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達的“反腐小目標”

龍在宇

因為兩名高管被捕，萬達集團再一次被推到風口浪尖。

北 京建國門附近的萬達廣場，是萬達集團總部所在地。這家員工十余萬人，資產八千多億的全球最大不動產企業總部內，擁有數千名員工。自董事長王健林以降，所有人佩戴工牌，在上下班時間刷卡魚貫進出，飯點則根據各自級別去往不同餐廳，仿佛一臺運轉精密的超大型儀器。

今年8月的第一天，萬達總部的員工卻親眼見到了這一幕——兩名萬達高管被警方控制，穿過大堂，押上警車，接著警燈閃爍，車輛呼嘯而去。

據一名萬達內部人士介紹，萬達反腐的力度一直很大，多年來不斷有員工被處罰或移送司法。但像這一次，在公司總部，當著那么多員工的面把人抓走，還是第一次。

內外勾結的窩案

據知情人士介紹，此次被捕的兩名高管是尹建武與金震，分別曾任萬達商業地產中區營銷部總經理與副總經理。兩人數月前就被查，并離開了工作崗位。大約今年5月，公司OA系統已查不到尹建武等人相關信息。根據萬達內部規程，當一個人在OA系統中消失，表明他已從公司離職。

離職后的尹建武等人一直在配合調查，被捕前一晚，兩人接到通知，讓他們前來說明一件事。類似情況在過去數月中經常出現，大概是被請來公司談話，幾個小時后再離開。不過這一次，兩人不再有自行離開的機會。

尹建武一案目前尚在調查階段，萬達方面表示不便發布消息，一切等待警方調查結果。據相關人士透露，萬達在報案之前，已掌握了大量證據，這是一起典型的內外勾結窩案，涉及人員眾多，涉案金額數千萬元。

此案與安徽合肥的萬達項目有關。尹建武曾任合肥萬達城投資有限公司副總經理，后出任中區營銷部總經理，依舊負責安徽項目，金震是尹建武的副手。兩人做出虛假匯報，說合肥項目中的部分寫字樓、商鋪銷售困難，為加快回款速度，建議降價打包賣給外部銷售商，由后者接盤后再自行銷售。尹建武的上級，中區項目管理中心總裁助理高彬批準了這一報告。目前，高彬也涉案并出逃美國。

實際上，外部銷售商與高彬、尹建武等人存在利益勾結，低價拿到萬達的項目后，在較短時間內便加價售出，獲利頗豐。另據介紹，外部銷售商在低價接盤過程中，高彬等人還在付款方式上給予關照。對方起初只拿出少量資金付給萬達，項目銷售完成后，才補交剩余款項。這就相當于利用時間差，在萬達身上玩了一出空手套白狼。

中區項目所暴露出的企業貪腐，在萬達并非孤例。隨著企業規模的擴張，近年來被處分的員工不斷增多。從2002年處分2名員工、2006年的7人遭處分，到2012年處分員工64人，再到2013年處分員工180人。王健林在2017年工作總結中曾說道：“審計中心2017年查處263起違規事件，解除勞動關系129人，司法立案3起，為企業挽回損失1.3億元。”

花樣百變的貪腐手段

王健林曾在一次與媒體記者的餐敘中表示，大企業的內部腐敗是世界難題，尤其是萬達這種從傳統行業走出來正面臨轉型的企業，腐敗問題比新興互聯網企業復雜得多。

一名曾在萬達工作過的人士介紹，萬達業務鏈很長，中間的腐敗風險點無疑更多。互聯網企業因為行業屬性，絕大多數工作在網上完成，而且都會留痕，事后調查也容易一些。比如淘寶小二刪改差評，無論時隔多久，電腦一下就能調出來。但萬達的業務不同，有些真是時過境遷，無從查起。

該人士講述了一個案例，萬達某區域總經理曾將萬達廣場中庭場地免費供給某商家，沒有收取費用。時隔一年后，有人把問題反映到總部。審計調查時，許多人都說時隔太久記不清楚，調取監控錄像，剛好那一段時間線路檢修調不出來。調查一籌莫展之際，有一名審計人員加了商戶的微信公眾號，挨個翻看，終于找到一條線索。有一條微信是這樣寫的：“5月15日盛大綻放，XX路演在萬達等你”。審計直接拿著這條微信找到財務進行對賬，結果是該活動沒經過財務，問題蓋子就此被揭開。

“不過像這種事情有一定程度的偶然性。如果商家稍微警惕一些，把之前的微信刪除，線索或許就斷了，調查的難度又將成倍增加。”上述人士說道。

在2015年，萬達內部也曾掀起反腐風暴。當年年中，萬達下發文件，一口氣通報了集團內部18起貪腐事件。如今，相關案件均已調查結束，從這些案件中，人們也能一窺萬達內部的各種貪腐手段。

比如時任上海松江商管總經理史中被指“違反規定”“向業主商戶亂收費”并“截留公司收入形成小金庫，還多次使用小金庫資金超規格接待上級領導，包括去夜總會進行不正當消費”。

時任萬達牡丹江項目公司總經理榮從橋與外部人員相互勾結，通過建筑承包方變更項目圖紙虛增工作量，套現450萬元。

時任萬達西安項目公司工程副總經理許振營也被指“索賄、隨意以各種名義罰款并私設小金庫”。

據相關人士介紹，像萬達這種在市場中處于強勢地位的企業，其高管也面臨各種圍獵。那些想承接萬達工程，或是已經接下工程，想在建筑環節追加預算的建筑商，就可能努力維護與工程部門高管的關系。萬達商城在招租過程中，搶手的黃金鋪位究竟租給哪家商戶，里面也可能存在貓膩。

“萬達的紀委”

王健林曾在《萬達哲學》這本書中表示：“我個人在集團不分管具體業務，唯一管的部門就是審計部，審計部就相當于萬達集團的紀委”。萬達審計部成立于2001年，其成員由財務、工程、預算、土水電各專業人才組成。

一名萬達內部人士介紹，萬達的審計部不僅類似于紀委，還有些像巡視組。接到舉報，掌握一定線索時，審計部會介入調查，即便在平時，審計部也會展開例行審計，涉及公司上千家，業務領域全覆蓋。審計前，審計人員會拿著王健林的審計指令，把這張紙往總經理的桌子上一放，上面寫著“審計指令”四個大字，哪個公司委派什么人到你公司進行例行審計，請接待配合，落款：王健林。

萬達內部文宣中曾披露一則小故事：年初，百余份審計指令需要王健林簽署，審計部總經理對王健林說您就別一個一個簽了，授權他人代簽吧，但王健林最后還是一張張地自己簽了。

審計人員到了各地分公司，就像巡視組一樣先召開會議，公司全員參加，包括打掃清潔的阿姨、司機都不例外。審計人員宣講萬達的企業文化，說明此行目的，公布聯系方式，歡迎員工反映問題。萬達的審計有時也會殺回馬槍。王健林曾在一次視頻會議上通報，審計人員在審計福建某項目時，發覺工作人員支支吾吾，有話想說卻又不敢說。審計人員先行離開，重新充實力量，接著再次進駐審計。最終，通過對萬達商城內商戶一家家的約訪，審計人員發現商管公司招商營運副總利用職權向多家商戶索賄受賄。

審計工作中也會用到現代化科技手段。比如在對酒店會員積分進行數據分析時，電腦系統發現有三家酒店在餐飲消費上存在高頻、異常的積分記錄。審計人員從北京千里奔襲，搞了個突然襲擊。最終證實，這三家酒店都存在餐廳員工利用客人消費為自己積分的舞弊行為，其中一家酒店整個餐廳員工個個參與，屬于群體性舞弊案件。

與審計制度相配套的，還有內部的嚴苛管理。資深媒體人羅昌平曾評價說，王健林在萬達建立的是中央集權模式，輔以高薪養廉。在幾大系統中，人事和審計的權力非常大。據悉，萬達的規章制度非常嚴，比如著裝，如果員工沒有穿正裝，連部門領導也會被扣錢。萬達各地的干部會經常輪換，經常上午出文件，下午就要走馬上任。王健林說過一句話：“不存在不服從，不服從就解雇，大家都想待在好地方，公司怎么發展呢！”當然，王健林也明白一個道理，“光靠抽鞭子，人早跑光了。”萬達的高薪養廉同樣出名，公司每年都有一半員工能晉級，加薪幅度高達20%。

近年來，萬達在加大審計與管理力度同時，也在制度反腐方面著力。比如面對層出不窮的工程領域腐敗，萬達推出了“總包交鑰匙”管控模式，由原先萬達對項目工程一管到底轉為由承包公司一包到底，包括項目的計劃、質量、安全、成本等事宜，最后向萬達交鑰匙。

一名萬達內部人士介紹，公司過去執行嚴格的項目開發進程管控，從拿地到開工，不超過四個月，到正式開業一般不超過18個月。追求效率的同時，給了一線指揮員很大自主決策權，也容易滋生腐敗。改行“總包交鑰匙”，腐敗空間被大大壓縮。

老問題并未一勞永逸解決，新問題還在不斷涌現，這也是萬達必須面對的挑戰。在建筑、商業領域萬達畢竟耕耘日久，逐漸摸索出了一些防止腐敗的經驗。多元化擴張過程中，公司不斷進入新行業，面對的腐敗風險也與日俱增。萬達一名高管曾在內部會議中舉例：“影視制作是一個特殊的行業，給演員的費用是沒有明賬的，現場有那么多人吃飯，群眾演員也沒有明賬，所以審計要針對此研究監管辦法。”所有這些，比起一個億的小目標都困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