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曾做過末代帝師的陳寶琛,字伯潛,晚號聽水老人,福州人。老來回鄉蟄居,陶醉自然,筑樓建齋,修身養性。聽水,是他一大喜好,40歲時,在鼓山靈源洞建“聽水齋”,61歲時,在永福小雄山筑“聽水第二齋”,他在詩里說自己“聽慣田水聲,時復愛泉響”。他在草木青蔥的私家園子里叨念田水聲,眷戀而不得,轉而愛響泉。
田水聲,夏日稻田里的一種聲響,它不光是流水聲,還有魚的潑刺,蛙鼓蟲鳴。田水聲,于稻田是一道祥和天籟,以動襯靜,襯托出久遠農耕時代的亙古寧靜。
清人李慈銘說田水聲至清。他覺得,泉聲太幽,溪聲太急,松濤聲太散,蕉雨聲太脆……唯田水聲最得中和之音。這話是有道理的,田水是沉淀下來的水,清可見螺螄。水流不疾也不徐,只余一汪內斂沉靜,在月夜恍如一面鏡,映點點繁星。
我曾將天籟歸集為多種,細雨舔桑葉聲、屋檐麻雀嘰喳聲、月光簫聲、魚兒潑刺聲、船槳欸乃聲、蟋蟀聲、車輪轱轆聲、夜行者腳步聲……田水聲是其一。
似有似無,若隱若現。一個人在不同心境,會聽出不同聲響;不同年齡,會聽出不同感情。
唐人馮贄《云仙雜記》中說,“淵明嘗聞田水聲,倚杖久聽,嘆曰:‘秫稻己秀,翠色梁人,時剖胸襟,一洗荊棘,此水過吾師丈人矣。”恍若看到,一個隱于鄉野的白發老者,倚杖俯首凝神諦聽,與清風禾田,耳鬢廝磨。
忽聞少年田水聲。那時的夜,我和小伙伴走在鄉野稻田的土埂上,手執電筒捉田雞。
晚風輕輕吹拂,稻田正放水,清澈水流,順著水渠,流入秧田,水流汩汩,在夜晚清亮而喧響。這時,有一尾魚,“潑刺”一聲,游入秧田。
一粒米的旅行,就這樣開始。沒過多久,一場雨在天地間潑潑地下著,秧田翻著氣泡,苗在雨中,舒展腰肢,歪著小腦袋,裂著嘴,盡情吮吸。
幾年前,浙地訪友,抵達時幾近午夜。坐小館淺酌,臨時讓店家捉一條類似錦鯉的紅魚來,肉嫩鮮美,問:何魚?答:田魚。
田魚是鯉魚一種,在南方山間稻田,一畦一畦里,飲混合著山林松針、落葉流入稻田的雨水、泉水。它們生存能力極強,雨水干枯時,田畦里哪怕只有極少水,也能露出脊背,翕動著魚鰭,在稻葉間活潑潑地游。
友人客居山城,想起家鄉長江下游的稻田。田水是江水,順著水渠,裹挾著泥鰍、黃鱔、鯰魚,清亮亮流進稻田。稻禾長有半尺高,少年手持竹夾,捕黃鱔。田水里,黃鱔在淺淺游,形似一條盤蛇。少年遠遠看到黃鱔,急急伸去竹夾。黃鱔“吱溜”一聲,滑進少年竹簍里。
鯰魚在田中戲水。友人說兒時,放學路過一條水渠,當時,秧田正放水,看到一條鯰魚,逆著流水方向,溯流而上。活潑潑的水,從高處順流而下,是一道跳不過去的坎,那條鯰魚被沖下了,但它再一次,頑皮回頭,一次又一次,在那個岑寂的午后,那個雨天,活潑潑戲水。
友人說,田水安靜,有一條魚就活起來了。這條魚,只要有淺淺的水,哪怕再累,也要匍匐向前。
忽聞少年水稻田,田水聲汩汩。雨落水稻田,飛花濺玉;若是晴朗的月明之夜,則青秧窸窣,風清水靜。
從前鄉村很美。柴扉臨水稻花香,田水之聲,清幽,如一曲宋詞小令。聽泉不過田水聲,戶牖外,一汪田水,波瀲渺渺,天光水影,晃晃顫顫,映在山墻屋脊。
(編輯 紫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