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黑暗再次襲來

田真詩怡

一.

商場液晶屏上的倒計時進入了最后十秒。

“十、九、八……”盡管四周的人已經把我擠得喘不過去來，我仍努力地踮起腳尖，攀著媽媽的胳膊向上看去?！耙弧彪S著新年鐘聲的敲響，我看著五顏六色的彩帶，夾著新年紅包從商場的穹頂上散落下來。

一只又一只的手臂早已擋在我面前，此刻，我只想逃離一處又一處由手臂構成的牢籠。高大的人群好似高樓聳立在我面前，在推搡下，只看得見頭頂上那一處不斷搖晃著的白光。我幾乎發瘋似地想去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卻發現嗓子干啞得像被一雙手扼住了呼吸。身體被那一只只手臂撕扯著。蹂躪著。明明是如此嘈雜的環境，聲音卻從耳邊漸漸淡去，那一處白光也開始搖搖欲墜，黑暗向我襲來，恍惚之間我聽見了母親的聲音……

二.

我無數次看著黑壓壓的人群吞噬我的身體，在走不出的夢魘中，恍然驚起。

我幾乎未曾同朋友提起我為何從不與他們一起去商場購物，為何一直癡迷于網購。我想我也沒有勇氣開口告訴他們我只是害怕那開闊明亮的商場中混雜著不同氣味的來來往往的人群，害怕一種黑暗。

三.

離e商場限時搶購會不到十分鐘，憑著資深用戶的頭銜提前一個月預訂了搶購資格的我不急不忙地坐在電子屏幕前戴上虛擬購物頭盔，一邊等著購物系統更新，一邊讀著電子屏幕上海量的當前消息。

如你所見，我所生活的時代，每家每戶的電子屏幕和快遞管道以及它們背后的網絡云系統已經讓世界各地的消息無阻礙的傳遞到家中，只有未能捕捉到的，沒有不能接收到的。我們足不出戶，便可知曉世界。

“百分百還原生活，百分百保證安全。”隨著這行小字進入我的意識視野，我進入了心更新的商場購物系統。虛擬頭盔在意識中模擬出e商場的全景，云系統連接的其他用戶端的人的實體影像也陸陸續續的出現在商場大廳內。那些人也都像我一樣推著購物車像忙碌的工蟻，時而聚在一起，時而又是各自奔向目的地。我看著人群倒吸了一口氣，身上竟起了雞皮疙瘩。

我抬頭望著四層的商場，看得見明亮而不刺眼的腦波感控燈光，看得見透明天窗玻璃外湛藍的天，仿佛一切都觸手可及，仿佛灼眼的陽光就在那里，溫暖都是真實的，讓人無法相信這一切只是虛擬頭盔在大腦皮層產生的幻象。此刻我沒有畏懼，因為我知道——“絕對安全”。

我在看似擁擠的人群中借助資深用戶的特權推著購物車卻能毫不費力的穿過模擬出的人群，奔向自己常去的商店。雖說搶購會名額有限，可店中仍已擠滿了人。選擇衣架前“加入”，我將近幾個月看中的衣服一一收在了購物車中，衣架上的衣服并沒有減少，而我的購物車中卻出現了根據我設定的尺碼加入的衣服。我將衣服拿到干凈到泛著亮光的收銀臺前，收銀員雖然不停地掃著價碼，一件又一件遞來的衣服讓她應接不暇，可她依舊帶著動人的微笑，掛著親切的眼神，即使我知道這是網絡模擬出來的假象，我仍愿意懷著一份購物的好心情。

我將衣服遞給她，掃一下頭盔代碼，錢就會自動從我的網上銀行帳戶中扣除，并為我的e商場帳號積分——不過在商品拆開包裝前我都有無條件退貨的權利。同時收銀員按下了發貨件，這便意味著，不久后我網購的衣服就可以通過連接每家每戶的快遞通道直達我的家中。這便是e商場的購物模式，不僅還原了真實的生活，也給予我們高效的購物模式，在這里沒有疲憊、沒有打烊，也不會發生偷竊或是什么意外的事故。我一直認為這樣的系統沒有什么缺憾。

我還未從這家店中走出，家中的快遞提示鈴就響了。不需要忙著去去件，我準備穿過人群進入下一家店。與他們擦肩而過時，我可以看見影像重疊時系統為了美觀而設計產生的奇異的熒光，就在我不慌不忙的穿過人群時，周圍的一切突然凝固了——系統崩潰？！——我奮力的想向前移動卻只能看見周圍人那固定的表情和與他們重疊在一起的虛擬場景。我越是努力地向前移動，周圍的畫面就越因為網絡延遲而變得扭曲，那些奇異的熒光也混雜在了一起，從最初的明亮漸漸變得暗沉，最后是一團漆黑。我就這樣，淹沒在了黑暗中。

我記得自己一次又一次從那片黑暗中驚醒，卻未曾想到這樣的場景又出現在我的生活中——所謂的絕對安全中。

我強行退出了e商場系統，摘下頭盔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大腦因為外界劇烈變化而產生的陣痛，整個人仿佛覺得又被人掐住了脖子喘不過氣來。當我抬起頭看看還是家中熟悉的環境時，那種感覺又莫名其妙的消失了。我的身上沒有傷痕，我的身上沒有疼痛，我甚至不知疲倦，我的的確確進入過“絕對安全”的商場。我望向眼前的電子屏幕，看見上面立刻到達的簡訊：“抱歉，e商場系統剛才發生短暫崩潰?！本o隨其后的是鋪天蓋地的網友議論與各種解釋。

四.

拔掉電源，踏著微弱的斜暉，邁著匆匆的步伐我走向了離家不遠的e商場門店。當我站在商場內時我卻不敢相信這點著昏暗的燈光，根本沒有整體玻璃穹頂，只有盤曲猶如巨蛇的金屬快遞管道裝飾著的如同廢棄的工廠的建筑物會是網絡上遠近聞名的e商場。

我一邊在昏暗的光線下尋找著自己熟悉的店鋪，一邊驚訝于人流的稀少。偌大的商場里只聽得見快遞管道的轟鳴聲。我走進那家店鋪，坐在柜臺前帶著虛擬頭盔的那個女人便是幾個小時前沖著我微笑的收銀員。我想取下看中的衣服，這才發現我無法用意識將其加入我的購物車，竟只能笨拙的將衣架取下拿到收銀臺前。

那位收銀員并沒有感受到我的存在。我輕敲了一下粘著灰的收銀臺，半晌，她才取下頭盔，抬頭看著我。

我們四目相對，在她眼里我卻什么也沒有看到，只能感受她的那份疑惑，和實實在在的疲倦?？粗菨獬淼暮谏耐?，又跌入一片黑暗……

五.

我無數次從夢中驚醒，以為可以逃離那片黑暗，卻不知在悄無聲息中，那一片黑早已一點點地侵蝕了我的生活。無論何時，我們所畏懼的事情永遠無法被剝去，當它們從一處消失，便注定要悄然的潛入另一處。但也猶如地球亙古不變的圍繞太陽轉那般，當此處黑夜降臨時便意味著地球的另一邊又開始了新的一天。

在e生活時代，網絡的力量大過一切，我們每一個人都活在e時代的巨大陰影下，我們無法預測它將給我們帶來什么，我深知我無力改變他人，我無力改變現實，但當黑暗再次襲來，我有權利決定我自己。

當我提著購物袋從商場出來時，外面早已被沒有星星點綴的暗沉的夜空籠罩了，那片黑暗中沒有星光，但我看見了街邊的路燈為我點亮了回家的路。我沒有畏懼，大步的向前走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