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桂林
一
如果我不是遇到戴斯年,我永遠也不會懂得紳士和男人的區別。
戴斯年想為他們家族公司旗下的五星級酒店的員工訂做制服,通過我的朋友鄒寧找到我香港灣仔的金豐有限公司,秘書把他領進我的辦公室。
戴斯年給我的第一印象實在太差。五短身材,五十歲不到的年紀已經頭發花白,高度近視的眼睛在啤酒瓶底厚的眼鏡后面瞇成一條縫,白襯衫裹著的大肚子從黑西裝中間挺出來,像一只企鵝。
“我系戴斯年,我揾馮生。”他先開了口,很有禮貌。
“你好!我系馮生。”我伸出了手。
“你好!你好!”他接過我的手握住,怔了一下,“你邊度人啊?”
“我系上海人。”
他突然甩開我的手:“喔唷,大家上海人,講啥頭命的廣東閑話?”我倆一陣哄笑。
他遞上名片,我一看:香港戴氏實業集團有限公司,戴斯年,副董事長。
戴氏實業是香港家喻戶曉的上市公司,我抬起頭重新審視著戴斯年。戴斯年連忙說:“公司老板是我大阿哥,我們家六兄妹,我最小,只好做點跑腿的事。”
戴斯年一揮手說,做制服這種事交給下面的人去做,我們吃飯,白相。
我們約了晚上六點半在銅鑼灣洛克道的富豪飯店吃飯,我從公司坐地鐵過去只有一站路。我掐準時間到達時,恰好一輛奔馳敞篷車在飯店門口停了下了,戴斯年從駕駛位下來,急匆匆越過車頭,打開副駕駛位的車門,一個女人搭著他的手下了車。戴斯年把車交給泊車侍應,用手指點了點挽著他手臂的女人向我介紹:“江雨桐,我的女朋友。”我們互相問了好。
江雨桐,看上去三十歲不到,不對稱的過耳短發,一邊向前蓋住半個眼睛,另一半卻掖在耳后,姣好的面容若隱若現,令人想一探究竟。她穿著珍珠白的無領套裝,碳灰黑的滾邊鑲嵌在領口、袋口、袖口、腳口、門襟,白不耀眼,黑不極致,她腳蹬白皮黑跟的高跟皮鞋,我領教了香港女人的品位。
江雨桐看上去比戴斯年高了半個頭,氣場卻蓋不過丑陋的戴斯年。我們一進門,侍應們立即圍上來,異口同聲喊道:“戴生,晚上好!”戴斯年只是微微點了點頭,雙手抬起,就有侍應把他披在西裝外的風衣從背后脫下拿走。
侍應把我們領到桌子邊,江雨桐走向桌子的同時戴斯年已經把椅子搬后一步;江雨桐坐下的同時戴斯年已經把椅子向前一步送到她屁股底下。
我們三人坐定,侍應躬身問:“戴生,今日食點咩吔?”卻不提供菜單。戴斯年說了句:“都系自己人,簡單嘀。”算是點完了菜,戴斯年把這兒當自家飯堂了。
侍應拿了瓶紅酒過來,倒入醒酒器。我拿起酒瓶,看那標牌“奧比昂酒莊,1982”,我問:“為什么選1982年呢?”戴斯年說:“1982年是法國波爾多地區天氣最出色的年份,所以品質最佳。”現今是1995年,這沉睡了十三年的紅酒在醒酒器中與空氣接觸后蘇醒了過來,此時已經芬香四溢了。
侍應給我們每人杯中倒了一撇酒,我拿起水晶杯晃了幾下,在燈光下,杯中那晶瑩剔透,猶如紅寶石一般的液體宣示著酒紅色的高貴。
戴斯年舉杯:“馮先生,來,為我們相識干一杯。”江雨桐也舉杯對著我,我慌忙中把酒杯送上去,水晶杯輕輕相碰,“咣”“咣”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我喝了一口,讓酒浸沒舌苔,紅酒的果香甜澀的味道在舌尖處蔓延開來,酒入肚,有股醇厚通過血管升上頭,臉上微熱,果然好酒。
戴斯年一飲而盡,把空杯放在桌上問:“馮先生來香港幾年了?”“五年了,可是廣東話還是講不準,讓你一聽就聽出來了。”我自嘲完問:“你的廣東話講得很地道,你來香港幾年了?”戴斯年略一沉吟說:“有十幾年了。”“家人呢?”我接著問。戴斯年說:“老婆老早離婚了,女兒在加拿大讀書。”
我掃了一眼江雨桐說:“哦,那你們什么時候結婚?”戴斯年也看向江雨桐,見江雨桐正冷眼斜視他,便移開目光,說:“這不急的咯,等兩年吧。”我覺察到了微妙,便剎住話頭,舉起杯底的剩酒說:“來,我敬你們兩個。”大家目光又回到了拿起的酒杯上,江雨桐一仰脖子,率先把酒倒入喉嚨。
冷菜上來了,每人一小碟,碟中有鹵味三拼和三蔬,分別是鴨胸、鴨掌、鴨胗,冬筍、萵筍、蘆筍,每樣只有兩小片。要放在平時,我用筷子往嘴里一扒拉,也就一口悶,現在也只能學著他倆一片一片數著吃,還時不時地放下筷子,用餐布在嘴唇上碰一碰。
上例湯了,侍應將瓦罐搬上桌,用勺子伸進去將湯潷出,每人分一小碗,看著他倆喝湯用小調羹一下一下送入嘴中,我實在嫌費事,便端起碗一口喝完。
戴斯年喝了半碗湯,把調羹放在一邊就不再喝了,頭轉向我說:“聽鄒寧說,你白手起家,生意做得不錯,早就想認識你。”我回道:“做服裝呀,小生意,不能和你們公司比……”“哎!”他打斷我,“你不能這么說,香港上市公司利豐,ESPRIT都是做服裝的。”他搖了搖頭又說:“我們公司再大,也是大哥的,我早晚要自己獨立出來,到時再向你請教。”說著舉杯和我單獨喝了一杯。
我又瞧了一眼江雨桐,覺得冷落了她,正好江雨桐把擋住眼睛的頭發往后攏了攏,我才一睹廬山真面目。她天生長眉,丹鳳眼,鼻梁挺括。她舉止得當,坐姿優雅,靜聽著我們講話,從不插嘴。
主菜上來了,每人一個四頭鮑魚。飯店經理親自端上來,說這些日本吉品鮑是他們飯店的箱底貨,專門招待貴賓的,一般客人只供應南非干鮑。經理為每個人擺好了刀叉,說了聲慢用,就退去了。
戴斯年的刀功竟然比江雨桐還好,能把鮑魚切成云片糕一樣薄。我則切成三大塊,用叉頂著,一小口一小口啃,鮑魚糯黏韌彈,是任何魚肉無法比擬的。吃在嘴里,反復咀嚼,不舍下咽。
戴斯年叫了每人一小碗白飯,隨飯上來一盤白灼生菜,我學著他用鮑魚汁拌飯,鮮美無比,竟還想來一碗,可惜鮑魚汁沒有了。
江雨桐沒有吃飯,只吃了幾片生菜。
飯畢,每人一份水果,西瓜、蜜瓜、木瓜、哈密瓜,各一片,四種不同的顏色,切成同樣大小的尺寸。
這時,江雨桐起身,說了句上化妝間。戴斯年看著江雨桐離開的背影,轉頭對我說:“結婚做啥啦?好不容易離婚,再弄個人回來管著我啊?”他把椅子搬了靠近我問:“你離婚了嗎?”“沒有啊!”“那你有女朋友嗎?”“沒有啊!”戴斯年瞪大眼睛看著我,用手指頻頻點我:“你白活了。”
戴斯年用手掌指向桌子上的空碟說:“鮑魚好吃,天天給你吃,你要吃嗎?不要吃的呀。”他自問自答后,用手背在我的胸口敲了幾下說:“女人要換的呀!”
侍應拿來了賬單放在桌上,戴斯年看也不看要簽字,我搶了過來說:“我付吧。”戴斯年說:“他們不會讓你付的,他們月底向我們公司結賬。”我看了一下賬單,一萬七千元,脫口說:“吃頓晚飯太貴了吧?”戴斯年不以為然:“鈔票賺了做啥?不就是要享受生活嗎?”說完,他偷瞄了一下左右,把臉湊過來,用手捂住嘴唇,壓低聲音說:“各種女人味道不一樣的!”
江雨桐出來后,我們便離開了飯店。在分手時,戴斯年說:“翡翠戲院明天上映好萊塢大片《虎膽龍威》,我們一起去看晚上七點檔的?”我說好的。
第二天,下班后。我在公司吃了一個四寶飯的盒飯,又是坐地鐵一站路到了銅鑼灣的翡翠戲院。我第一個到,接著江雨桐也到了。她今天穿一襲露背粉紅色連衣裙,背一個暗紅色的方形包,臉上淡妝,卻烈焰紅唇。她見我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打轉,便問道:“好看嗎?”“嗯,好看,就是這個包不好看,皮質粗糙,款式古板,色彩暗淡,應該換一個靚麗一點的。”她低頭看了看包說:“愛馬仕就是這個風格。”我說:“沒聽說過,我只知道LV包是最好的。”她莞爾一笑。
戴斯年一直沒到,打他手機也不接,不知發生了什么?直到電影開始放映了,江雨桐說算了,不等了,我們進去看吧。
電影一開始就是紐約第五大道酒店爆炸的火爆場面,我們被吸引了。接著,布魯斯·威利斯掛著牌子站在黑人區,臉上露出招牌式的憂郁深沉的表情。江雨桐在黑暗中用胳膊碰了我一下,在我耳邊說:“其實,你的神情和他很像,我喜歡深沉的男人,酷!”
繼續看電影,半小時后,我發覺江雨桐低頭睡著了,我推她:“怎么睡著了?”她卻眼也沒有睜,說:“借你肩膀靠一靠。”說著把頭靠在我的肩頭,調整好坐姿繼續睡。
我的臉頰摩挲著她的頭發,久違的發香和她的鼻息直沖我腦門,我一陣暈眩,無心看電影。電影快結束時,她終于醒了,她坐直身子,重重地吸了一口氣,抹去流下的口涎。我問:“你怎么了?昨夜沒睡?”她說:“讓他折騰了一夜,這個變態佬。”我不敢再問下去了。
出了電影院,正下著雨。她從包里拿出折疊傘,撐了起來,我們并肩往的士站走去。她見我在傘外淋雨就說:“進來啊,淋雨干什么?”我說:“雨不大,沒關系。”她不容反駁地說:“過來!”我靠了過去,保持著距離,兩個人都有半個身子淋到雨。她用胳膊撞了我一下嗔道:“讓女孩子幫你打傘啊?”我慌忙接過雨傘,她騰出來雙手抱住我的胳膊,兩人都擠進了雨傘。我的胳膊深陷在她胸前的兩團肉中,兩面夾擊的柔軟使我頓時呼吸急促,步履艱難起來。但我立即把那一點欲望的火星給掐滅了。朋友妻不可欺,這是不可觸碰的底線。
二
戴斯年告訴我戴氏集團將在周六晚上七點,于灣仔會展中心舉辦成立30周年慶典,邀請我參加,香港上流社會很多名流都會參加。
這天下午,我特地去了金鐘太古廣場買了一套皇家御用的KENT & CURWEN 牌子的西裝,兩萬多元,原本不舍得花這么多錢,但是,自那天富豪飯店一萬七千元的晚餐后也就想通了。
晚上六點半我就到了會展中心,剛在門口桌上的簽到簿上簽了字,就碰到了戴斯年。他把我領進偏廳的沙發上坐下,侍應已經一只手托著盤子走上來,一只手放在背后。戴斯年從托盤眾多高腳杯中抽出兩支香檳酒,說:“今天的場合應該喝這個。”我喝了一口這種黃色的葡萄酒,滿口苦澀,皺起眉頭。戴斯年說:“這是二次發酵的氣泡葡萄酒,香檳地區出產的才能叫香檳酒,其他地區只能叫氣泡酒,你喝幾口就會習慣的。”
我正想起身去拿杯橙汁,戴斯年把我按下問:“那天看電影怎么樣?”“電影很好看,你怎么不來?”我說完這句話,想起江雨桐頭靠我肩膀睡覺和同撐一把雨傘,有點心虛。戴斯年曖昧地笑著:“我存心不來的,為你們倆創造條件,你喜歡她嗎?”我愣住了,心中快速猜測戴斯年的用意:試探?警告?然而,我在戴斯年的眼神中分明看到了誠意,我以攻為守:“你幫幫忙好嗎?朋友妻不可欺的。”戴斯年的眼神一下子變得認真起來:“你以為你在水泊梁山啊?還朋友妻不可欺呢?現在已經是換妻的年代了。”
我腦袋一片空白,戴斯年的臉上又出現了誠意:“就算你幫我忙好吧?這個女人已經跟了我三年了,現在吵了要結婚。”
我正無語間,戴斯年突然恭謹地站起來。他大哥進來了,身邊跟著穿黑西服戴耳麥的保鏢,他大哥叫戴斯禮,是港督授勛的太平紳士,70歲,身材偏高,不像戴斯年。一件毛麻混紡的麻灰色西裝,經過拔燙工藝和體型嚴絲合縫,就像蟬蛻下的殼和蟬那么合身,脖領圍一條絲巾,白褲子白皮鞋,時髦而不失莊重。再看一眼我的傳統西裝套就顯得土氣了,就像香港房屋中介的打扮。
戴斯禮走過來和我握了一下手,我連忙叫:“大哥好!”其實,他年齡比我爸還大。戴斯禮用已經生疏的三十年代的上海話說:“儂是小弟的朋友,來捧場交關感謝!”保鏢把從耳麥中收到的信息告訴戴斯禮:“灣仔警署署長查理到了……噢,霍英東到了。”戴斯禮和保鏢說了句話又轉向我說:“今朝人霞企多,怠慢了,小弟陪陪。”說完話轉身走了。
我完全被這位超級富豪的氣派和太平紳士的風度征服了,雖然他只和我講了兩句話。我決定,要像他那樣友好地對待每一個認識的人。
我和戴斯年走進大廳,有一二百人之多,人們手里拿著高腳杯或者雪茄,三五成群地交談、寒暄。我感到一種壓力,我不配這種場合,不敢走進去融入人群,再說,我的廣東話別人一聽就是“新移民”,港英時代的香港人鄙視北邊來的“表叔”。戴斯年雖然廣東話比我好,但他的身份必須冠上“戴斯禮的弟弟”才行,他也不想走入人群。
我倆坐在大廳邊上的沙發上,戴斯年指著大廳的人群說:“這些香港赤佬有什么了不起?只不過比我們早到香港,其實,上海人比他們聰明多了,不會輸給他們的。”我向戴斯年投去敬佩的目光,沒想到,他竟如此自信,比我強多了,我比他小,真可以把他當兄長。戴斯年繼續說:“我大哥同意我從家族公司分出一部分醫療器械生意,我已經做了幾年了,我一定要讓我自己的公司上市。”聽到這里,我已經對戴斯年從敬佩變成敬仰了,我轉過身來,正對戴斯年的側身,像學生聆聽導師的教誨。
戴斯年見我聽得認真,便也轉過身來說:“其實你也可以上市的。”我嚇了一跳:“我哪里行啊?”戴斯年攤開手掌掃了一圈人群:“其實,他們中的一半人,生意還不如你呢,做生意不能死做,上市,資產能翻幾倍,去白相人家的鈔票。”我依然不開竅,說:“就憑我公司現在的規模,上不了市的。”戴斯年開導我:“這有什么關系?業績都可以做的啊,上市就是要講故事,講一個騙得了人的故事。”
戴斯年想了想說:“這樣,明天我叫畢馬威的董事耿先生出來一起吃飯,把你的公司包裝一下,畢馬威知道吧?世界四大會計師樓。”
我搖搖頭,我真不知道。我覺得,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有點自卑。我把侍應招過來,拿起一杯苦澀的香檳酒,一飲而盡。
晚上,我回到炮臺山的家中,戴斯年的話如同在我的腦海中扔下了一顆石頭,掀起了巨大的漣漪,一圈一圈擴展開來。我沒有想到,生意可以這樣做。我坐在落地窗前看著維多利亞港美好的夜景,近處是大樓的燈光、霓虹燈、漁火。很遠的地方是一片黑暗的虛無,然而,能看到一閃一閃的燈塔的光。
如果戴斯年關于生意上的話題只是在我的腦海中投下了一顆石頭的話,那么他關于女人的話題卻是把我內心深處封閉的地殼打破了,對女人的欲火就如同火山爆發一樣不可收了。
我不得不承認,戴斯年關于女人的話講得有理,我也不得不承認江雨桐對我有吸引力,但,我無法確定江雨桐是不是對我有意思?僅憑她頭靠在我肩上還有把胸頂著我胳膊?
這一夜,我徹夜未眠。
請畢馬威的耿先生吃飯,當然也包括戴斯年和江雨桐,我可不想在富豪飯店吃得那么“簡單”,我選在了銅鑼灣的富臨海鮮火鍋飯店。
我和戴斯年、江雨桐一起走進飯店,飯店足有兩千平方米的大廳里桌桌爆滿,人聲沸騰。我們之間講話也要大聲喊才能聽到,我看到戴斯年皺了下眉頭。
我自己去海鮮池點菜:一條兩斤的東星斑、一斤基圍蝦、燒味拼盤、烤乳鴿、大鮑翅、焗龍蝦……,總共才三千元。我挖空心思想點得豐富些,可是,飯店服務生說:“夠了,吃不了的,先點這些吧。”
我們剛坐下,耿先生也來了,耿先生和我一樣,穿著西裝套裝,香港人,四十歲左右。戴斯年幫我們介紹過后就和他一直談事情,看得出他們很熟。江雨桐今天穿米色雪紡長襯衫和黑色緊身褲。
戴斯年說今天喝啤酒,服務生把啤酒放在桌子上就走了,我們自己把酒杯倒滿,先干了一杯,吃了一點上來的冷菜,就進入了正題。
耿先生問了我公司最近三年的生意額和利潤情況后說,要到我的香港公司和上海公司看全部的財務報表,我同意了。耿先生告訴我上市的前期費用要兩千萬元,包括審計、包銷等所有費用,我也同意了,這是行情。戴斯年說如果上市成功,他要占百分之十的股份,是他和耿先生的,我沒有同意,要討論。
我們三個人就像工作晚餐,桌子上放滿了一些上市的文件,沒顧得上吃菜。江雨桐一個人在喝悶酒,我看到她臉上的紅暈已經延伸到了脖頸,也許是酒的作用或者是被長時間冷落的原因,江雨桐一反常態竟在飯桌上插嘴了:“我說,吃飯可不可以不要談工作?”戴斯年像不認識江雨桐一樣看著她說:“你不要聽,你回去!”“回去?你需要我時就當我是工具,不需要時就半個月不理我,我跟了你三年,這種日子過夠了!”江雨桐把啤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杯子里的酒濺到了文件上,耿先生拿紙巾來擦。戴斯年一拍桌子:“過夠了就分手,我也過夠了呢。”
我和耿先生尷尬地坐著,江雨桐拿起酒杯,一口喝下去,來不及下咽的酒順著嘴角流到衣服上,然后,拿包起身就走。戴斯年怔了幾秒鐘,對我說:“去追她,把她送回去好嗎?”
我追了出去,江雨桐果然喝多了,出了門,沒走幾步,就蹲在路邊吐起來,等她吐完,我攔了一輛的士車,把她送到家里。
一進門,江雨桐說:“我沒事了,你走吧。”“那你自己當心。”我說著走到了門口。江雨桐改變了主意:“你別走,陪我說說話。”我又回到屋里,我乘勢走著看了房子,兩室一廳,有一百二十平方,在香港算是大房子了。
我倆在三人沙發上坐了下來,江雨桐說:“今天讓你看笑話了。”“酒喝多了很正常啊。”我寬慰她后又恭維她,“房子不錯啊!是戴斯年買給你的?”“屁!”江雨桐被激怒了:“他買給我?這房子是我媽留給我的,媽已經去世了,爸再婚去了加拿大。”“對不起,我不該問你私事。”我突然覺得我八卦,怎么問這些?說明我在心里關注她,想知道她的事情。
江雨桐挪過身來,又把頭枕在我的肩膀上,我于是用手摟住她的腰。就這樣坐了好一會,江雨桐動了一下身子,把臉窩在我的脖頸下,我禁不住抬起手撫摸著她那白皙絲滑的臉龐,看著她領口內雪白的山坡和深不見底的溝壑,再也不能自制,便把手在她的襯衫外拿捏住雙峰,我們的唇合在一起,啜飲著對方。這時,我的血脈僨張,天皇老子也不顧了,一下子把江雨桐撲倒在沙發上,手伸進她的衣服內。就在這一刻,江雨桐按住了我的手,把我推開。江雨桐坐好,豎起一根食指,在自己的眼前左右擺動著說:“不——行,不——行。”就像拒絕小孩冬天里要吃冰激凌的要求。我疑惑地看著她:“怎么啦?”江雨桐用手攏了一下頭發說:“我不想在這個房間里和第二個男人有關系。”
我的欲火被澆滅了,坐在沙發上喘氣。我想快點離開這個房間,卻不知道如何下這個臺階?我總不能什么也不說站起來就走吧?這不等于翻臉了?我也不能告訴她戴斯年已經不要她了,這種挑撥離間的事不能做。我坐著發呆,江雨桐走過來,說了聲對不起,便把我的頭埋在她的胸前,就像安撫吃不到冰激凌而生氣的小孩。
電話響了,江雨桐去接電話,是戴斯年打來的:“我沒事……嗯,嗯,明天再說……”我輕手輕腳去開了門,回過頭來,朝著江雨桐,把食指豎在嘴唇上,江雨桐一邊打電話一邊點了點頭,我終于逃走了。
按照計劃,畢馬威耿先生帶兩個人在做完我香港公司的財務審計后,又飛到上海對我公司進行財務審計,戴斯年也一起來上海。
耿先生他們由我上海公司財務經理接待,戴斯年說他要去見一個新認識的女朋友,要我開車。
我和戴斯年坐在車內等在建國西路的一個住宅小區門口,已經半個小時了,才見到他新認識的女朋友宋佳宜裊裊走出來,二十多歲,一米七的高個,梳個獨角辮,穿著印花百拼長裙,黑色T恤鑲仿巴寶莉格子的領子。這種華麗廉價的跟風時尚的衣服多在七浦路服裝批發市場可以買到。宋佳宜是四川人,在上海打工生活,她是赴香港旅游,在尖沙咀購物時和戴斯年認識的,以后經常通電話。我見識了戴斯年對女人的眼光的挑剔,更領教了他對女人的手段的高明。
戴斯年早已下車,打開車門,伸出手掌襯在車門框下,等宋佳宜坐進后座時,又把她拖在車外的長裙提起,送進座位,幫她掖好,關好車門,從另一邊上車。
飯店是天平路上的老吉士,一個有情調的街邊小店。
我剛停穩車,戴斯年照例是替宋佳宜開車門、接下車、攙著走。到了門口,戴斯年搶先一步,左手拉開門,右手朝門里做了請的姿勢。進了門,也照例是拉椅子,推椅子。
入座后,戴斯年就開始向宋佳宜介紹:“這里是有名的老上海菜,很多香港明星慕名而來,你別看這閣樓地方小,上次舒淇來就坐在你現在的位置。”我向戴斯年投去詢問的眼神:“你和舒淇來過?”戴斯年朝我擠了一下眼睛,我不吭聲了。
服務員送來菜單,戴斯年接過來雙手遞到宋佳宜的面前:“你看看,喜歡吃什么?”宋佳宜又把菜單推了回去說:“我不會點菜,你看吧。”經過兩輪推諉,戴斯年開始點菜:“油爆河蝦,是這里的特色,一定要的,可以嗎?”
“可以的。”
“紅燒肉,再加一只醬蛋,也是特色,很好吃的,怎么樣?”
“太油膩了。”
“偶爾吃一點沒關系的,保證你吃了還想吃。”
“好吧。”
“清蒸鰣魚,每個客人必點的菜,你嘗一下。”
“太多了,不要了吧?”
“咳,這里吃死魚,下次你來香港。我帶你去鯉魚門吃海鮮,全是活的!
“是嗎?”
“我再給你一個人點木瓜燕窩,美容的。”
“謝謝!”
戴斯年已經忘了我的存在,他又點了一瓶紅酒,一邊點一邊嘆氣:“這里真沒有什么好的紅酒。”
等紅酒倒好后,戴斯年舉杯:“為我們上海相聚,干一杯!”宋佳宜咪了一口,剛要放下杯子,戴斯年馬上幫她托起:“今天這么高興,這杯酒一定要喝了。”戴斯年看著宋佳宜喝完,連聲說:“好!好!”
戴斯年眼光在宋佳宜的身上掃了一圈,停在她那鼓脹的胸部上說:“佳宜,這身衣服很配你,穿在你身上特別有氣質,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氣質這么好的女孩。”宋佳宜抿嘴笑著說:“恐怕,你對每一個女孩都是這么說的吧?”戴斯年急忙分辯:“真的,真的,我從來沒有夸過任何女孩,你不信問馮先生。”“是的,是的。”我就像一個“捧哏”的相聲演員在邊上說。
酒過三巡,宋佳宜已經兩頰紅潤,戴斯年和宋佳宜的話語也聊到深處。
“你現在在哪里上班?”
“我在賣豐田汽車。”
“你英文怎么樣?”
“學校學過,這么多年不用,早忘了。”
“學呀!趁著年輕一定要多學東西。”
“下不了決心。”
“我認識ABC英文學校校長,你去學,學費五千元我付。”
“學了有什么用啊?”
“用處大了!去美國啊。”
“能嗎?想都不敢想。”
“嘖!你就是要想啊,到時去美國手續我幫你辦,馮先生也在美國,也會幫你。”
我連忙說:“是的,是的。”
宋佳宜的眼睛里充滿了渴望,癡癡地看著戴斯年。
我用驚奇的目光看著戴斯年那兩片厚厚的嘴唇上下翻動著,他的甜言蜜語就像從嘴里淙淙流出的甜酒把女人醉倒。
戴斯年對微醺的宋佳宜說:“晚上,我們去賓館繼續談,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和你特別談得來。”宋佳宜有點遲疑,戴斯年連忙說:“你放心,兩張床,我為你的未來規劃一下。”宋佳宜點了點頭。
出飯店的時候,戴斯年對我耳語:“女人第一次上床難一點。”我把他們送到虹橋賓館,戴斯年已經把手搭在宋佳宜的腰上了。
三
我和江雨桐之間,因為江雨桐的拒絕而堅守了友誼,江雨桐和戴斯年之間,因為江雨桐暫不逼婚而維持著關系。我們三人友誼的小船得以繼續航行。
但是,朋友間的友誼是不能觸碰利益的,否則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我們三人友誼的小船就是在觸礁后翻船的。
楚子健就是這塊礁石。
楚子健是我公司的副總經理,原本是上海紡織集團下屬的一個區級經理,和香港的幾家貿易公司做服裝進出口生意。因為對國營公司的每月一千元工資不滿意,一年前帶著客戶跳槽到我的公司,我因為看中他手里的客戶資源,給他每月一萬元的工資,讓他單獨管理帶來的客戶生意。
楚子健又招聘了一個外銷員莊亮,莊亮是楚子健親戚的兒子。莊亮,如同他的名字一樣,是個一米八五的亮麗的小伙子,從上海外貿學院畢業后,兩年內頻繁地換了幾家公司,一直做得不稱心。莊亮在公司里叫楚子健舅舅。
江雨桐從來沒有來過上海,更沒有去過蘇杭,戴斯年帶著江雨桐到了上海。恰巧,我的老客戶美國H童裝公司來上海談生意,我公司有三個副總經理,其中蘇浩然參加談生意,洪家豪出差在外,唯有楚子健比較空閑。我就讓楚子健陪同戴斯年和江雨桐去蘇州游玩,就這樣,他們相識了。
楚子健給人的第一印象很好,四十歲,中等身材,五官端正,頭發三七開,上發蠟,初看像王洪文。白襯衫西裝背心,西裝領帶革履,把自己捆綁得規規矩矩。最獨特的是他的彬彬有禮,見人就九十度鞠躬,學日本人說:“請多關照!”稍微熟悉一點后,他就會自我介紹說他信基督教,每個周末都去教堂做禮拜,他還會抽出領子里的項鏈末端掛著的不銹鋼十字架示人,佐證他所言不虛。最難能可貴的是他臉上時刻保持著的笑容總能體現出無比的真誠。
楚子健一定研究過,這樣的裝束和表現,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獲取別人的信任,至少是好感,生意人需要這樣。
楚子健用公司的別克商務車載著戴斯年和江雨桐去蘇州,在逛完了獅子林和拙政園以后,戴斯年和江雨桐對楚子健的好感已經超過了對我的好感。他們覺得和楚子健相處就像前世認識的一樣,親切到無話不談。他們和我之間總有一點距離是無法逾越的,就像戴斯年向我毫無保留地談了對女人的看法,我只是認同卻沒有表態。
戴斯年有點吃驚,沒想到大陸竟然也有像楚子健這樣的有紳士風度的人。
中飯是在得月樓吃的。得月樓已經不是以前的得月樓了,如今要吃到正宗的蘇州菜不容易了。快速致富的觀念改變了老字號的特色,也改變著人們的價值觀,只要能賺到錢,手段并不重要。
他們一行四人,包括駕駛員,在亮漆的仿古八仙桌和長凳上坐下。楚子健點菜時,江雨桐說:“不要點太多,中午吃不多的。”楚子健想幽默一下:“我們老板錢多,不要替他省錢好嗎?”楚子健說完覺得這么說不妥,又換了一個角度說:“我不把你們招待好,老板不要罵我啊?”江雨桐不說話了。楚子健點了:松鼠桂魚、響油鱔糊、蟹粉豆腐、清炒蝦仁、東坡肉、太湖三白羹。
江雨桐吃了贊不絕口,說蘇州菜比上海菜好吃。戴斯年說蘇州菜不入流,哪里比得上廣東菜。楚子健說你們沒有吃過老早的得月樓,那蘇州菜才真的好吃。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戴斯年已經放下筷子,一只手用牙簽剔著牙縫,一只手捂著嘴巴:“子健,你在公司里工資多少?方便問嗎?”楚子健也放下筷子說:“每月一萬元。”戴斯年眼睛一亮說:“哦!不少了,都趕上香港人了。”楚子健笑而不答,引得戴斯年再問:“我說得不對嗎?”楚子健猶豫了一會才說:“你知道我幫老板創造多少效益嗎?”戴斯年放下牙簽,坐直身子:“這么說,你們老板賺這么多錢,都是靠你啰?”“也不能這么說。”楚子健突然看了一下旁邊的駕駛員說,“你去車上等著吧。”等駕駛員離開了,便接著說,“公司的客戶都是我的。”
戴斯年把頭略微歪著作沉思狀,片刻又把頭正過來說:“按照這種情況,你們老板應該給你利潤分成的。”楚子健聳了聳肩說:“我們老板門檻不要太精噢,哪里肯分成呢?”戴斯年好奇地問:“那,你為什么不自己出來做呢?”楚子健說:“要有自己的公司的呀。”戴斯年依然好奇:“成立公司還不容易嗎?”楚子健說:“大陸的個體戶,私營公司,人家不相信。現在的人崇洋媚外,有一家香港公司就好做生意,賺的錢又可以放在外邊。”
戴斯年接下來就有點明知故問了:“那你就去香港注冊一家公司好了?”楚子健說:“你說得輕巧,我老板,還有你們都是香港人,當然能注冊,我是大陸人。”
戴斯年不再問了,在戴斯年和楚子健的眼神中,雙方都看到了自己所需要的東西。這時,戴斯年和楚子健都陷入了沉默,誰也不愿意打破這種沉默,就好像兩個對賭的賭徒,都想知道對方的底牌而不肯先出牌。
誰先開口,將承擔背叛主謀的罪名,另一個只是從犯。
到底是戴斯年沉得住氣,他拿起小碗盛了一碗太湖三白羹,低著頭用調羹慢慢喝。
楚子健終于先開了口,他裝著隨意地說:“要么,你們注冊一家香港公司,我們一起做。”
戴斯年把剛準備放進嘴里的調羹放回碗里,抬起頭看了一眼江雨桐,江雨桐也正好看向他,雙方在眼神中取得了默契,戴斯年又把目光轉向楚子健說:“你說怎么做?”
大家都亮牌以后,談話就直接了。
楚子健說:“你們是老板,上海的生意我來做,賺到錢大家分。”戴斯年問:“怎么分?”楚子健說:“你們說了算,我這個人不計較的。”戴斯年沒有接下去談,而是問:“你手下有人嗎?”楚子健早有打算,就說:“外銷員莊亮,好是我的人;技術員老王肯定跟我;何敏,公安局的,讓她搞外交和財務……”
何敏,女,三十五歲,公安局戶籍科民警,學過財會,中等身材,中度肥胖,大餅臉,像賈玲。她是我的朋友,沒事就在我的公司坐著,幫我辦過一些工商稅務外經貿委方面的疏通,可是胃口太大,我沒有全滿足,于是,便在我背后說我不夠意思。
楚子健看好何敏的關系網,對她說以后有機會一起賺錢,何敏當即表態有他這句話不拿報酬也愿意。自然,楚子健可以把何敏看作他的人。至于技術員老王在公司技術員中工資是最低的,對公司早有不滿。
戴斯年知道做生意諸多必要條件缺一不可,便還是問:“做貨的服裝廠有嗎?”楚子健正好想說:“有!泰州山立服裝廠,一千個工人,一直幫金豐做貨,楊廠長說了,我出來做,他全力支持。”
萬事俱備只欠在香港注冊公司的東風了。戴斯年這才松了口氣說:“好,我們合作。”不料,江雨桐說話了:“這樣不行,你們什么都拿走了,金豐公司怎么辦?”戴斯年并不看江雨桐,而是對楚子健說:“今天這個事情是你提出來的,你自己去和你們老板講清楚,和我們沒有關系。”
楚子健正色道:“我又沒有賣給金豐公司,我是自由的,想去哪里,別人管不著,當然,老板這里我會去說的。”江雨桐還是不依:“你要出來,就自己一個人走,不要傷害金豐公司。”楚子健笑而不答。
戴斯年讓楚子健先出去一下,用少有的認真對江雨桐說:“不是我們,楚子健也會出走,這事情早晚會發生,和我們沒有關系,金豐公司怪不得我們。”見說不動江雨桐,戴斯年又動情地說:“這個公司的老板是你,我不要這個錢,要找楚子健這樣的合作伙伴不容易的。”江雨桐沉默了。
就這樣,他們在得月樓談了一個下午,本來準備去虎丘和寒山寺也不去了。
四
一個月以后,戴斯年和江雨桐秘密飛到上海,他們要在上海召開新公司的第一次董事會。
他們注冊的新公司叫:香港誠聯國際有限公司,注冊地址是她的家里。然后,在上海注冊了香港誠聯國際有限公司上海代表處,楚子健出任代表處首席代表。
楚子健要求香港誠聯打十五萬人民幣到上海,作為代表處半年的費用,用于辦公室租金,和人員工資。楚子健說服裝生意從接單到出貨收錢,一般要四個月。
戴斯年是老江湖,閱人無數,他已經作出了判斷,楚子健是個人才,是可以信任的,并且是可以控制的。但他生來對任何人都是有防備的,即使是他的大哥。楚子健提出打款十五萬人民幣的要求是合理的,而且,美國貨款是打到香港誠聯的賬戶上的,留下利潤,再把工廠的貨款打到大陸去,也就是說江雨桐掌握了財政大權。于是,他讓江雨桐把十五萬人民幣匯到了上海代表處。
戴斯年對江雨桐的想法是,只要她不提出結婚,放在身邊,多一個女朋友也無妨。現在他幫江雨桐找了一個自謀生路的辦法,也是借花獻佛,以后自己也不必花錢養她了。這些年,他時不時地給江雨桐三萬五萬的,平時更多的是買衣服買包買手表。
至于上海女朋友宋佳宜,戴斯年打算安排在上海代表處上班,這樣他滬港兩地就都有女朋友。自己既不要負擔宋佳宜的生活費用,又可以在上海代表處安插一個耳目,真是一舉兩得。
戴斯年還有更長遠的打算,如果香港誠聯公司可以做到像金豐公司那樣,他就將它包裝上市,由自己控股,這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做生意就是要有客戶,金豐公司的客戶不都在楚子健手里嘛。
然而,戴斯年是無法看到楚子健的內心世界的。楚子健在戴斯年和江雨桐的面前俯首帖耳,就像當初到金豐公司一樣,都是權宜之計,是跳板。他絕非久居人下之人,他早晚要自己做老板的,他堅信,憑自己的本事不會輸給任何人,為了達到自己的目標,他可以像韓信一樣忍胯下之辱。
他現在為香港誠聯公司做生意,錢匯到香港誠聯,他明白,公司今后賺了錢,他是拿不到大頭的——憑什么我辛辛苦苦做生意,你們不勞而獲。他已經叫他的老婆悄悄地去了趟香港,開了賬戶,到時候叫美國H童裝公司把一部分貨款作為輔料或者傭金打到他老婆的賬戶上,剩下來的才叫江雨桐匯到大陸的工廠,就說這個單子不賺錢,就說來日方長。而生意中有什么法律稅務上的風險,自然是有香港誠聯老板負責,自己只是打工的。
但是,楚子健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個人也在打他的主意,這個人就是何敏。上海代表處的工商稅務外經貿委方面的登記注冊,都是她去辦的,根據中國法律規定,境外公司在上海的代表處必須設立在涉外賓館內,她已經租下了靜安賓館的1002房間作為辦公室。何敏以前學的財會專業,楚子健就安排她擔任上海代表處的財務和出納。
何敏在公安局上班,她不能公開在外邊兼職拿工資的,所以,當她提出在代表處做事不要工資時,楚子健、戴斯年和江雨桐都很感動,楚子健說以后分紅多拿一點,戴斯年和江雨桐都認可。
何敏果真不要錢嗎?她要的是這個代表處的財政大權,她甚至是要定了楚子健這個看上去容易掌握的男人。有一句話說:男人是通過征服世界來征服女人,女人是通過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她要通過控制楚子健來控制這個公司,自己才是這個公司的老板。到那時,她就脫了公安這層皮,再和自己那個當國企職員的窩囊廢男人離婚。她離了婚,不怕楚子健不離婚。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租下靜安賓館1002房間的當天晚上,她就和楚子健在房間內發生了關系。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所有這些未露出水面的潛在的矛盾,都被一個局外的高手看穿了,他在不動聲色地等著將來收拾殘局,到時候來摘桃子。他就是山立服裝廠的楊廠長,他雖然無法預測事件進程的時間表,但是,他確定這個叫“誠聯”的公司,既非以血緣為紐帶的家族公司,也非真實出資的協議約束下的股份公司,而是缺乏誠意的各種利益的茍合。他確信這種合作是不長久的。
而且,他認為誠聯公司的訂單都是由他的廠生產,他擁有真正的實體,應該有話語權,而誠聯公司只是皮包公司。
楊廠長,五十多歲,農民企業家,臉龐黝黑,手掌粗糙,是早年種田留下的印記。皺巴巴的滌綸西裝當工作服。煙不離手,煙蒂亂扔,隨地吐痰,就是在賓館大堂的大理石地面上和房間的地毯上也如此。他本來是鄉里的干部,后來把一個十幾個人的小廠發展到現在一千個工人的大廠。他在廠里是土皇帝,泰州市的市長見了他也要讓三分,他如何能服帖這幾個后生。
他之所以要加入到誠聯公司這個圈子中,就是在等將來熟悉了客戶以后,跳過誠聯公司,直接和客戶做生意。他根本不需要誠聯公司,只要抓住年輕單純的莊亮,許以高薪,把他拉進自己的隊伍,到時候,他就可以把工廠的利潤和誠聯公司的利潤通吃。其實,他連莊亮最終也不會要,他會讓自己大學畢業的會英文的兒子加入進來,學會了再把莊亮踢掉。
但是,莊亮真的是楊廠長眼中單純的年輕人嗎?是楚子健當作外甥的自己人嗎?所有的人都小看了他。
其中,唯一沒有陰謀,沒有算計他人的是江雨桐,她是誠聯公司必不可少的人,又是最沒有用處的人。她的私心是,能夠自立,不靠男人,今后戴斯年不要自己了也沒有關系。就是因為這個私心損害了金豐公司,使她成為唯一心中有內疚的人。
第一次董事會在掛著“香港誠聯國際有限公司上海代表處”銅牌的靜安賓館1002房召開了。這是一個套房,外間是會議室,里間有兩個房間,大間是幾張辦公桌,小間是楚子健單獨的辦公室。
參加會議的有戴斯年、江雨桐、楚子健、何敏、莊亮、楊廠長,除了楊廠長外其他人都是董事會成員。按照楚子健一貫的說法,大家都是老板,賺到錢大家分。
戴斯年是不會相信這種說法的,他覺得一個正規公司怎么能沒有董事會決議呢?他希望在今天的會議上通過一個分紅比例或者說是股權比例,以及相應的職權利的條款。當然,他心里是有分紅方案的:戴斯年、江雨桐、楚子健各百分之三十,何敏和莊亮各百分之五。戴斯年對江雨桐說過,他的百分之三十是給江雨桐的,他覺得這個方案應該是公道的,他想在今天的會上通過這個協議。
會議室的長桌正好坐六個人,戴斯年坐在朝門的桌首,他的右手邊是江雨桐,左手邊是楚子健,江雨桐邊上是何敏,楚子健邊上是莊亮,楊廠長坐桌尾。
會議開始了,楚子健習慣國營單位的程序,用國語一字一頓地說:“今天,香港誠聯國際有限公司,第一次董事會,隆重——召開。”說完,他帶頭鼓掌,眾人都鼓起了掌,只是,就六個人的掌聲形不成氣勢。“下面,我們熱烈歡迎董事長戴斯年先生和江雨桐小姐作重要指示!”又是鼓掌。
戴斯年覺得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雙手微微向下壓壓說:“好了,好了,謝謝。”他硬是將這種官樣語言調整到口語化:“今后,公司的業務都要仰仗在座的各位了,我們是正規公司,今天先討論一下董事的分紅比例,大家對這個問題有什么想法嗎?”
楚子健充滿激情地說:“我們沒有想法,你們兩個是老板,我們是打工的,分紅的事,老板說了算,我們以前在金豐沒有分紅,不也照樣做?”
何敏馬上附和道:“是啊!錢還沒有賺進來,就談分錢,多傷感情啊?說不定以后錢多得拿不動,大家還謙讓呢?”何敏說完推了一下邊上的江雨桐說:“你說是吧?”江雨桐覺得大家講得都有道理,只是看著戴斯年。
戴斯年看著這幾個法盲,有些不滿,剛想駁斥,卻不料何敏的話還沒有講完,何敏一把挽起江雨桐的胳膊,“你們兩個老板要曉得噢,這次注冊上海代表處,工商稅務外經貿委公安都要跑,我吃力死了,人家辦這些手續起碼要兩個月,我一個月搞定,我請客送禮都是自己掏錢的。還有這個辦公室,人家租要一萬五千元,我找他們總經理,亮出公安局的牌子,總經理嚇死了,最后只要九千元,幫你們省多少錢啊?”
江雨桐聽了這些話,心里反感,但嘴上還是說:“謝謝,謝謝。”
莊亮見何敏婆婆媽媽地說個沒完,就打斷她:“你這種小事不要多講了,我向老板匯報一下生意落實情況。”這是戴斯年最想聽的事情,便鼓勵他:“對!莊亮,你說。”莊亮從包里拿出了英文郵件說:“美國H童裝公司是金豐最大的客戶,我經過溝通,向他們介紹了誠聯公司,是從金豐分出來的部分人員,泰州山立服裝廠也是原來的工廠。我又告訴他們,誠聯公司比金豐公司價錢要低百分之五,客戶已經同意讓我們試一單,第一個單子50萬美元。”莊亮見兩個老板向他投來贊許的目光,便不失時機地表功:“我白天在金豐上班,晚上回家再聯系客戶,日日夜夜做噢。”
這個消息無疑是令人鼓舞的,戴斯年只能先放下分紅方案,表揚一下莊亮說:“嗯,莊亮不錯!”
楚子健大聲說:“莊亮頭功,獎勵大大的。不過,我還有好消息,我聯系了香港大利洋行,這個公司我已經做了十年了,我跟他們說我現在到誠聯公司,他們老板說我到哪里訂單跟到哪里。”
這個消息又是喜上加喜。戴斯年也被挾裹到勝利的狂歡中,他決定不再攤出分紅方案,萬一方案談不攏,傷了誰的積極性倒麻煩。等年底,賺了錢再作打算吧,反正錢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他也講了幾句應景的話:“有了單子,一定要安排好生產,要讓客戶覺得誠聯公司做得比金豐好,我們才有前途。”
話音剛落,楚子健搶著表態:“老板放心,我們在一年內超過金豐,你們就等著收錢吧!”
何敏又搶過話頭:“我們肯定超過金豐,要把金豐搞垮,讓金豐的老板跪在我……我們面前。”她本想說我,覺得不妥又改成我們。
江雨桐聽了這話很不舒服,她拉住何敏的袖子抖了抖:“不要說這種話呀!”
這時,楊廠長潑了盆冷水,語速緩慢地說:“不要小看了金豐公司,金豐不是一天兩天建立起來的,我們要學習金豐的管理和他們的業務流程。現在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我肯定會盡最大的努力,如果趕不上金豐,我倒也是不服氣的。”
楚子健說:“楊廠長說得好,這一點我早有準備,金豐公司所有的流程表和公司規章制度,我都收集好了。”
這本應是第一次的董事會,結果開成了表功會、誓師會,人人摩拳擦掌,準備大干一場。
五
對于楚子健和戴斯年他們的行動,我并非沒有覺察,其實早有蛛絲馬跡。比如莊亮最近加班多了,比如楚子健常常會走出公司去打電話,比如楚子健和沒有工作交集的技術員老王接觸多了,又比如鄒寧說戴斯年和江雨桐到上海了,我卻不知道。
但真正了解內情是楊廠長的告密,在他們開董事會的當天晚上,楊廠長把我公司副總經理蘇浩然約出來,當面通報了,他們兩人本來私人關系就不錯,加上楊廠長認為紙包不住火,此事早晚會公開,還不如第一時間告訴金豐公司,也算為自己留一條后路。蘇浩然也是當天晚上向我匯報了情況。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我把楚子健叫到我的辦公室,楚子健坐在我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我努力想從他那五官端正的臉上,看出一點陰謀的跡象,然而,從他的微笑表情中只見到坦然。這需要多大的定力啊?
楚子健把繃緊的西裝紐扣解開,調整了一下坐姿,這才打斷了我的專注。我問:“你最近忙什么呢?”“還能忙什么?總歸是忙公司的事咯。”楚子健反過來試探我知道什么。我進一步問:“你老去靜安賓館干什么。”楚子健怔了一下,又鎮靜下來:“見客戶啊,一個香港的客戶住在靜安賓館,我去拜訪的。”
我終于看出一點破綻,他臉上的笑肌僵硬,這是長期微笑的結果,一般人哪里需要老是笑?而且一個嘴角有點上翹,便看出隱藏的奸。
我攤牌了:“你們昨天不是開第一次董事會了嗎?你打算瞞我多久?你是想一直拿我的工資做自己的事?”楚子健把頭側過去,望著窗外。沉默了幾分鐘,楚子健低下了頭,不敢看我:“本來想跟你說的,但又不敢說,畢竟你對我也不錯。是戴斯年和江雨桐叫我去幫忙的,戴斯年說他會向你解釋的……現在,既然已經說開了,我就正式向你辭職了……我有好的去處,你也應該放我走吧,我對公司也是有感情的,今后,如果你需要我,我馬上過來幫忙,工資也不要。”他說完,抬起頭,恢復了微笑。
我歷來不肯浪費時間,講話也是惜字如金,沒用的話一個字也不會說。
我說:“你立即就走,不準帶走任何東西。”他剛要開口說什么就被我打斷:“閉嘴。”我把洪副總經理叫過來,看著他在公司拿走個人物品。公司還有五個人,在同事的監督下,當場收拾東西走了。我不想他們帶走公司資料,當然,之前他們已經拿走了一些。
他們走了以后,我即刻把副總經理洪家豪、蘇浩然以及我弟弟叫到辦公室,商量對策。洪家豪和蘇浩然都是當初跟我出來創業的,是可以信任的。
洪家豪說:“這只笑面虎,老早就看他不像好人,當初我就說不要收留他。對這種人不能便宜他,搞垮他。”
我說:“怎么搞?”
洪家豪:“舉報工商稅務,他們代表處是不可以經營,只能做服務的。”
我說:“你怎么去鑒別經營和服務的區別?你要花時間去調查?值得嗎?”
蘇浩然:“我馬上聯系下面的工廠,不要跟他們做生意。”
我:“有用嗎?工廠都是看利益,誰會聽你?”
蘇浩然:“那,我去和楚子健談,加他工資,讓他回來,或看他有什么條件?”
我:“人家想做老板,你條件談得攏嗎?”
弟弟:“費什么話,我帶人把他打一頓,辦公室砸光!”
我:“生意上的事不能用武力解決。”
弟弟、洪家豪、蘇浩然幾乎異口同聲:“你說怎么辦?”
我:“隨他去,不去管他”
弟弟:“你也太客氣了,太懦弱了!”
我:“做生意,每天都有人搶生意,我們會碰到很多楚子健,戴斯年,你打得過來嗎?”眾人無語,我又接著說:“明天開始,重組公司人員,不要亂了陣腳,好在公司七十個人,只走了六個人。客戶有可能受影響的只有百分之三十,大部分客戶他們是不接觸的,十家服裝廠中只有山立廠跟他們走,其實影響不大,不要慌。”
眾人看著我,洪家豪問:“現在,我們做點什么?”“現在?刷一頓啊!帶上兩瓶茅臺酒。”我一揮手說。
晚上,我打電話給戴斯年,電話接起來,那頭環境嘈雜,還伴有卡拉OK的歌聲:“喂,兄弟啊,想我了?”戴斯年走出歌廳,我才開口:“你把楚子健拉走了?挖我墻角?這種事你也做得出來?”戴斯年反倒驚訝起來:“啊?楚子健沒有和你說過啊?他說你同意的,冊那!這個畜生騙了我。如果你不信,我們三個人當面對質。”我說:“算了吧,你們董事會都開過了,你裝什么?”戴斯年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咳,事到如今也講不清了,公司是江雨桐的,我又沒有股份,這樣,就算我們幫幫江雨桐,其實江雨桐喜歡你,我看得出來。”
我打算掛電話:“算了,我沒你這個朋友。”戴斯年急忙喊住:“這就沒意思了,我們還要上市呢,畢馬威耿先生已經開始工作了。”“我決定不搞上市了,我對你不放心。”我堅決地按滅了電話。
我又打電話給江雨桐,電話響了很久后自動斷線,我第二次打過去才被接起,電話那頭一點聲音也沒有,我獨自一個人在質問:“江雨桐,你們怎么能做這種事?我真是瞎了眼,認識你們……你說呀,你說……”電話那頭只聽到幾聲鼻音,直到我掛了電話也沒有聽到對方一個字。
雖然,這兩個電話也是廢話,但我也是性情中人,該發的火還是要發掉,他們聽不聽是他們的事情,發完火了這事就結束了,恨也跟著結束了。
楚子健雖然人曾在金豐工作,卻完全不懂得金豐的團隊是一條精密的流水線,市場銷售、生產管理、技術質量、財務成本,這些環節控制是缺一不可的。
楚子健接了美國H童裝公司的五十萬美元的訂單,以及香港大利洋行的十五萬美元的訂單。H童裝公司的第一個訂單做得并不順利,交期晚了被扣除五萬美元,于是兩個訂單就只能收六十萬美元。楚子健沒有做任何財務成本分析,和開銷費用的預算,他想從這些單子中拿走五萬美元,便以購買輔料名義讓客戶把錢直接打到他老婆香港的賬上。這樣到了香港誠聯的賬上只剩下五十五萬美元,他叫江雨桐匯五萬美元到上海代表處的賬上,換成四十多萬人民幣,全部提現金放在辦公室的保險箱里,人員工資、辦公室租金、其他費用,包括他老婆來拿的家用,都在這個保險箱里拿。
這樣,江雨桐賬上還有五十萬美元,她先扣除了自己先前墊付的十五萬人民幣和多次出差費用折合三萬美元,她認為自己應該拿五萬美元的利潤,最后還有四十二萬美元付給泰州山立服裝廠。而當初兩個訂單總價六十五萬美元,實收六十萬美元,誠聯公司和山立服裝廠的合同是五十五萬美元,也就是說誠聯公司所有人員工資費用利潤都在差價五萬美元里了。可是沒有人管錢夠不夠,只管拿。
泰州山立服裝廠的應收款少了十三萬美元,楊廠長找楚子健,楚子健說該找江雨桐。楊廠長找江雨桐,江雨桐說該找楚子健。楊廠長把香港誠聯公司告上了法庭。
何敏這半年來,雖然名義上沒有工資,但拿了假發票以交際費形式來報銷,每月也有四千多元,她伸長了脖子在等年底分紅,沒想到公司入不敷出,她不能再等了,她自己開了保險箱,拿走十萬元,然后,不來上班,玩失蹤。
楚子健發覺保險箱里錢少了很多,具體少了多少?他也不知道,何敏又失蹤了,就去公安局告發了何敏,何敏被公安局開除了公職。
何敏沖進辦公室,對著楚子健就打耳光:“你這個臭男人,你以為女人是白操的嗎?你不是說給我分紅的嗎?你不是說要離婚的嗎?你……”她罵一句打一個耳光,楚子健被逼到墻角,毫無還手之力。紳士風度完全不敵這種不按套路出牌的下三濫手段。
何敏把楚子健的老婆找來辦公室,把當初偷錄下來的楚子健說老婆性冷淡和要離婚的錄音放給她聽。楚子健老婆本來就懷疑他們有奸情,楚子健死不承認。今天居然野女人找上門來羞辱她,她拿起茶幾上的煙灰缸砸向何敏,罵道:“你們這對狗男女,我和你們拼了。”沖上去抓何敏的頭發。何敏罵道:“操你媽的,你們才是一對狗男女。”何敏本想抓她臉,但被抓住頭發按低了頭,就手撕她襯衫,幾下便連胸罩也拉下來了,露出白花花的奶子直晃。楚太太只能松手,護住胸。何敏騰出手去撕楚太太的褲子,楚太太就用腳踢何敏下身。
楚子健哪里見過這種場面,跑出去叫賓館保安。
莊亮嘴里喊:“不要打了。”卻君子動口不動手,站在她倆中間,細看一招一式,就像摔跤裁判員。他甚至會低頭察看露白的地方,就像確定“運動員”的傷情。后來其他房間的人也來圍觀了。再后來保安上來拉開了。再再后來,楚太太一氣之下把香港賬上的五萬美元和家中所有的存款拿出來,帶著女兒去了澳大利亞。
楚子健想不明白,他怎么會走到這種地步?他認為壞在何敏身上,這個女人太毒辣,怎么不念一日夫妻百日恩呢?他又認為江雨桐不顧大局,現在公司剛開始運作,怎么可以擅自留錢呢?以后有的是機會賺錢。他又認為楊廠長太絕情,怎么可以起訴到法院呢? 這一單虧了,下一單再賺回來嘛,眼光太短淺。唯獨莊亮表現不錯,到底是自己人。
據莊亮匯報,美國H童裝公司的安東尼明天要來上海談生意,他一定要打起精神來,他必須繼續得到H童裝公司的訂單,沒有訂單,他就無法翻身。
安東尼,精明狡猾的猶太商人。每一次談生意,安東尼都會抓住對方的軟肋,在氣勢上壓倒對方,逼對方讓步,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安東尼面對楚子健和莊亮說:“你們上一個訂單做得不好,交期晚了,而且,我們收到貨,發覺質量上也有很多問題,如果,你們不能改進,以后就不和你們做生意了。”
莊亮如實地向楚子健翻譯了這段話,楚子健一個勁地點頭。安東尼善于觀言察色,他從楚子健的神態上已經確定他對這個訂單志在必得。于是,安東尼說:“上次訂單五十萬美元,這次是翻單,你必須讓百分之五,四十七點五萬美元成交,否則我把訂單給別人。”
莊亮又如實地翻譯了這段話,楚子健考慮了一下,雖然少了百分之五,總比沒有訂單好。楚子健對莊亮說:“告訴安東尼,我接受四十七點五萬。”
莊亮用英文告訴安東尼:“楚先生說了,這次價錢必須五十五萬美元,少一分錢不做。”楚子健聽不懂英文,還是在邊上不斷點頭。
安東尼聽糊涂了,他對楚子健的判斷竟然錯了,楚子健的點頭是堅定自信?安東尼只能讓步了。安東尼說:“五十萬,多一分錢也不行。”
莊亮對安東尼說:“楚先生已經有別的公司訂單了。”安東尼又看著還在點頭的楚子健想,這家伙,點頭原來是嘲笑我,便發怒了:“不想和你們浪費時間了。”
莊亮已經把楚子健扔在一邊,和安東尼慢慢談:“上次訂單問題很多,主要是楚先生管理太差,現在山立服裝廠愿意和你直接做生意,其實你們都不需要這個中間商。山立服裝廠接受四十七點五萬美元的價錢,他們歡迎你去考察。”
安東尼臉上又恢復了自信的笑容,和莊亮具體洽談H童裝公司和山立服裝廠的合同細節,并約定時間去訪問山立服裝廠。
洽談結束,安東尼離開時,心想和楚子健生意不成仁義在,便禮貌地和楚子健握手道別,安東尼也學著楚子健的禮節,兩人此起彼伏地點頭。
送走安東尼,楚子健問莊亮:“你們怎么談這么久啊?”莊亮說:“舅舅啊!安東尼本來不相信你能做好單子,我一直在說服他,他才相信你了。”
楚子健眼里含著淚花,拍著莊亮的肩膀說:“兄弟啊!這個單子賺了錢,我和你對半分成。”
六
其實,楊廠長已經把莊亮拉過去了,給他每月工資五千元,比以前翻一倍。所以,這次安東尼來,莊亮是代表山立服裝廠談生意的,楚子健全蒙在鼓里。
楊廠長出資在上海賓館925房間設立了“泰州山立服裝廠上海辦事處”。莊亮白天在靜安賓館上班,晚上在上海賓館上班。
楚子健一直在等美國H童裝公司的訂單。而代表處保險箱里的錢早就用完了,工資發不出,員工跑光了,當然也包括莊亮。靜安賓館的租金付不出,人家要趕他走,連電話費沒付也停機了。更麻煩的是,他連吃飯的錢也沒有。他這才痛切地感到,他從離開金豐公司,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他開始后悔,當初在金豐公司是何等的悠閑啊!
人到了這種地步是不會要自尊的,楚子健又走進了我的辦公室。他呆呆地站著,渾身散發出一股臭味,人瘦得像猴子,身上的西裝一下子大了很多。他的臉上已經沒了笑容,怯怯地說:“老板,我錯了,我不是人。”我突然沒了恨,嘆了口氣,手擱在辦公桌上撐著頭,不去看他。他又說:“你能讓我回來嗎?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你還怎么回來啊?不可能了,沒人容得下你的。”我的心腸又軟了。“你幫幫我,我連吃飯的錢也沒有。”他依然在說,我抬起頭,看到了他沒有笑容的臉上出現的真誠才是可信的,但是沒有自尊的真誠卻變成了奴顏婢膝,我突然有點火上來:“如果連自己都養不活,算什么男人!” 我拿出五千元給了他:“自己省著點用吧。”楚子健接過錢,退后一步,剛要作勢九十度鞠躬,我連忙喝住他:“別,別來這一套。”
楚子健苦苦等待的H公司訂單已經在上海賓館925房間的山立服裝廠上海辦事處開始操作了。925房間就一間房,除了老板楊廠長的辦公桌,還有莊亮、楊廠長兒子楊成、山立廠的技術員小李的辦公桌,共處一室,房租每月七千元。
楊廠長在上海設立這個辦事處,其實費用不菲。他是有戰略上的打算的,就憑他地處泰州的工廠,永遠只能找人家二手,甚至三手的訂單,他希望在上海立住腳,找更多的像美國H童裝公司那樣的一手單。
他覺得楚子健的能力根本不能和自己比,當然,金豐公司有值得他學習的地方,他至少要達到和金豐公司平起平坐的地位。
然而,楊廠長的自信從一開始就是盲目的,他忽視了一個道理:工業和貿易,生產和銷售是有區別的,盡管這兩者是相通的,相連的。
按照和客戶的約定,客戶的信用證開到泰州市外貿公司,楊廠長拿了這個信用證到銀行貸款百分之七十,用于生產。
客戶要求這個翻單要和前一個訂單的風格一樣,于是牛仔布、拉鏈、皮牌、銅扣就要用以前誠聯公司采購的供應商。現在,只有莊亮知道這些供應商,也只能由莊亮負責采購,楊廠長就負責付款。
莊亮和布廠勾結,雖然布的價錢和以前一樣,但是,紗支的等級降低,布面就粗糙,有紗結,沒有水洗之前是看不出來的,輔料也都偷工減料,這樣莊亮就從中拿了十幾萬人民幣的回扣。而楊廠長付錢拿回了有問題的面輔料,楊廠長在做貨過程中發覺了一些問題,但是,莊亮說這些樣品已經寄給美國H公司,客戶接受了。
就這樣,貨做完發往美國,美國H童裝公司收到貨,在驗貨時發覺了質量問題,于是作退貨處理。
而在英文的信用證條款上,美國H童裝公司規定憑貨物收據而不是憑船運提單提貨,這樣就變成先提貨后付款,這一點莊亮是同意的,楊廠長是不懂的。
貨出去了,收不到錢,銀行貸款百六十六萬人民幣是要還的,加上上一次誠聯公司的訂單少收十三萬美元,楊廠長頓時如天塌了一般,工廠被迫倒閉。
楊廠長在當地報了警,經過公安偵查和檢察院起訴,布廠、輔料廠給莊亮的回扣都有他的簽字,證據確鑿,加上造成嚴重后果,屬于職務犯罪,莊亮被法院判了三年徒刑。
楊廠長起訴香港誠聯公司的案子,法院發傳票到香港,戴斯年對江雨桐說不要理會。法院作出缺席判決,香港誠聯公司應付泰州山立服裝廠十三萬美元和相應的利息。
江雨桐已經忘了這件事,在去深圳游玩回港時,被羅湖邊防收繳了回鄉證,限制離境。江雨桐飛到上海,與楊廠長通電話理論,楊廠長說:“你找法院,我已經和你沒有關系了。”
我打電話罵江雨桐那次,就把她的電話號碼刪除了。這天,我接起了一個陌生電話:“喂,哪一位?”卻沒有聲音,我正要掛電話,話筒傳來女人哀傷的聲音:“是我,江雨桐……”我一驚:“有事嗎?情緒這么低落。”
江雨桐把法院判決和被限制離境的事告訴了我,“幫幫我好嗎?”江雨桐說,我沉默了一會說:“我了解情況后再說。”
我打電話給楊廠長,楊廠長的聲音是極其虛弱的,他斷斷續續講了遭遇退貨和欠債的情況,并且告訴我,他得了晚期肺癌,醫生說還有三個月。楊廠長說他是自己作死,怪不得別人。他希望我在他死之前幫他把貨賣掉,還清貸款。
我把這一情況告訴了副總經理洪家豪和蘇浩然,他們聚在我的辦公室,我們三人像過節一樣,喜形于色,竟“哈,哈”地狂笑了好幾分鐘。
洪家豪抹著眼角的淚說:“報應啊,報應。活該,我早就料到他們有這一天。”蘇浩然笑容凄慘:“真作孽啊!聽山立廠的人說,楊廠長生癌在家,工人上門討工資,檢察院還要叫他去談話。楚子健欠輔料廠的錢沒付,逃到外地,失蹤了。”洪家豪說:“今天喝茅臺,好好慶祝慶祝。”我們處在幸災樂禍的狂歡中。
我高興之后,便是不安,如果當初我不是安排楚子健接待戴斯年和江雨桐便不會有這個慘劇發生。
我心中也有過恨,可是,當時發完了火,這恨也如同酒精一樣,隨著火一起燒完了,早沒了痕跡。如今,他們請求我幫忙,一個是快要死的人,一個是回不了家的女人,我有什么理由拒絕呢?況且,除了我,也沒人可以幫他們。
我分析了這個案情,要解決這件事,關鍵是把美國的退貨解決掉。我讓楊廠長寫了貨物授權書,放下手頭的事飛去了紐約,我找到H童裝公司,這批貨在他們的倉庫里,我在取得了他們商標權釋放的授權書后,另找買主。最后有一家折扣連鎖店愿意打七折收這批貨,于是,有三十三萬美元的貨款打到了我美國的公司。
我又飛回上海,通知楊廠長和江雨桐,約時間到我辦公室談判。他們倆都不肯多等一分鐘,當天就來了。
楊廠長果然病入膏肓,形容枯槁,江雨桐就像美人遲暮,形容憔悴。在尷尬的寒暄之后,他們坐定。我看著他們,心中生出厭惡,突然覺得我多管閑事。
我開門見山:“愿意解決問題嗎?”“愿意,愿意。”兩人急忙表態。
我對楊廠長說:“我替你賣掉的貨有三十三萬美元,打給你,你放她走,向法院撤訴。”楊廠長黯淡的眼神亮了起來,他沒有想到我替他賣掉貨,沒有賺他的錢:“好!好,……但是,誠聯欠我的十三萬美元怎么辦?”江雨桐急了:“我墊下去的錢怎么辦?你總不見得……”我向江雨桐豎起手掌,阻止她說話,我還是對楊廠長說:“十三萬美元中,五萬美元是美國H公司的晚交貨的扣款,理應你承擔,江雨桐再打五萬美元給你,江雨桐留下三萬美元是她墊款收回。”我再轉向江雨桐:“你能收回墊的錢就不錯了,還想賺錢?”雙方在心里盤算著。
我不想為他們多花時間,就說:“這個方案,行就行,不行,我不管了,你們自己解決。”他們異口同聲說:“好,好。”
以后,楊廠長是如何還貸款的?他和江雨桐的法院調解是如何完成的?江雨桐是何時回到香港的?我并不知道。只是,四個月后楊廠長的兒子打電話給我,說他爸去世了,希望我能夠參加他爸的追悼會。
我沒去參加這個追悼會,完全不是因為記恨他,而是因為由我而起的這場生意上的爭斗,竟引得多人家破人亡。
我不去追悼會是兔死狐悲,我不知道,在今后生意的爭斗中,我能活多久?
令我想不到的是江雨桐倒去參加追悼會了,參加完后她到上海,打電話給我,說要請我吃飯,我正猶豫,她說:“你必須來!”便掛了電話。
江雨桐訂了虹梅路小南國飯店的一個小包廂,我下班后趕到時,江雨桐已經把菜點好了。江雨桐神采飛揚,一掃之前的頹廢,我心想她不會因為楊廠長死了高興吧?不會!她真要這樣何必去參加呢?何況還送了五千元的賻金給家屬。我斷定,她覺得和死去的人比,活著就是幸福,參加完追悼會的人都會這樣想!她已經從陰影中走出來了。
我們聊了很多。
我問起戴斯年,江雨桐說戴斯年的公司已經在香港上市成功,他現在是上市公司主席。他包了一個香港的女電影明星。
江雨桐說,鄒寧通過戴斯年幫上海南市區一家國營企業做上市,戴斯年在這個交易中賺了五百萬元,但是上市受阻,鄒寧涉嫌詐騙被抓進去了。
江雨桐又說,戴斯年當初說等他女兒大學畢業就和她結婚,后來又說等上市成功和她結婚。她現在已經對他不抱希望了。
江雨桐還說,她明天就回香港,她訂了機票去加拿大,準備找一份工作,再找個人,把自己嫁掉,上海人不要。
江雨桐又把他們當初得月樓密謀、第一次董事會、以及后來事件的演變,都告訴了我。往事都付笑談中。
江雨桐說她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情,希望能聽到我說原諒她了,否則,她會一輩子不得安寧。我說原諒她了。
這頓飯,我們聊了三個小時。
從小南國飯店出來已經是晚上十點了,我按下遙控車鑰匙的按鈕,奔馳車發出“嘀嘀”兩聲,車燈自動亮了,我和江雨桐各自走向車的兩邊,就在我將手搭在門把手的一刻,我突然叫了一聲:“等一等。”然后快速越過車頭,向江雨桐跑去。江雨桐嚇了一跳:“怎么啦?”“我幫你開車門啊。”江雨桐用手掌擋住我:“你不要學這種東西。”然后,捏起粉拳在我胸前錘了一下道,“你也學不會!”
到了希爾頓酒店,我提著江雨桐的購物袋送她到了房間。我放下東西,有意重重地擦了兩下手掌,說:“好了,我還有事,我先走了。”江雨桐沒有出聲,我轉身去拉房門。
江雨桐突然從背后抱住我,頭貼在我的肩背上:“別走好嗎?陪我一個晚上。”我在她箍住我肚子的手背上輕輕地拍了兩下:“我真的有事。”
我走到馬路上,長長地吁了口氣,真是個摸不透的女人,上次,使我情難堪,這次,又使我情難卻。女人啊,女人!還是“非誠勿擾”吧!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按下接聽鍵,是江雨桐的聲音:“我呀!——我想告訴你,你一點也不像上海人。”
“像什么人?”
“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