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征樺
雨一直在下
每次來秋浦漁村采風,天都下著雨。
下雨自有下雨的好處。比方說,張愛玲可以借雨來安慰一番:“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汪國真可以一面對比,一面品味:“有時,外面下著雨,心卻晴著;又有時,外面晴著,心卻下著雨。”
對于我來說,下雨,恰巧可以讓我想一些無來由的事情。想無來由的事情,最好是沒人打擾,像做白日夢一樣,想什么、怎么亂想都無關緊要。
雨一直在下。
我坐在漁村的長廊里,望著秋浦河水。它滾滾而來,比昨天漲高了許多,系在岸邊的竹筏和小船也浮高了幾尺。只要稍有一點雨,河水都會上漲。蒸騰的霧氣讓水墨畫不停地變幻,如果說要讓這幅畫有些動感,那么,就請看撐傘的女子,她們飄著長長的紅紗巾,正從長長的吊橋上走過。
在雨中,漁村里有一縷炊煙升起,炊煙被雨水淋濕,沒等它飄到青山的腳下,就消失了。柴火灶是漁村特意保留下來的,據說是為了懷舊。
其實,我來到秋浦漁村,也是為了懷舊。湊巧的是,雨水讓我的懷舊過程愈加真實。雖然,我小時候的村莊已經成為了潔白的記憶——
那天也是雨天,我從山上下來,披著蓑笠,趕著兩頭淋得精濕的牛,炊煙從瓦屋的頂上升起,在村莊的上空結成一朵云。我呆呆地望著云,牛也呆呆地望著云。王小二扛著犁,要去翻一翻長滿紫云英的水田了。幾乎在同時,王小二的父親,在滴水的檐下,“吱呀”一下,推開了老宅的大門。
東邊的朝門樓里,兩個老者相談正歡。雨絲落在瓦楞上,悄無聲息。我看見他們其中一個正是本家的二爺爺。一杯新茶清香裊裊,二爺爺和老者寂寂而坐。那個老者不是我們村的,他一定是雨天閑著沒事,冒雨來村中拜訪故人。
這一切,已經成為了懷念村莊的黑白照片。
這是清明雨,故三月的柳絮不飛。我站在河邊的一棵老柳下,背誦著一首唐詩。老柳可以遮蔽風雨,老柳離村子很遠很遠,所以我可以盡情地放縱一下,獨自在無人處,聊發一下少年的輕狂。
在漁村里,有個瀑布叫女兒瀑,瀑邊有棵小樹,雨中,那棵小樹有意無意地,總會把它的枝條向下壓了壓,這樣會剛剛巧巧碰到了一朵花。花張開嘴,把葉尖輕輕地含住。我偷看它們很久了,只是它們沒有提防遠處的眼睛。
我的眼睛看到的不止這些。在雨中,我隱約還看到了犁鏵、蓑笠,看到了有人牽著牛,橫吹著笛。看到了一個人卷起褲腳,在河岸邊走著;有一匹瘦馬,悶著頭在雨中沿河而行。這些還不是主要的,我還看到了一個人,他就是李白。他在一葉輕舟上吟唱,他吟詩的時候,白猿在樹影間騰躍,山雞不敢看清綠的河水。
我每次來秋浦漁村采風,天都下著雨。下雨自有下雨的好處,因為我次次都會在雨中,做一回如真如幻的白日夢。
坐在竹筏上寫詩
舉辦方將電影《秋浦流觴》的開機儀式,和“三月三清明詩歌節”一并進行。組織者受“流觴”二字的啟發,別具匠心,讓十個詩人身著唐裝,裝扮成詩仙李白,坐在竹筏上,順流而下。詩會的規則是,要求詩人們在竹筏漂流的過程中,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一首至少十行以上的命題短詩。
“流觴”由來于晉代。永和九年三月初三,王羲之和謝安、孫綽等四十二人,在蘭亭舉行飲酒賦詩活動。書圣將盛了酒的觴放在溪中,由上游緩緩而下,觴在誰的面前打轉或者停下,誰就必須即興賦詩并飲酒。
我是這次被舉辦方選中的十位詩人中的一個。
這里是秋浦漁村。我多次來過這里,住過這里。雨水濡濕了村里的石板路,木制的長廊中,彌漫著如水的愁緒。白墻從無邊無際的綠色中探出身來,這無意中增加了和藍藍的河水的對比度。哦,引起我注意的是,那幾片竹筏零亂地漂在河里,此刻悄然無聲。
在秋浦河,竹筏應該是生活和詩意結合的一種最好的方式。對在秋浦河邊捕魚為生的漁民來說,竹筏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必需品。在交通不便的過去,竹筏又是行路者的交通工具。在漣漪晃動的河水中,水氣蒸騰成霧,秋浦河如詩一樣的柔和。所以,我固執地認為,秋浦河上的竹筏,承載的不僅僅是生活,還有詩意。
可以確定的是,一千多年前的《秋浦歌》里,李白是乘舟前行的。究竟這個“舟”是船,還是竹筏,卻是不能確定的。我寧愿他乘的是竹筏,這樣,一路上就會有微浪親吻風塵仆仆的皂靴,它會撫去詩仙跋涉的疲憊和離鄉的哀愁。一個身佩長劍的詩人,立在筏端,風吹動他的衣袂,飄飄若仙。這個場景,現實中再難以目睹。在今天,它會使我們產生一種因不能親歷而悵然若失的感傷。
“千千石楠樹,萬萬女貞林。山山白鷺滿,澗澗白猿吟。君莫向秋浦,猿聲碎客心。”李白為秋浦河寫的十七首詩,也許大多是在竹筏上吟誦的吧?
實際上,我是贊同“坐在竹筏上寫詩”這樣的方式的。這幾天來,我真的想無拘無束,順流漂去,讓水的碧、山的綠洗一洗郁悶的胸懷。一腔快意之下,十四句詩自然而然涌流出來,好像那一刻,詩仙捉住了我的手。
寫什么樣的詩并不重要,在這個世上,有無數的人正在寫詩。他們寫的詩歌幾乎全都如同秋浦河水一樣,在時光中悄然流走,不留任何痕跡。但我們并不沮喪,因為詩歌的本身也如同這條河流,是永恒的,只要河在,就有河的頌歌。
竹筏順水而下,詩情卻往兩岸飄散。清明三月,天地澄澈,電影《秋浦流觴》在導演的揮手中開拍了,而我們這些扮成李白的詩人,此時正坐在亦是虛擬亦是真實的空間里,成為了故鄉的酒觴。旗幟舞動的時候,我們不約而同地懷抱著詩卷,欸乃一聲,把竹筏向白云青山的光影中劃去。
黑暗中,耳朵醒來
山頂上的小筑是筆會給我安排的房間,有一條石徑蜿蜒而上。白天,在那里可以看到清澈的秋浦河繞山而過。這個名叫“秋浦漁村”的山莊依山而建,離縣城有十多公里,是個幽靜的去處。“三月三”詩歌節,就在這個小小的山莊里舉行。現在已是深夜時分,河灘上,情緒高漲的詩人們正放著焰火,天空被光焰照亮。
可是,當最后一枝焰火消失時,山莊的一切都歸于沉寂。隨后,燈一盞一盞地熄滅,黑暗就降臨了。
這是清明時節,細雨紛紛。沒有月光,沒有星辰,只有純粹的黑暗。我似乎感覺到,這黑暗像一滴黑漆漆的墨汁,被潮濕的雨天氤氳開來,它在我的四周漫溢著,最后把我緊緊、緊緊地包圍。
我已經多年沒有置身于這樣深的黑暗之中了。在城里,即使走在最偏僻的路上,也會有孤燈殘照,它們只要發出一丁點兒光芒,就會把黑暗撕裂。而今夜,我坐在庭院的木凳上,白天的那種狂歡般的激情,已漸漸地被撫平了。而對于此時抱緊我的黑暗,我竟然有了一絲感動,這是孤獨中的感動。在這個遠離城市甚至遠離村莊的地方,黑暗有多深,孤獨就有多深;孤獨有多深,黑暗就有多么的純粹。
就在我發呆時,忽然聽到一陣聲響。沙沙沙,從身邊倏忽而過。是風,還是什么小動物在奔跑?我不能辨別。都市中的耳朵突然來到這個靜寂的世界,多少會有些不適應。但我并不沮喪和著急,我想,在這黑暗之中,心會很快地靜下來,那時候,我的聽力的潛能就會被激發出來。
從農村來到城市時,我還能敏感地聽到我從鄉間帶來的雨聲、風聲和蟲鳴聲。山野中的草木之搖曳、地氣之升騰、溪流之淙淙,在我聽來,都是愜意和撫慰的表達,它使我的耳朵得到快樂和舒暢。所以,我在進城居住之初,一切都是閑適的,生活也十分隨意和輕快。那時候,我讀了不少的書,不僅可以聽出書畫之中的筆墨之聲,還可以在鬧市區獨自駐足沉吟。但這一切在不久后就消逝了,一刻不停的市聲是那么強勢地進入我的耳膜,不管我愿不愿意。最后,我的耳力麻木了。
城市中的東西豐富多彩、琳瑯滿目,它不需要敏銳的耳力去發現什么。耳力麻木的我,在城市中生活并不吃力,這就加速了我耳力的退化。四周雜蕪之聲,使我對于所有的東西,都是粗枝大葉、一過了之,它們讓我煩躁,不能聽出來自它們深處的聲音。今夜獨處于這幽深的黑暗中,我才發現什么都不缺的城市里,缺少的就是這種幽靜和枯寂。在這種幽靜和枯寂的氛圍中,無論多么小的聲息也無從逃逸。
我聽到秋浦河的水聲了。由于筆會活動的需要,整個下午,我都在秋浦河邊的沙灘上走來走去。盛會的儀式熱鬧非凡,各色各樣的節目次第登場。這讓我忽略了身邊的河流,更不要說去聽她流淌的聲音了。而現在,秋浦河和黑暗融為一體,繁華喧囂退盡,她奔騰的聲音才漸漸為我聽見,并在我的耳鼓里宏大起來。我恍惚從河水流瀉的聲音中,看到了秋浦河的那一份從容。
在黑暗中,還有蟲聲和蛙聲,還有雨聲和樹葉落地的聲音。這從數萬年的大千世界中傳過來的聲音,幾乎被我忽略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心靈上的缺憾。正是黑暗,給予了我對這種缺憾的補償。置身于深深的黑暗之中,我的聽覺終于找到了這個世界的律動,并和它一起回歸到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