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燭紅
傍晚,光線急劇黯淡下來的時候,有斷續而清脆的鳥聲自山谷悠然傳來,許是三兩只黃鶯隔空的啼鳴,意境里總透著讓人無法讀懂的滄桑。記憶里,那些年為了健身,我常在這條熟悉的碎石小道上慢跑,一路映著斜陽或享受小雨的淅瀝,步履從容,直到大汗淋漓后再按原路返回,每有榮辱偕忘的愜意,縱使單調的腳步聲早已令路旁的花草心生厭倦,但我心昂揚,便可全然不計。
沒有余地的選擇是痛苦的事,而有擔當的選擇亦需為此付出代價。只是近乎賦閑的日子有些清苦,但總算沒有虛度,讀書、鍛煉、繪畫或記敘一些心情文字,諸多尋常而溫暖人心的際遇,終讓自己增添許多人生的樂趣和感悟。
世事凄涼,幸有煦暖的陽光普照廣袤的大地;流年影碎,唯藉剛強的信念擎起希望的藍天。每一次,慢跑歸來已是燈火闌珊,小區廣場上一些大媽踩著動感的節拍跳得酣暢淋漓,臉上洋溢著淡淡的微笑。領隊的大嬸毅力非比尋常,她自備手拉式音響,每日必到,逢雨雪天氣就在旁邊的亭臺里跳,真的做到了持之以恒。此外,讓我肅然起敬的還有另一份感動,大嬸原本擁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丈夫在沿海某市服裝廠當裁剪師,薪資頗高,令人痛心的是他在幾年前罹患肝癌離世。為了將年幼的兒子撫養成人,大嬸在飯店刷過盤子,在磚窯廠當過苦工,在家政公司做過保姆,歷經千辛萬苦后,近年在菜市場租了個攤位賣菜,雖起早貪黑但日子總算穩定下來,兒子也很爭氣,去年考上了重點中學。她曾說過,跳廣場舞是為了不讓自己的身體垮了,因為未來她和兒子還有很多美好的事情要做??磥?,當信念猶在,即可踮起時光的腳尖,在旋轉的舞步里眺望更遠的希冀。
時運沉浮不定,但生活依然要繼續。老黃十多年前是本城的養豬大王,資產逾千萬,豪車豪宅自不在話下。后來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讓他防不勝防,直至血本無歸傾家蕩產,令人嘆惋。而在這人生的低谷,天生樂觀的老黃終究沒有沉淪,這些年他似乎沒有放棄自己的老本行,清晨殺豬,上午賣肉,下午就推著癱瘓多年的老伴在小區里溜達,聊天、觀棋、賞花、打太極,一任花開花落,我自閑庭信步。最讓他欣慰的是,海外讀博的女兒馬上就要學成歸國,生活即將翻開新的篇章。
苦難以及為了度過苦難所必須擔負的責任與磨礪,皆是生活的組成部分,許多時候,我們總是無路可退,可誰也無法阻擋我們踮起時光的腳尖,跳一曲優雅的芭蕾稍作憩息,或繼續以輕盈的姿態昂首走過人生的風雨泥濘。
當風掠過稠密的灌木叢,原本靜謐的山林間,突然泛起三兩只鷓鴣此起彼伏的鳴叫,我倏地意識到,自己某些已沉睡多年的希冀,就在腦海中若隱若現地漂浮著。
我忘了自己在那山麓下的小道上穿行了多少年。一輛破舊的摩托車,兩個地名間的位移,此即是彼時我每個工作日的固定剪影。其實橫陳在我面前的,還另有一條寬闊平坦的瀝青大道,只是我極少選擇走它。朋友們曾戲謔地稱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或許此話并非不可端倪。在這條大路上,在之前的一個雨后清晨,一個騎單車上學的少年,被一輛載重卡車刮倒后卷入了車輪下……人有旦夕禍福,總是無法將其主宰。于是,在這條充滿血腥、喧囂、恐怖,悲劇迭出的大路上,我選擇了消極地繞行,或者說逃離。
山間小道上的景致是靜美的。晴日里青山蔥翠,流泉潺潺,自是令人心曠神怡;雨后的山谷清新明麗,云蒸霞蔚,更是使人陶然欲醉。護林人是一位老者,他的小屋就掩映在樹木之中,前有竹籬茅亭,旁附瓜架柴垛,偶亦見幾只家禽從其間悠然踱過。平日里老者安詳地端坐在樹蔭下的藤椅里,手里還雕刻著什么。那個秋日的黃昏,我在加班歸來,行至護林人的小屋時,正好遭遇一場滂沱大雨,我匆匆停車推門進屋。對于我的魯莽闖入,老者似乎感到有點意外,他摘下老花鏡,端詳了我一小會兒,但很快就停下手中的活計,順手遞給我一塊干毛巾,叮囑我趕緊擦一下。老者很隨和,且十分健談,在橘黃的燈光下,我看到了他霜白的鬢發。我坐在小板凳上同他閑聊。屋外雨聲漸緊,雨點擊打窗玻璃的節奏急促而鏗鏘。我瞥見屋內角落里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木質佛像。老者對我說,他年輕時刻過的木雕不計其數,手藝非常吃香,后來最輝煌的時候他還當過生產隊隊長。老者說這些時神態自若,語氣波瀾不驚。我料想在他的心里,往事就像一根循著陽光生長的青藤,在時光深處斑駁的墻壁上緩緩攀爬。“當年還有一個同我的手藝旗鼓相當的青年干部,后來得到組織的青睞,一路官至地委書記?!崩险呃^續敘說?!澳膊诲e??!一生都為藝術活著?!蔽野l出內心由衷地贊嘆?!澳睦铮 崩险邠u頭苦笑,“你不知曉,我當年犯過錯誤,說了不該說的話……”
老者淡然地說著他的陳年舊事。一時間,我感同身受卻無言作答,心想每個時代皆有其鮮明的主題,或深邃或沉重,我輩絕不可妄加評論。我只能在這樣的雨夜,默默聆聽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幻化在歷史塵埃里的心聲,此刻,懸浮在他頭頂的燈光如水,兀自在歲月的長河里靜靜流淌、穿越。
雨停了,我告別老者走出小屋。我打開車燈繼續趕路。夜色如幔,眼前的燈光卻格外明亮。前行中,耳畔又清晰地傳來幾聲熟悉的鳥鳴,那便是幽遠而孤寂的鷓鴣的鳴叫,它一直是我銘心的希冀之所在,原來有時它只是黯然藏匿在某個寧靜的角落。
是護林人柔美的燈光,讓我漂浮的心逐漸抵達生活的真實。那一刻,我頓悟,其實眼前并沒有通往希冀的道路,道路本身就是一種莫可名狀的希冀。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