀向阿爾及利亞派遣了第一支援外醫療隊,主要成員來自湖北省各大醫院。直至今日,阿爾及利亞依然是湖北省的對口醫療援助國,派遣援非醫療隊的傳統仍然在繼續。
從另一個角度看,去阿爾及利亞參加援助工作,似乎也成了沈家的一項家族傳統。沈阿利的叔叔沈紅星是整個家族加入援非醫療隊的第二人。前往阿爾及利亞之前,他是孝感市中心醫院的膳食科科長。1987年,經過業務能力和政治素質考察,沈紅星被選為隨隊廚師,去往阿爾及利亞。此后將近30年的時間里,沈紅星一共去了5次,最后一次因為中途生病不得不提前回國接受治療,他的援非時長最終定格在9年。
沈紅星清楚地記得,前3次去的時候當地沒有電話,醫療隊員每個月只能寫一封信寄給家里,3頁紙他寫得滿滿當當。第四次去的時候醫院里有了電話,但規定每人每月只有3分鐘的通話時間。打電話時,院方會派專人在旁邊掐表,時間一到要準時掛斷。
身在國外,要操心的自然也不總是這些生活瑣事,沈紅星在第二次工作期間就遇上阿爾及利亞政局動亂。仍在服務期內的醫療隊接到大使館的命令,撤退到位于沙漠地帶的一處醫療點,以躲避可能出現的襲擊。后來形勢嚴峻,醫療隊又收到了整體撤回國內的通知。“那陣勢太嚇人了!”沈紅星還記得,他們被戴著頭套、全身只露出兩只眼睛的憲兵開車接走,直奔總統接待外賓用的酒店,酒店里到處是拿著沖鋒槍的士兵。凌晨3點,他們終于被帶到機場,“行李都不用安檢,也沒辦理托運,直接拿上飛機就走”。等到沈紅星第三次去的時候,動亂已經平息,但是街道上仍然布滿崗哨。醫療隊宿舍還有專人保護,出去買包煙也得警察一起陪著。沈紅星向《環球人物》記者談起那段經歷時,依然充滿緊張感。
到了第五次,沈紅星的身體出了問題。他先是覺得腿酸,緊接著是持續的脹痛,檢查后發現得了末梢神經炎。由于當地醫療條件不夠,沈紅星只得向總部申請回國。病治好后,他還想再去一次阿爾及利亞,但畢竟年紀大了,這也成了他的一個遺憾。現如今,他把這份念想寄托在了侄子沈阿利身上。
2017年服務期滿回國后,沈阿利一直憧憬著第二次出發。就在最近,湖北省衛計委正在組建第二十六批援非醫療隊,沈阿利聽說后立馬提交了報名表。不出意外的話,他將作為新一批醫療隊成員,再度踏上非洲大陸。
沈阿利還記得第一次援非期滿的歡送會上,阿爾及利亞衛生部長對所有中國醫生說了一句動情的話:“阿爾及利亞就是你們的第二故鄉,希望大家能經常回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