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重陽
過去,我的父母那一代人,常年在溫飽線上掙扎,偏又多生育,一大串孩子嗷嗷待哺,小院莫不是亂了套,大丫二丫三尖子四弟,都得侍弄。家里的爛攤子需要人手來收拾,還要不能耽誤下地出工。
這樣一來,這生活可有多么的手忙腳亂,如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再強硬的漢子,也不好招架;再賢惠的婆娘,也不由得抓狂呢。
人沒有三頭六臂,但鄉間有一寶——坐笸。它以慈悲仁愛之心,把一兩歲的小孩兒攔在懷中,解放了父母們的手腳。讓焦頭爛額的生活場面,一度從容安定下來。
坐笸是木質之體,是民間木匠的巧作。坐笸大致是一個榫卯連接、框架結構的長方體,用的什么木料,柳木,刺槐?總之是硬木結實,耐磕耐摔,搬起來沉甸甸的,有歲月的厚重感。而且最主要的,它裸著神秘的木質紋理,那是樹木生命的故事,神秘而不可解讀,只可想象。
一架坐笸,保姆式的設計,由框架,坐板,腳板,便道,圍擋等等構成,緊致周全。它把小孩子可能發生的一切意外都考慮在內,它在艱難困頓的日子里,守護著后代子嗣,其上往往帶著滿滿的歲月包漿。
在我家,也有一架這樣的坐笸,上面依次刻著我們生命的記錄。當我和姐姐們剛剛會坐會爬時,就被母親放在坐笸里,被坐笸攔住半截身子,妥妥地坐下來。小孩總不會那么安生,我們的身子一躍一躍興奮地躥動著,手還亂扒拉;坐笸前面拴著銅鈴鐺,叮當叮當脆響著,聊以解悶兒,使我們不至于急吼吼地哭鬧。
我的祖母和母親,把我們放在坐笸里,騰開手腳方能去干活。我的祖母呢,顛著小腳不舍得閑,她在巷道里抱柴。四季燒飯都要柴,而柴這東西,在外面,誰都可以去拾,這是鄉里約定俗成的規矩,拾到家里才能算自己的。我的母親更忙,她要紡棉,織布,做飯,洗刷。那雙骨節膨大的手,滿負荷地勞作,沒有停下來的時候,又怎么能只抱孩子呢?
那時對坐笸的情感是抵觸的,為什么把我攔腰掐住,限制在方寸之地,讓我失去自由?假如我有語言,有足夠的詞匯,我可能會詛咒它。特別是小孩腸子短,水米運化,一會兒就要便溺。大人不曉得,我們無從表達,就憋不住,那些意外的拉撒事件就是這么發生的。坐笸任由污漬的浸染,默默隱忍。它依然攔著我們,這是它的使命,它只有無條件的堅守。
再大些的時候,我們腿腳硬朗了,就更不老實,摁著坐笸邊緣,進行一次又一次的逃脫。為此,我屢屢嘗試,先蹺出一只腳,胳膊還不失時機地支撐平衡著,再蹺另一只腳,這時候,咚的一聲一個倒栽,頭著地,吃了苦頭,哇地一下哭起來。類似發泄的哭叫招來母親,母親哄我,用力拍打懲戒坐笸,埋怨磕疼了她的孩子。我那時憨,就覺得很解恨,心理平衡了,止住了哭叫。
當我學會了走路,我所痛恨的坐笸,就完成了階段性的使命,被擱置起來。因為還有下一個人,更多的子孫,有待它的扶持。
現在想來,坐笸功莫大焉。它扶植孩童的體貼耐心、隱忍沉默讓我感懷。它是大道的修行者,也是歲月的奉獻者。它的慈悲,在歲月輪回中,閃著一種光亮,度一段生命的艱難。
(編輯 花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