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你是半角

王秋珍

和半角的斗智斗勇，幾乎讓我筋疲力盡。半角長著棱角分明的臉，才七年級，就有了1.8米的個頭。粗看他，沒有誰不覺得帥氣。可是，他考得最高的分數是5分。120分的語文，隨便怎么寫，也不可能得個5分呀。從此，他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半角。同桌送了他這個外號后，再也不愿做他同桌了。半角一個人待在角落，擁有了一個自在的空間。

我上課時，同學們聽得入味，經常哈哈大笑，半角不笑；講到精辟處，同學們在刷刷刷埋頭記錄，半角不記。“郭明，請記錄。”半角聽到我的話，埋頭翻抽屜，他把東西一件件取出來，又放回去；再取出來，再放回去。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他在努力找筆。“向同學借吧。”半角不理會，繼續找。不知何時，半角拿出一個光碟，白亮亮的。他把光碟立在書前，眼睛眨巴眨巴的。那里面，一定映出了他帥氣的臉。他以為我不再注意他，又用兩手指同時梳理頭發。他的頭發是五五開的，用前同桌的話說，像極了電視里的漢奸頭。他覺得酷斃，有事沒事最愛沿著發線從上往下捋幾下，然后往左甩一下頭。此時，他的眼眸里，仿佛有了一汪水。但是，這汪水沒幾分鐘就干了。半角的眼睛，通常是茫然的。他看東西，好像沒有什么焦點。我很難確定他的視線落在了哪里。

半角寫過課堂作業。自從我送了他一盒水筆，他就交了幾次作業，那字完全是纏繞型的。半角從來不做家庭作業。“忘在家了”“找不到了”……半角會搬出各種理由。有時，他并不回答我，只顧埋頭翻抽屜。他把東西一件件取出來，又放回去；再取出來，再放回去。一直折騰到你從他身邊走開。

我聯系上了半角的母親。“老師，他說不會寫。我也沒辦法。我說他這么沒耐心，干脆就不要讀了。可他又要去學校。”聽到這位母親無奈的話時，學校里正天崩地裂。

我的一位同事，讓一名女生拿出家庭作業給她檢查，這女生不知為何，二話不說，就沖向欄桿，意欲往下跳。那可是四樓啊。最終女生被老師死命拉住了，但我的心很久都無法平復。不管學生吧，對不起自己的責任心；管吧，實在不知人家下一步會出什么狠招。好在半角的情緒一直比較穩定。

期中考前，我寫了一篇文章交給半角。半角的作文，從來都沒有寫過一個字。這次我希望他有一個全新的改變。“你把它看熟，考試的時候，照樣子寫下來。老師覺得你能刷新自己。加油。”同時，我送給半角一本書，里面都是關于成長的雞湯文。

也許，他覺得我一直沒有放棄他，內心是有好感的；也許，雞湯的營養確實不錯。反正，期中考成績一出來，我驚得下巴咚的一聲掉在了地上：85分！一開始，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看，我確定了。

我們學校改試卷，都是年級調換的。我們看到的是電腦上登記的分數，而不是試卷。我趕緊找半角的試卷。我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一個5分的孩子，突然成了85分，那不是奇跡是什么？看到半角的試卷時，赫然寫著35分！半角確實寫了作文，但他填空題和閱讀題是大片的空白。肯定是錄分的老師看錯了分數。

“這次半角同學進步非常大，我們給他鼓掌。”半角睜大眼睛看著我，嘴角慢慢地綻放了笑容。我把半角的試卷藏起來了。我只想讓他得到鼓舞，即使它是不真實的。我希望半角永遠不知道真相。

期中考后，學校要舉行一次家長會，還要求學生給家長寫一封信。當全班都刷刷刷動筆的時候，半角還沒有寫一個字。信的格式和內容，我已經講過。現在，我獨自為半角講了兩遍。半角終于動筆了。“親愛的老媽，您好。老媽您要注意身體，千萬不要熬夜。干什么事都要冷靜，一定要冷靜。”一筆一畫工工整整，尤其是“老媽您要注意身體”這幾個字。我拍下它們，在全班面前轉了一圈。“半角的字，簡直是從字帖里走出來的。結構不錯，居然還寫出了筆鋒。”我驕傲地說著，同學們被感染，紛紛伸長脖子欣賞，然后噼里啪啦地鼓掌。我聽見半角羞澀的聲音：“沒寫好，沒寫好。”

一節課，半角寫下了600多字。這對他來說，絕對是抵達了一個頂峰。我偷偷瞟了一眼，發現他還寫到了我：“阿秋老師可神奇了！這次語文我有了大進步，都是老師的功勞。我們班的同學作文發表可多了！我們的語文課可好玩了！阿秋老師還讓我們玩角色扮演，可好笑了，可好玩了！”滿篇都是感嘆號。那稚嫩的文字下，我看見了一顆正在變得熱情和美好的心。

后來，半角的媽媽告訴我，她看了信，哭了。半角的爸爸幾年前進了監獄。她管不住兒子。現在，她終于看到了希望。我，也看到了希望。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