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牙

曹景峰

母親有對兒大板牙。

大板牙是姥姥給的。姥姥就有一對兒大板牙，生下來的閨女，都配上了一對小板牙。姥姥生在新中國建立前，戰(zhàn)爭年代，保命要緊，牙大不大不要緊。或者說，保命靠牙，牙最要緊。姥姥的大板牙啃過了樹皮和野菜，樹皮和野菜變成了奶水，養(yǎng)大了母親和她的小板牙。

母親大了，牙也大了，母親不用再啃樹皮了，有了玉米和饅頭，玉米和饅頭不需要大板牙，母親也不需要了，母親需要紅頭繩，需要花裙子，就是需要什么，母親也不再需要大板牙了，于是母親拔掉了它。

大板牙沒了，母親需要再找一對兒牙，她讓大夫給她鑲了一副。鑲牙有鑲活牙和鑲死牙兩種，鑲活牙是將假牙上的鉤嵌在周圍牙床上，靠周圍牙的支撐，隨時可戴，也隨時可取；鑲死牙是在牙根處打釘，再把假牙固定在釘子上，戴上了就不能隨便拿下來。

照常理，一般都選鑲活牙，拔完牙就咬模，省時省力，痛苦也少。可母親卻鑲了死牙。母親認為，鑲上的牙雖都是假牙，可假牙里也分真假。牙該有牙的本分，老老實實假裝成真牙就是它的本分；本來就是個假牙了，戴上去又拿下來，若是自己都不把它當真牙，誰還會把它當真牙呢？若是假裝真牙都假裝不好，假牙不真成假牙了？這便是明目張膽地作假了，母親越想越不對，于是鑲了死牙。

母親拒絕了明目張膽的活牙，選擇了默默無聞的死牙。牙默默無聞，可母親卻不了，母親開始明目張膽了，母親本來就很愛笑，有了牙的母親笑得更歡了。假牙回饋了母親，也激勵了母親。

終于有一天，假牙不愿意再作假了，像是賭氣似的，接連從連接牙床的鋼釘上脫落下來。默默無聞的人容易賭氣，牙也一樣。假牙作假沒有好處，好處全歸了母親，這還不算，兩顆假牙，扛起了真牙的擔子，默默無聞一扛就是十幾年，回過頭，母親卻不讓它們默默無聞。可假牙只能默默無聞，假牙不比真牙，假牙知道這點，可母親不知道。

于是撂了挑子。沒有了假牙的母親學(xué)會了默默無聞。母親戴上了口罩，不戴的時候，見人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大笑了。說話也很小心，怕口水從牙窟窿里飛出去。母親變得悶悶不樂了，悶悶不樂的人都有心事，母親也有，母親的心事就是再找兩顆能幫她默默無聞作假的牙。

可沒有牙再幫她作假了。母親為了找牙跑了很多次醫(yī)院，可都沒找到。十幾年前，母親去醫(yī)院，是去丟牙，丟牙是為了找牙。十幾年后，找到的牙還是丟了。丟了牙的母親不得不再去找牙。十幾年前，母親是為了找而丟，十幾年后，卻要為了當初的那一丟，一而再地找。十幾年前，牙是負擔，十幾年后，失去牙成了負擔。

可母親還是找著了——母親鑲了活牙。活牙精美極了，牙跟人一樣，想要作假，得先精美。就是那樣一副精美的假牙，母親并不愛戴它，更多的時候，它被泡在牙缸里，和水待在一塊兒。

精美的東西都不長久，不到十年，假牙又不牢固了，鐵鉤常常掛不住，常常在母親說話或者笑的時候就掉下來，我勸母親再去醫(yī)院找一副牙，可她不愿意再去找了。母親常常忘記戴牙，即便戴上，牙也很容易被笑掉。但她不會戴口罩了，她比以前笑得更大聲了，以前的母親為了笑，要往上裝牙，裝“真”的牙、“假”的牙，裝明目張膽的牙或默默無聞的牙……現(xiàn)在的母親已不在乎真假，已不在乎牙，而在乎笑。

母親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有了白發(fā)和皺紋。沒有門牙的她經(jīng)常笑得像個孩子，眼神里是天真和靦腆，而不再是局促、驚懼與不安。我在那笑里面，隱約地覺得，母親一直找的那對兒牙，可能早就找到了。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