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

上世紀80年代,人們之間聯系大多靠信件。電話還是奢侈品——某種級別的官員才有資格使用,單位里的電話看管甚嚴,私用不方便。
寫信,發信,等信,回信,在那個年代,幾乎是一個外省青年的核心精神活動。人到哪兒,信到哪兒。所以,見面要問對方單位、地址和郵政編碼。那時候,跟家人的聯系就在一張薄薄的書信上。一來一回,就得七八天甚至更長時間,從發出家信到接到回信,做兒子的那顆心就懸在空中。時間和距離,在那時候是真實存在的阻隔。關山萬里,望穿秋水,描述的就是相互思念的狀態。
父親寫在信紙上的那些簡單的話,慰藉著我干涸的心。弟弟妹妹的信,讓我看到他們的成長。從家里來的是叫人放心的信息。給父母寫信,其實頗費思量。孤獨,苦悶,自然不能說,真實的生活也不能寫,如果他們知道自己供出來的大學生兒子,住在地下室里,每日和那些出差的人混在一起,心里一定會惦念兒子的安全。至于對前程的憂慮,擔心女朋友變心之類狀況,那就更不能下筆了。報平安,寄錢,問安,這幾乎是全部內容。
我第一次領到五十塊錢工資,把簇新的人民幣揣摩端詳了半天,才放進錢包里。然后,第一時間跑到西四郵局,給家里匯去三十元。這是我的畢業匯報,我把匯款收據仔細裝進口袋,拍一拍才放心離去。
最盼望的是上海女友的信。看到印有“復旦大學”字樣的信封,心就“噗通”跳動起來。讀她的信,得一個人躲在屋子里,琢磨了再琢磨,品味了再品味,要從每一個用詞里捕捉對方心底里的東西。給女友寫信,必須等下班后,關上門,揮筆抒寫自己壓抑不住的感情。我的心兒在上海,在上海啊。
至于朋友同學之間的信,那是可以拿出來念給同事的,里面有對時事的看法,對人生的思考,讀來輕松,有的讓人如沐春風。寄信是每天最快樂的時刻。給女友的信,喜歡寫“親啟”,落款必有“內詳”,生怕郵遞員輕慢了。從磚塔胡同56號出來,一路哼著鄧麗君的靡靡小曲,走向郵局。那時,信件往來有規矩,寫好信,得敞著口,等服務員檢查有無違禁品,稱畢重量,才能封口。用唾沫潤濕郵票背面,端端正正貼在郵政編碼下方,往郵筒里輕輕一丟,心也就飛走了。
當我成為老職工時,寄信就不必再費神到郵局去了,我會很自然地把私信當公信交給收發員。那時,最不能得罪的便是單位里的收發員了,他是大家不得不喜歡的人,也是大家最害怕的人,因為他會帶來令人痛苦的消息。大家都會不時送他一點東西。退伍軍人出身的他,也很樂于享受自己擁有的權力,對幾個頭頭恭恭敬敬送到手上,其他人可就區別對待了:關系好的好聲呼喚——有信,不待見的則甕聲甕氣——拿信!午后的六鋪炕大院,回蕩著收發員喜怒無常的叫聲。
那個年代,最怕哪一天突然收到一個厚信封,因為里面極有可能裝滿了你寫給某個友人的信,這往往意味著你們之間的一切都宣告結束了。所以,經常會看到有人在燒信,痛快地在公廁里燃了,然后一踩開關,“嘩”的一聲,告別了友情或愛情。也有感情細膩的,會在院子里的柳樹下毀滅記憶,然后挖一方淺坑,把灰燼埋在里面。那個時刻,夕陽含悲,主人臉上一定掛著幾顆晶瑩的淚珠。
(選自《新周刊》,有刪節)
【賞析】
在通訊不便的年代里,書信是人們聯系交流的主要渠道。一封薄薄的書信承載了親友之間的牽掛與祝福,情人之間的浪漫與喜悅,告別友情愛情的煩惱與痛苦。雖然這個時代我們已很少用書信來表情達意,傳遞祝福,但作為文化的載體,書信不該被我們遺失。正如《見字如面》等綜藝節目的熱播,用簡單的方式,表達深邃的思想,感受文化的精髓。我們可以在尋常的書信故事當中發掘出情感內蘊,情真意切地感受到過往生活的點滴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