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娟
1953年生于北京,祖籍山東。著名文化學者、文化評論家,曾做過工人、記者、報紙主編、出版社副總編輯。業余從事文藝批評,涉獵電影、電視劇、戲劇、文學等多個領域,代表作《喧囂與寂寞》《說影》《五味書》《一個人的閱讀史》。近年熱衷于人物傳記寫作,已出《梁啟超傳》《張恨水傳》等。
1919年秋的一個傍晚,北京前門火車站走出一個身著青衫的青年,夜色中的他有些茫然。很多年后,他仍清晰地記得當日的情形:“天色已經黑了,前門樓的偉大建筑,小胡同的矮屋,帶著白紙燈籠的騾車,給我江南人一個極深刻的印象?!蹦翘焓撬氨逼鄙牡拈_始——此后他人生的半數都在北京度過,娶妻生子,辦報寫文章,直至終老。這位青年就是張恨水,后來因寫小說紅遍大江南北。
再往前推幾個月,同樣是北京。這一年的5月2日,一篇題為《山東亡矣》的文章在《晨報》上發表。兩天后,北京學生紛紛走上街頭,高呼著“外爭國權,內懲國賊”的口號,五四運動由此爆發。那篇文章的背后,是正在歐洲游歷的梁啟超致電國民外交協會,建議發動不簽字運動,以抵制賣國條款。但長期以來,關于五四運動的敘事里,梁啟超的名字提及的并不多。
一位是民國時婦孺皆知的小說家,一位是中國近現代社會政治改革的先驅,兩位在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本沒有交集,卻在文化學者解璽璋這里“相會”——他先后寫就《梁啟超傳》和《張恨水傳》,記錄下那些被忽視和誤解的人生片段。用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孫郁的話說,“借助歷史里被湮滅的遺存,尋找知識階級曾有的亮度”。
在解璽璋的記憶中,最早接觸張恨水的作品是在上世紀80年代末,現代文學研究者開始承認張恨水及其作品的價值。他讀的第一本小說是《啼笑因緣》,講述一位旅居北京的青年和天橋賣唱姑娘的戀愛悲劇,“只記得故事設置精巧,一口氣讀完。尤其佩服的是他對人物內心變化的刻畫,寫得非常細膩”。
雖然喜愛,但解璽璋當時并未有深入研究之念,直到幾年后迎來大眾文化研究興起的時代。
1993年,一些學者不滿于物質大潮沖擊下的文化狀況,提出了“人文精神危機”的說法,由此引發了一場全國范圍內的“人文精神”大討論。漸漸地,有關大眾文化的研究成了學術界和批評界的熱門話題?!皬埡匏瞧渲幸粋€爭論的焦點,就是通俗的小說或是文藝到底有沒有意義,其價值在什么地方?!苯猸t璋回憶說。
在他的視野里,張恨水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長期被曲解、被誤讀、被輕視、被冷落、被忽略、被埋沒地最嚴重、最長久的作家之一”。
“我看過一套《中國現代文學史》,一共10卷本,張恨水的篇幅只有二三百字。這說明在我們的歷史敘事中,張恨水完全被忽視了,這是不公平的。”解璽璋帶著“替張恨水打抱不平”的想法,開始留意和研究張恨水。后來受出版社之邀,寫成一本六七萬字的人物小傳?!皶霭婧蟛⒉粷M意,囿于材料欠缺,沒能全面展現張恨水的一生?!?/p>
到了2013年,他完成《梁啟超傳》的第二年,彌補缺憾的時機到來——解璽璋從北京作協接下撰寫《張恨水傳》的任務。困難依舊很多:張恨水的傳記材料分散且稀少,譬如他寫給朋友的書信在上世紀50年代均已被燒毀,僅留下七八封寫給子女的家信;他也沒有日記存世。
第二年,解璽璋去張恨水家鄉潛山參加活動,偶遇當地研究張恨水的學者謝家順。之后,謝家順給他提供了很多素材,包括自己寫的《張恨水年譜》和編輯出版的七卷本《張恨水散文全集》。依靠這幾本書,解璽璋按圖索驥,慢慢理出了張恨水與他人的關系,以及讀書、辦報、寫作的經歷。
回到北京,解璽璋幾乎每天都去首都圖書館,翻看張恨水當年所在的《新民報》。一張一張地看,把3年多的報紙都看了,每一張都拍了照片,回家再反復看。“我發現張恨水的經歷大部分都隱藏在他在報紙上發的小文章里,包括小說的序言里?!?/p>
正是在這些細枝末節中,解璽璋勾畫出一個“不為人知”的張恨水。2018年4月,經過長達5年的書寫,《張恨水傳》完成,兩個月后出版面世。
“張恨水雖以小說名世,但他首先是一個報人,其次是小說家?!苯猸t璋說。
張恨水做報人很偶然。1918年春,經郝耕仁推薦,他到蕪湖《皖江日報》做編輯,遂與報紙結緣。第二年秋,張恨水開始“北漂”。之后做過新聞記者,同時給上海《申報》《新聞報》,天津《益世報》等采寫北京新聞通訊。5年后,機緣巧合,他加入到由成舍我、龔德柏、余秋墨等人共同創辦的《世界晚報》,開始轉戰文藝副刊。
作為一個副刊編輯,張恨水有自己的原則,“卑之無甚高論”。1926年8月7日,他在《世界日報》上發文與讀者《約法三章》,表明副刊“絕對不談大問題”“絕對不批評大人物”“不研究高深的學問”?!拔覀兇蛩銓M鶚O小的問題上做去。自然,這無非是些柴米油鹽醬醋茶一類的題目。高明些,也無非是書畫琴棋詩酒花罷了。”
“副刊不僅成就了張恨水的報人事業,也成就了他小說家之路?!苯猸t璋說。自《世界晚報》創刊之日起,張恨水便開始在副刊連載小說《春明外史》。每日刊登五六百字,歷時近5年,不曾有一日松懈,至1929年1月24日完結。
《春明外史》也是解璽璋最喜歡的張恨水的作品之一。小說的主角是楊杏園,一位皖籍客居京城的記者,和張恨水的身份大致相同。故事發生在北洋政府軍閥混戰時期,以楊杏園與妓女梨云、女詩人李冬青的愛情故事為線索,背景在豪門、妓院、劇場、會館、高級飯店等地轉換,角色上到總統、總理、下到妓女、戲子,窮盡名色人等,被人稱作“一幅20世紀20年代的北京風俗圖”。
“張恨水常常把采訪或者當天在朋友間聽到的事,像是達官貴人的政治權謀、經濟活動、艷聞趣事等,寫進小說里?!苯猸t璋說。小說連載不久,市民們就開始猜測對應的人物是誰,影射的是哪件事,小說成為街談巷議的熱點。據張恨水報社同事回憶,《春明外史》連載期間,每到下午兩三點,報館門口“竟然像老字號鮮肉月餅出爐一樣排起了長隊”,等候晚報出版。
此后,張恨水頻頻在報刊上連載小說?!督鸱凼兰摇贰短焐先碎g》《啼笑因緣》等,都是在那一時期發表的。最忙的時候,他同時有6個長篇連載。
因為寫了大量章回體小說,張恨水被批評家詬病。為此,他曾專門寫文章自辯:“我覺得章回小說,不盡是要遺棄的東西,不然,《紅樓》《水滸》何以成為世界名著呢?……新派小說,雖一字千金,而文法上的組織,非習慣讀中國書、說中國話的普通民眾所能接受……”
“我認為張恨水把中國傳統小說發揚光大了,把西洋的新的寫小說的手法融入了舊式小說中。這是他文學上的意義所在?!苯猸t璋說。在他看來,張恨水在當時的地位很高,“魯迅被看作是精英文學的代表,張恨水被看作是大眾文學的代表”。
魯迅的文章雖好,可他的母親不愛看,有人曾特意送了本《吶喊》給她,還說《故鄉》寫得好。老太太讀完卻說:“沒啥好看,這怎么也可以算小說呢?”老太太喜歡的是新鴛鴦蝴蝶派的小說,尤其是張恨水的作品。于是,魯迅就跑到書店買來張恨水的《金粉世家》《美人恩》送給母親。
為了還原真實的歷史和歷史人物,解璽璋寫傳記有一個原則:沒有材料不寫,有材料但不能確定,就把材料全部呈上,讓讀者自己分辨。秉著這樣的原則,他筆下的張恨水,“另有一種厚重——那種歷史事實的豐盈與厚重”,《張恨水研究》副主編徐迅說。
張恨水與少帥張學良有過一段淵源。張學良也很喜歡張恨水的小說,有一次,他到北京,親自拜訪張恨水,說道:“你姓張,我姓張,500年前我們是一家,以后我們就是朋友了。”
后來,張學良多次邀請張恨水入仕,均被謝絕?!皻w根結底張恨水是個傳統文人。他不是現代意義上的自由知識分子,他不黨、不群、不官、不商。但是,對現實生活中種種丑陋現象,他又不遺余力地揭露、諷刺、鞭撻和批判?!敝x璽璋說。
關于兩人的交往,網上流傳著一件逸聞,說的是1946年春天,仍被羈押在息烽的張學良,曾托朋友把他的兩首新詩寄給張恨水,刊發在張恨水主持的北平《新民報》上?!拔曳楫斈甑摹缎旅駡蟆罚矝]有找到那兩首詩?!苯猸t璋說。后來,他又多方查找資料,終于找到張學良秘書寫的一本回憶錄,書的附錄上提到了那兩首詩。
通過查找大量史料,解璽璋還原了這段歷史的真相:張學良在1946年春天的確寫了《發芽》《搶糞》兩首新詩,刊發于1946年5月4日的《新華日報》。劇作家田漢讀后還曾作和詩二首,并寫了百余字的引言,感慨系之,均見于同日《新華日報》。
張恨水一生寫了很多個癡男怨女的情愛故事,他自己的情路也不簡單。他有三次婚姻,在包辦婚姻下娶的徐文淑,和后來在北京“自由戀愛”娶的胡秋霞、周南。關于徐文淑,坊間一直流傳有“調包計”之說——娶回的并不是相親所見那位標致的女子,張恨水因此而不待見她。
“基本是民間的一種想象?!敝x璽璋說。據見過徐文淑的后人回憶,“她并不像人們流傳的那樣丑”。解璽璋認為張恨水不滿徐文淑,實際上是不滿母親的包辦婚姻,“向往自由婚姻”。他找到張恨水1922年發表在《上海畫報》上的一篇文章,其中就講到張恨水回憶自己少年時代的一段“初戀”。當時,他曾與一個名叫秋鳳的女同學“朝夕過從,相愛甚昵”,這段戀情無疾而終,張恨水久久未能釋懷。
“把張恨水婚姻的不幸,歸結為‘調包計強加給他一個‘丑媳婦,既是對徐文淑的不公,也是對張恨水的不敬,是小看了張恨水,把他庸俗化了。”謝璽璋說。
在《張恨水傳》的最后,解璽璋以《晚景》為題,用大量文字和史料描畫出張恨水晚年落寞、暮氣橫秋的原委,“文學界對他的作品冷嘲熱諷,從未停止過,甚至一度不肯把他列入作家的行列”。
1957年后,大批知識分子被打成右派,許多文學作品遭到無情批判,張恨水頭上那頂“鴛鴦蝴蝶派”的帽子也越扣越緊,他的小說被說成是黃色小說而遭到封存。1967年,農歷正月初七的早晨,張恨水起床,在家人為他穿鞋時,突然仰身向床上倒去,從此再沒有起來。
在張恨水之前,解璽璋最感興趣的民國人物是梁啟超。上世紀80年代,他一度想研究梁啟超的文學主張,但他發現,梁啟超的文學主張是他不能接受的。當時都反對“文藝為政治服務”,而“梁啟超是這個東西的祖師爺”。
后來經過多年研究,解璽璋發現在社會共識極匱乏的轉型期,梁啟超幾乎無役不予?!敖F代史上的名人幾乎都與他有或遠或近、或敵或友的關系。如果梁啟超是大樹的主干,與他有關的人就是伸出的枝杈。”于是,以此為線索,解璽璋撰寫了《梁啟超傳》,寫他與子女,與康有為,與黃遵憲,與譚嗣同、胡適等等,展示晚清民國大變局中一代知識分子的痛苦、彷徨及艱難求索。
相比梁啟超的宏大敘事,張恨水就有點“小橋流水人家”?!拔乙恢庇幸环N平民情結,尤其是研究張恨水之后,一直想要為大眾、為大眾文化說話。我們不能整天都是八千里路云和月,也可以有小橋流水人家?!苯猸t璋說。
好友孫郁曾說,謝璽璋早年喜歡梁啟超,后來關注張恨水,這里未嘗沒有其內在的思想邏輯。而在解璽璋本人來看,先后撰寫兩人傳記是“一種無意識的巧合”,“如果一定要有所聯系的話,那就是兩人都是報人,都是傳統文人。”解璽璋說,但二人又有本質的區別:梁啟超辦報是“高大上”,搞思想啟蒙運動;張恨水辦副刊,服務市民讀者,提供休閑、趣味、知識、解悶的東西。
“作為傳統文人,梁啟超積極介入社會政治,公開發表自己的政治見解。張恨水則始終與政治保持距離,但他關心國家、民族的前途命運,對民眾生存現狀的改善有一種期待,甚至表現出深深的憂患意識?!倍趦晌幻说雌鸱娜松洑v中,打撈被忽視的故事,既可以對人物和歷史重新定位、評判,也對當下和未來深有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