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本刊特約評論員 張樹偉

在此前的專欄文章中,圍繞棄風限電問題,我們探討了電力系統運行、投資與管理的很多方面,特別是在明確價值標準下的合理手段與政策工具問題。這些方面歸納起來,就是發電、輸送、配電以及用電需求間的“匹配”,或者叫“協調”程度。有意思的是,中文的“協調”一詞可以是形容詞,代表一種理想的狀態(所謂harmonized);也可以是動詞,代表趨向被認為是理想狀態的動作(所謂coordinate)。而“不協調”作為一種對存在問題的描述,也存在著是否匹配與是否足夠協同配合之間的微小差別。
合乎邏輯的,如果“協調”是一個狀態名詞,那么這種認定需要明確背后的價值標準(為什么說這樣就是協調的);如果“協調”是一個動詞,那么必須要問的問題是:實現狀態目標的協調機制或者過程具體是什么(如何實現協調)?
在各類政府文件中,有關“源-網-荷-儲-用”協調的類似說法不一而足,特別是在信息技術與能源信息學(Informatics)如何影響能源系統的運行、演化與商業模式的討論中1:有時,國內外產業界、媒體界甚至是學術界采用“能源互聯網(Energy Internet)”的說法代表這一內涵。必須指出的是:這是詞不達意、容易誤解的。能源并沒有互聯問題,而主要是轉化(conversion)與整合(integration),能源基礎設施(電網、油氣管網)的互聯互通并不等于能源品種本身的所謂“互聯”,而作為其實質的IT應用也主要發生在需求側。。在本期專欄中,我們圍繞這一說法,從電力系統運行與演化(通過新增投資、已有的淘汰退役等)與開放市場(不存在進出壁壘)的視角對“協調到底是什么意思”進行分析。在事實部分,我們主要來描述這些“協調”的內容;在邏輯部分,主要來分析這種“協調”的含義到底是什么。這二者之間存在相互對應的關系。
基于本文的討論,就電力部門而言,所謂的“協調”說辭可總結為三種情況:
(1)作為動詞的“協調”是必要的,并且具有雙贏或者多贏的潛在收益。比如不同的平衡控制區簽署協議、共享系統熱備用或者應急備用,這是電網層面共享資源的雙贏行動。而政策間的協調往往是系統運行有效性與效率的必要前提。
(2)(不)協調是對問題或者解決方案不恰當的界定(Frame), 屬于對存在問題的另外一種 “事后諸葛亮” 式描述,或者一種對機制層面原因的忽視,僅僅表明“什么是(不)理想的”。“出現問題——不協調、分析問題——不夠協調、解決問題——加強協調統籌”的三段論套路嚴重妨礙著我們的進步。這方面的問題突出地存在于電源有效競爭與上下游都保持充分開放性前提下的討論中。
(3)協調是干涉市場充分競爭與開放的借口,以及缺乏明確價值觀劃分利益主體損益的道德指責。這方面的典型邏輯是“電力需求都這樣了,你們怎么還在建電廠?需要協調”;“有的省缺電,有的省棄水,需要協調對接”;“國際潮流下,你怎么逆潮流而動?需要協調”。這種道德評價與對市場開放性與自主選擇的漠視,試圖影響人的正當決策自主權,其存在潛在危害。
總之,要表達明確、清晰、簡明的含義,“協調”一詞是遠遠不合格的,屬于中文中陳詞濫調的范疇。期待這一詞匯盡早被列入政策文件禁用詞表。
? 電源側:有“協調”的說法,特別是涉及需求供給平衡、不同電源的結構份額,以及煤電協調之類的。比如,“統籌火電與可再生能源電力發展”的說法,就是致力于這種“協調”的。
? 電網端:原國家電監會在2015年監管報告中提及,不同省份間的調度協調與共享備用發揮了作用。2014年,賓金直流760萬千瓦滿送浙江電網后,浙江電網系統旋轉備用需求劇增,華東電網公司出臺《華東電網運行備用調度管理規定(試行)》(華東調〔2014〕91號),在國內建立首個區域級的系統旋轉備用共享機制,很大程度上降低了浙江電網需要承擔的旋轉備用。在2015年上半年發生的賓金單極閉鎖和另一極緊急降功率運行故障事件中,賓金直流損失功率近600萬千瓦,由于華東電網互濟功能充分發揮,浙江拉閘限電得以避免。
? 電源與電網協調:2018年初,國家發展改革委、國家能源局印發的《關于提升電力系統調節能力的指導意見》(發改能源〔2018〕364號)特別提出,要加強電源與電網協調發展。堅持市場需求為導向,在確定電源規劃和年度實施方案過程中,組織相關方確定電力消納市場、送電方向,同步制定接入電網方案,明確建設時序。根據不同發電類型和電網工程建設工期等,合理安排電源及配套電網項目的核準建設進度,確保同步規劃、同步實施、同步投產,避免投資浪費。
? 供應、通道與負荷協調:《解決棄水棄風棄光問題實施方案》提及,要完善技術支撐體系,實現送端可再生能源電力生產與受端地區負荷以及通道輸電能力的智能化匹配及靈活調配。但是對何為“技術支撐體系”,則語焉不詳。
? 需求與供給協調:負荷側關于眾多分散個體的獨立決策行為,其固有的不確定性是永遠存在的。那么自然地,所謂“準確把握電力供需形勢”的說法就是一個無論如何也無法完成的任務。所謂的協調,必須有其他顯性的協調機制。在電力市場中,這通常是通過平衡市場,以及電網備用來實現的。
? 儲能與系統協調:《關于促進儲能技術與產業發展的指導意見》提出,要大力發展儲能系統集成與智能控制技術,實現儲能與現代電力系統協調優化運行。推動儲能系統與可再生能源協調運行。鼓勵儲能與可再生能源場站作為聯合體參與電網運行優化,接受電網運行調度,實現平滑出力波動、提升消納能力、為電網提供輔助服務等功能。但是讓人納悶的是:無論在哪個國家,沒有儲能,目前的系統運行技術都是沒問題的。那么,這種新的儲能加入進來,所謂的“協調優化”的標準與含義是什么?
? 政策之間的協調:典型的如碳排放定價市場。理論上,如果已經設定了碳排放目標,那么這一目標就構成排放的上限,而所有的其他減排政策與行動,比如產業能效提示、供給側關停等,補貼發展可再生能源,都只會影響碳市場的價格,而不是貢獻于減排。關于電力汽車是否減排,也存在超越一般認識的諸多可能性。
? 電源側:電源側的協調,比如水電、火電、非水可再生能源的比例問題,是一個基本的市場競爭問題。市場的競爭機制就是一種協調機制。所以,對于競爭性與統一市場的問題,所謂“統籌協調”的說法是大而不當的。
? 電網側:不同的電力控制區域共享備用,的確在一般意義上需要協調。因為如果雙方只要一方缺乏這方面的意愿,那么這一對雙方都可能有利的“協調”(雙方都可以使用更便宜或者更可靠的系統平衡服務機組,類似于共享經濟,提高利用率,攤薄成本,長期減少資源的浪費)便無法完成。這種協調有利于克服信息不對稱、學習困難或者習慣勢力的影響。
? 電源、電網與需求上下游:上下游行業間的所謂協調在市場機制情況下是一個不存在的問題,因為對于每一個市場,其理論上都應該是足夠開放的。如果存在基礎設施方面的約束(比如電網阻塞)、不協調,那么首先應該是運行成本的變化(比如阻塞地區電價跌落,有些電源無法獲得足夠市場份額),其次才是長期所謂基礎設施是否需要擴容的問題,而不是跳過運行問題直接討論新增資源對新的基礎設施的需求問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正如之前的專欄提及的,將棄風限電的原因歸結到電源與電網不協調,要建設“可再生能源輸送通道”,屬于一種含混、跑題與邏輯跳躍。這就類似交通堵塞了,就新修一條路,然后專門讓修路之后的新上牌汽車行駛一樣荒謬。
? 儲能與系統協調:儲能潛在地可以發揮自身上下調節靈活的特點,幫助電力系統實現平衡,但是在每一個時間的具體表現上,體現在對原有系統服務的替代上(比如調頻、事故備用)。因此,它的協調機制也應該是競爭機制本身,而不是再一次大而化之的“統籌”。必須說明的是:電網是改善可再生能源波動特性的工具,波動本身并不是問題,也是過去很長時間內最經濟有效的工具。在項目尺度上平衡這種波動,儲能是高成本的,仍舊遠不是成本有效的。而如果在未來,這種平衡波動變得成本有效,那么就意味著電網的基本功能——平衡波動性的供應與需求(所謂平滑效應)有了一個強大的競爭者。
? 政策協調:政策之間的協調是一個在政策設計與實施過程中經常會討論的問題,因為政策之間往往存在著互動影響甚至是互相抵消的作用。不同政策間存在廣泛的互動影響,因此,考慮它們彼此的作用,避免政策的重復是一個學術界與政策界討論的熱點。
我們必須建設一個有彈性、有韌性的能源電力系統。政策(比如氣候政策與能源政策)需要協調,而行為并不需要。行為的協調機制有很多,在自由市場經濟國家(比如講英語的英國、美國、澳大利亞、新西蘭),主要是通過市場競爭機制;而傳統市場經濟國家(比如歐洲大陸國家),政府和各種機構的角色與互動往往更重要;在我國,由于能源行業是一個投資密集、國企密集、決策周期很長、計劃經濟殘留明顯的行業,政府的行為協調干預很多。有時甚至成為一種“亦步亦趨”、見招拆招式的指揮,比如煤炭行業2016-2017年發生的故事。
這些已經超出了本文的討論范疇。但是作為一個普遍存在的現象,希望引發對這方面的更充分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