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魔術師》，未來宇宙中的灰色童話

石曉貳

一千個科幻作家筆下，至少有一萬種未來。這些未來有時定格在中短篇小說里，如同一張精心攝制的照片。而在長篇小說里，它們可以像電影一樣，連貫、生動，呈現出一個豐富而完整的世界。

翻開一部長篇小說，無異于走進一片密林，你無法知曉前方是鮮花密布，還是荊棘叢生。星云獎、雨果獎……這些獎項可以作為一種參考，朋友的推薦也很不錯，如果能接觸到這位作者的一些短篇作品，相信也能對你的預判有所幫助。

《科幻世界》的長期讀者對德里克·昆什肯這個名字一定不會感到陌生。他的作品《洄游》《神祗竊賊》《刺之道》和《在日光照耀的陰影下》分別發表于2014年5月、6月、7月和9月的《科幻世界·譯文版》，昆什肯既展示了他在硬科幻方面扎實的理論和嚴謹的邏輯，又表現出了新奇刁鉆的想象力和柔軟深邃的人文反思。有了這些中短篇做引導，我們不由得對他的長篇處女作——《量子魔術師》有所期待。翻開它，去看一看這個屬于昆什肯的世界。

“至于我是何以拋棄原來世界而不得不來到這世界盡頭的，我卻無論如何也無從記起，記不起其過程、意義和目的。是某種東西、某種力量——是某種豈有此理的強大力量將我送到這里來的！因而我才失去身影和記憶，并正將失去心。”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沐浴脈沖星之光而生，以放射性同位素為食，一代又一代地在星際間洄游的非碳基生命（《洄游》）；利用“引擎”與靈魂切割將神祇或傳說中的神獸們放入人的體內，獲得神的力量的人類（《神祇竊賊》）……昆什肯熱衷于對生命的不同形態做出設想和探討，生命的“變態”也是《量子魔術師》里重要的主題。

技術的進步，不僅可以讓人類向外走，去勘探冰層覆蓋的星球，去駕駛星艦穿過蟲洞，攪動起時空的漣漪；也讓人類深入內部，得以前所未有的理解和把握自身。通過基因編輯和數代的繁衍與校正，人們自由地將某種特性賦予某個個體，甚至某個種族。這些新的人類有的驍勇善戰，有的精于算計，有的絕對忠誠。

但人們卻并沒有選擇權，他們被迫出生于這個被預先設計好的“仙境”中，像零件一樣發揮著自己的功能，一生如此，代代如此。生物工程將差異寫進了基因，技術這把剪刀越長越大，“這一頭”和“那一頭”的差距也越來越遠。手握權力的人通過對他人的修剪與收割，離天堂越來越近。

未來的人類，手握著廣袤無垠的宇宙空間和這空間里的無數資源，卻仍然無法讓陽光平等地照在每個人身上。又或許，正是那些黑暗里的汗水與眼淚，才使得人類得到了這么多，行走了這么遠。

“現實像個石頭，精神像個蛋，石頭雖然堅硬，可蛋才是生命。”

——《紅旗下的蛋》

基因工程誕生了無數新的人類：肌體強化后的專職軍人；為適應惡劣的太空環境，被包裹在鯨魚肥厚的脂肪里，只能在幾百個大氣壓下生存的波江人；對創造者“元神”絕對服從，病態崇拜的偶人；耗費了大量財力、物力，將人類大腦與量子運算進行了結合的量人。尤其是量人，他們擁有遠超常人的運算能力，能同時窺見多種可能性。

他們本應是可靠的工具、優秀的零件，是美好天堂的創造與守護者。但計算中的上帝，卻沒能算出他悉心鍛造的鐐銬和鎖鏈，某一天會變成槍炮和子彈，將他建造的完美世界打個粉碎。

肌體強化放大了專職軍人毀滅性人格的危險性，在宇宙的某個角落里，囚禁著一個狂熱的爆炸愛好者。

只能做雇傭兵的丑陋的波江人，拿著低賤的薪酬，做每場戰斗里前赴后繼的炮灰，但如果有一個得到安寧生活的機會，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去抓住。

絕對崇拜造物者的偶人無法容忍造物者的自私、愚蠢、互相爭斗，他們將元神囚禁了起來，創造了一個和他們的心靈一樣病態極端的社會。這個社會里的最底層，不是雇傭兵，不是恐怖分子，而是那些基因殘缺，不能崇拜“元神”的偶人。殘次品們在被流放在最荒涼的星球上采礦。他們做夢都希望能修改基因，再次崇拜“元神”。

而量人呢？幾乎擁有了終極智慧的量人厭惡了膚淺的現實，拒絕參與軍事或經濟等方面的推演，他們沉迷理論研究。更糟糕的失敗是，進入量子態是以大量損耗身體機能為代價的。創造者將這些孱弱無用的量子人圈養在遙遠的星球——“閣樓”上，用科學囚困他們，以便將這些超強的運算力牢牢控制。原本應該滿足于空中樓閣和溫室花園的量子人里，卻有一個異類，逃脫了。

傳統意義上的人類也好不到哪里去，到處都是亡命之徒。不學無術的老騙子，癡迷人體非法改造的基因學家，甚至連A.I.都出了岔子。一個管理銀行的A.I.突然認定自己是圣馬太轉世，只想傳播福音的祂被囚困在銀行的金庫里。

這些失敗的作品、系統的漏洞，本來只是像幽魂一樣，游蕩在世界的邊緣。但當一支誤入黑洞，漂流了四十年的附屬國軍隊，帶著一個可以毀滅舊有秩序的危險武器，帶著瘋狂而渺茫的希望來到他們面前時，這些“臭雞蛋”朝著高墻發起了沖鋒。

“當所有人都希望我去做任何人都知道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時，除了做個騙子，我還有什么其他辦法呢？”

——《綠野仙蹤》

沒有頭腦的稻草人、沒有心臟的鐵皮人和沒有膽量的獅子遇到被了龍卷風卷入仙境的小女孩。他們一同前往翡翠城，請求偉大的男巫給予智慧、溫柔、勇氣以及回家的路。

但在《量子魔術師》里，沒有純真的小女孩，沒有通往翡翠城的黃金大道，甚至沒有一個無所不能的大巫師。這里的魔法是層層嵌套的謀算和欺騙，這里的黃金大道用炮火和鮮血鋪就，這里的“小女孩”是一個玩世不恭的騙子。

你會看見這個騙子如何將人心像算籌一樣把玩在指尖，如何將不相干的偶然事件都織成一個細密的網巢。你會看不清這個騙子，他的溫情究竟是發自內心，還是只是計劃的一部分。最開始你會以為這個騙子比其他以金錢或權勢為目的的騙子還要拙劣可恨，他行騙仿佛是一種本能、一種消遣。

直到他的騙局越來越大、越來越危險、越來越接近那個最終的目的。你才發現他和《綠野仙蹤》里的桃樂茜一模一樣，他只是想回家，他想給自己這個被設計出的錯誤靈魂一個真正的安心之所。

“魔術”和“騙術”，一字之差。同樣是被靈巧的頭腦設計出來的障眼法，同樣是一種將不可能變成可能的精妙手段，但騙術掠奪，而魔術給予。

昆什肯筆下的未來并不光明，現下的缺陷與問題，會被空間的擴張和科技的進步放大、扭曲。對于這樣的未來，昆什肯沒有選擇回避，更沒有放棄。不管是在奧茲國，還是在未來的宇宙中，勇氣、智慧以及愛，總能指向回家的路。只是比起彩虹那頭的仙境，《量子魔術師》里的這條路，更加黑暗、更加危險，卻也更加精彩、更加真實。而無知的小女孩，也將擁有自己的魔力，創造出很多快樂與驚喜。最終，稻草人會發現他其實充滿智慧，鐵皮人為了愛流下眼淚，而獅子則英勇無比。漂流在孤獨星球上更為孤獨的人，也將看見通往仙境的鑰匙，一直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