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晗
讀《紅樓夢》時突然想到,劉姥姥應該推出“神曲”的,一首《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以及一首《大火燒了毛毛蟲》,都是帶感的RAP,而且有改編為廣場舞的潛質。倘若穿越到當下,劉姥姥也可以靠她的智慧和韌勁兒,活得很好。
劉姥姥是以一個“打秋風”的形象出現在賈府的。來賈府想要討點什么的人有很多,但都沒有劉姥姥可愛。劉姥姥顧大局識大體,行動力很強。因為家里缺少過冬的糧食衣物,女婿臉臭,女兒面皮薄,都上不得臺面,于是劉姥姥決定親自求人,帶上外孫板兒,最不容易引起別人的反感。她把內心的期待值調到最低:倘若不成,權當進城旅游了吧。
劉姥姥進富宅,被新奇陳設和漂亮人物晃得眼花繚亂,這可以反觀她內心的緊張,其實她的緊張感并不亞于林黛玉第一次進賈府,都想著不可說錯一句話,不可行錯一步路。林妹妹只怕失了禮數被人笑話,劉姥姥卻是帶著打秋風的任務來,更怕被人嫌棄。那任務讓她雙手沒著沒落,不時要通過打外孫子兩下來緩解窘迫。
第一次進賈府,衣著寒酸的一老一小在門口等著,終于看門人中有個好心的,指給她周瑞家的住處。周瑞家的帶她見了王熙鳳,尬聊了幾句話,趕上鳳姐心情好,得了20兩銀子一串錢,“給孩子做件冬衣吧”,不虛此行,過冬的緊急困境算是解除了。劉姥姥千恩萬謝,還提出拿出一兩銀子給周瑞家的作為答謝。周瑞家的拒絕了,當然,情還是領的。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原本不理也可以的,王熙鳳的一念想做個好人,周濟一下窮親戚,也給自己的女兒換了福報——是劉姥姥念她的好,在賈府衰敗時,救了將被賣到妓院的巧姐。
第二次再去賈府時,已經是秋天了。劉姥姥并不想再上門要東西,她帶了地里產的棗子倭瓜,說新結的第一茬沒舍得賣,送來給賈府人嘗鮮,顯得知恩圖報。這次不再空手,自如了許多,不再困在大門口白白等待,熟門熟路地知道找誰,坐炕上跟丫頭婆子們說話。
豪門難入,不過一旦建立起聯系,就順利得多。賈府自然是什么也不缺,但人情的正向流動誰都需要。禮輕情意在,窮人受了饋贈后,還的東西不在于多貴重,但不能完全沒有,有回饋就是個意思,表示“我記得,我知道,我重視,我感激”。劉姥姥本來沒想再去麻煩王熙鳳,人家那么忙,見到平姑娘就可以了,帶個話兒就要回家的。可愛笑又知足感恩的姥姥運氣總不差,還有好事等著她呢。
周瑞家的跟王熙鳳匯報時,正趕上賈母心下寂寞,“正想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兒”。沒想到一見投緣,賈母平時也很少有同齡人交流,站在權力的頂端,也有種別樣的孤單,“人到七十古來稀”,有同樣的經歷才能懂得。身體怎樣,牙口好不好,耳朵聾不聾,這種話題,平時沒法跟兒孫聊,他們只會說哄你開心的廢話。
如此機緣巧合,劉姥姥因此在賈府多待了幾天,參加盛筵,獲得各色人等的饋贈,最后拉了幾車吃的穿的用的滿載而歸,也給賈府帶來了諸多歡聲笑語。大家一起自在地調笑一個人,是難得的放松,所以古往今來都有那么多人愛看喜劇。
75歲的劉姥姥身體硬朗,還身輕如燕,可以從炕上跳下來,牙口也好,只有左邊的后槽牙松動,吃嘛嘛香,渾身上下散發著強韌的生命力,完全不似賈母般養尊處優,只喜歡甜膩軟爛之物,逛了逛大半個大觀園便累病了。
劉姥姥老而不弱,帶著一股勁兒,所以讀者們跟著書中的丫環小姐們一起笑她,也并不會有愧疚感。這種笑,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歡,至于妙玉那種劉姥姥喝過的古董茶杯便要扔掉的矯情行為,很多人反倒會心生嫌棄。
賈母只當高壽又健康的劉姥姥是個祥瑞,沒想到她居然也是個表演藝術家,扮丑扮愚笨蠢鈍,信手拈來,脫口秀加演小品,無心插柳卻總有神來之筆,逗得賈家上下前仰后合,處處充滿快活的空氣,比請戲班子效果都好。大觀園里說行酒令“大火燒了毛毛蟲”那場戲,放在如今可以開直播做網紅了。
人到一定年紀,活開了,心明眼亮,只要結果是好的,表面上出出丑也就無所謂。人到老年,如果都能活成劉姥姥般豁達就更好了。被王熙鳳插了一頭花,劉姥姥也不惱,說:“我的頭也不知修了什么福,如今這樣體面起來。 我雖老了,年輕是也風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晚索性作個老風流。”鴛鴦和王熙鳳哄她出洋相,拿象牙鑲金的筷子給她夾鴿子蛋,哄她說飯前祈禱詞:“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一頭老母豬,不抬頭。”不知鴛鴦如何叮囑的,書中也沒寫,劉姥姥反正是領會了精神,超常發揮,一氣呵成,笑倒了一屋子的人,而自己卻不笑,堅持演出,抖響每一個包袱。她一定在為自己做這樣的心理建設:“我是一個演員。”
鴛鴦后來為哄她出洋相一事對劉姥姥道歉,劉姥姥的幾句話足見情商之高:“我知道只是為了老太太高興,要是真惱了,也就不會說。”她察言觀色的能力不可謂不強,自愿客串諧星,而情商高的人就是讓別人開心,自己也不覺得憋屈。你們笑我,其實是喜歡我。
劉姥姥還有主持人的隨機應變的能力。她講那些鄉村逸事時,說了紅衣小姑娘雪地抽柴的事情,結果家里突然起了火,立即打住不再講,而是為看王夫人和賈母量體裁衣,編造了一個善有善報老來得子如寶似玉的故事,方便她們代入角色。王夫人和賈母聽了都心滿意足,被“治愈”了。
黛玉動輒感懷身世,難得有開心的事情,可這幾章笑得最多,盡情抖機靈,笑她叫“母蝗蟲”。小女生的友誼有時會因為共同喜歡或者不喜歡一個人而建立,隱喻可以制造一種“自己人”的感覺。因為這句刻薄的話兒,黛玉和其他姐妹的關系有所拉近,評判劉姥姥這樣的過客,不必觸及內心便可得到社交中的親密感,對黛玉來說是安全的,也放肆了一回。
可小姑娘哪知道老婆婆的艱辛?劉姥姥的智慧只是隱藏起來罷了。聰明有兩種,一種是林黛玉式的,敏感犀利,感受力強;一種是劉姥姥式的,有鈍感力,扮豬吃老虎,分寸拿捏得極好,需要捧哏的時候安心捧,需要逗哏的時候立即成為一個演員。劉姥姥的所得也是自己賣力賺來的,賈府上下因為她的到來身心受益。
想起一句話:“你跟人聊天很愉快,很可能說明了一件事,對方比你要聰明。”劉姥姥就是那個更聰明的人吧。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