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風蕭藍黛

都說養兒防老,而我們,沒有接替他做遮陽傘,卻依舊給他帶來風雨。
2007年的除夕夜比往年冷清,仿佛預示了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生。媽媽把豐盛的年夜飯加熱了四次,在江蘇做生意的哥哥還是沒有在說好的時間回來。爸爸打哥哥的手機,哥哥就一句話:“在路上。”然后就掛了。
春晚的鐘聲就要敲響了,我和老公帶兒子守著電熱爐吃完了一大堆零食,哥哥還沒到。爸爸忍不住走去陽臺張望,點燃了一支煙。長沙的冬天濕冷沁骨,在煙蒂一明一滅的暗影里,爸爸的表情焦灼而凝重。整個家里,沒有濃烈的節日氛圍,籠罩了一層厚厚的陰影一般,山雨欲來。
這時,我忽然聽見輕微的敲門聲。開門一看,是哥哥回來了。很奇怪,這一點都不像他的風格。他開工廠,動輒經手上千萬的資金,每次過年回家都開著暴發戶一樣的豪車,隔好幾百米把喇叭按個不停,整個院子會有一陣騷動,然后媽媽就會放鞭炮,小區里的人就都知道,張家的有錢兒子回家了。
這次哥哥卻面容憔悴,蹲在電烤爐面前不停地發抖。知子莫若父,爸爸憂心忡忡地問他:“你是不是惹什么事了?”哥哥一言不發。這時樓下的街道上突然傳來類似警報的鳴笛聲,哥哥竟然驚慌失措地躥到房里,把自己反鎖了。
我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個場面。心里也有了不安,我不知道,哥哥出來會告訴我們什么,到底事情多大。
爸爸拍著門喊:“那是救護車過路,沒事咧,你先出來好好說話。”哥哥始終都不肯出來。
那是我經歷最慌亂惶恐的除夕。老公帶孩子睡在書房,爸爸在沙發上坐了一宿。天微微亮的時候,哥哥從房間里出來,雙膝一曲跪在爸爸跟前,就哭起來。我從來沒看見過這樣落魄窩囊的哥哥,媽媽心疼得直拉他起來,爸爸看了他好久,輕聲制止了我們,向著哥哥低沉地命令:“你說吧!”
哥哥開始語無倫次地講,終于我們聽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這些年做生意小富,想擴大規模,玩金融的朋友鼓動他融資上市,哥哥輕信了朋友,著了人家的道,資金被“融”得無影無蹤。哥哥不但血本無歸,連工人的工資都沒有著落。工人聞訊后聚集鬧事,哥哥是趁亂溜回來的。
大年初一的清晨,屋外的爆竹聲響得翻天覆地,哥哥帶著哭腔說:“爸,廠里的工人說不把工資結清,就要到老家來找我拼命,可我拿不出一分錢了。”
媽媽驚得跌坐在沙發上,爸爸僵坐了許久,走回房里,窸窸窣窣翻出所有存折,又對我說:“你也幫你哥哥一把。”他默默坐了一會兒,算出這些錢離哥哥需要的300萬還差太遠,便又摸出一本厚厚的筆記本,照著上面的號碼開始輪番地找人借錢。
從來都是錦上添花,稀缺雪中送炭。爸爸有個相交多年的老友許伯伯,他那里能借到巨額的資金,這是最快的方法,不然,一家一家借錢去湊這個天文數字,幾乎不可能。許伯伯可以,只要他肯借給我們,但是許伯伯卻在一夕之間隱匿了。
來福是爸爸養的一條德國牧羊犬,那是他幾經淘換弄來的純血種,愛狗的許伯伯曾經嫉妒得紅眼。爸爸一咬牙跟許伯伯打電話:“你要是借錢給我,我把來福送給你。”
大年初一的中午,爸爸端著排骨去樓下柴房喂來福。狗是很靈性的動物,它不肯吃東西,趴在地上嗚嗚地叫喚。爸爸嘆了口氣,牽著來福往外走。
從許伯伯家回來后,爸爸面帶喜色地安慰哥哥,說:“許伯伯收了,事情好辦了。”直到晚上一家人吃完晚飯,他才說起來福。他說他離開的時候,隔著玻璃,來福一直沖他低吠。
他輕描淡寫地說:“這狗東西不會享福,許家住的是別墅,以后整個院子都是它的。”說完,他又走到陽臺上點著了一根煙。在煙火明滅之間,我分明看到他伸出手,在眼睛上擦了又擦。
2008年的中秋節,表姐從深圳回來過節。她穿得光鮮靚麗,一輛MINI COOPER刺得人眼睛生疼。
表姐特意來家里吃了頓飯,跟爸爸說:“小舅舅,我那邊的外貿生意還不錯,要不要我拉表弟一把?”
哥哥陡然把飯碗一摔,氣沖沖地走掉了。那時的他就像只驚恐過度的刺猬,敏感脆弱,我們說話都萬分小心,表姐的好心用了直白的方式,他就那么掉頭就走,我們這些親人還不能抱怨他給大家帶來麻煩,不能訓斥他不懂事沒擔當。媽媽嘆了口氣,起身去了廚房掉眼淚。
這時,爸爸忽然饒有興致地問表姐:“你那外貿生意要怎么做呢?你教教舅舅行不?”
表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連連搖筷子說:“你年紀太大了,我怕教不會,這個要懂點外語的人才能做,而且還要會用電腦,舅舅你臨時學太難了。”
爸爸輕輕“哦”了一聲,沒有再說話了。
表姐走后,爸爸在書房里翻箱倒柜地找東西。他翻出我初一時的英語課本,把我拉進書房里嚴肅地說:“閨女,從今天開始,你就是爸爸的英語老師,你要耐心地陪爸爸打完這場仗。”
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這一年爸爸已經60歲了,頭發花白了大半,記性也不好,總是丟三落四,主要是他只念過初中,現在忽然跟我說要學英語,重拾記憶都費勁,何況他的大腦文件夾里根本沒有,我覺得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管我怎么看,爸爸卻不是開玩笑,我也汗顏,爸爸竟然比我們都有恒心和勇氣。他從最基本的音標學起,果然和我預想的一樣,他學完后又馬上忘記,就算背上幾百遍,到第二天又跟還原了電腦系統一樣,忘得一干二凈。那陣子,老公躲著不上我娘家來蹭飯,生怕被爸爸纏上就變成了外語教師。
嚴重的是,爸爸根本就發不準音標,他初中的時候連漢字拼音都沒有學過,我平日里要上班,只能這樣漫不經心地教一教,跟爸爸耗著時間。
國慶的時候,同事來我家做客,不經意地看到了我的初中課本,她好奇地翻開一頁,忽然笑起來:“張佳,你還跟我吹噓你以前是優等生呢,你看你單詞都不會念,還要標注中文發音。”
我茫然地接過課本看一眼:Thank you的旁邊用鋼筆字鐵畫銀鉤地寫著“三克油”;Howareyou的旁邊寫著“好啊油”……我握著書沉默,這些都是爸爸寫的,他嚴肅地、仔細地寫了這些字,我看完后心口像堵了一團棉花,很難受。
爸爸學電腦出的狀況更加的五花八門,最重的“壯舉”是我們發現他不停地換QQ號。問他才知道,原來他以為QQ就像是手機號碼,換一個地方就要換一個本地的號碼。他去走親戚串門子優先訪問別人家的電腦,然后申請新的QQ號,再加我好友……后來,只要看見有人加好友,我就會神經反射地喊:“爸爸,你在哪?”
學會刷微博和逛天涯后,爸爸的壓迫感更加可怕,吃飯的時候捧著碗問我:“天涯四美是誰?有沒有演過《潛伏》?”
當然,和他偷看我微博比起來,這些只能算皮毛。有一次晚上加班開會后,我在微博上咆哮:把收藏了《21世紀性愛指南》和N部AV電影的U盤借給了領導,完蛋了!爸爸忽然神出鬼沒地在微博下留言:“閨女,早點睡覺。”我瞬間呆掉了。那時才知道,爸爸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我們的世界里。
我帶女兒和爸爸去逛街,碰到一個老外問路,問了好幾個人都愣愣地搖頭。看他一臉的沮喪模樣,爸爸豪氣萬千地迎上去,操著一口生硬的長沙味英語指路,把老外說得云里霧里,最后連指帶畫地走掉了。
我和女兒給爸爸拼命鼓掌,手掌拍得生疼,我說:“爸爸,你給我長大臉了。”他得意地笑,回家的路上一直哼著《劉海砍樵》的花鼓戲。
那天,他借著女兒夸贊膨脹起來的小信心,鼓起勇氣把房子抵押掉,拿到了做外貿生意的原始資金。他把哥哥和我叫到一起,特意取了現金堆了滿滿一桌子,他給哥哥提氣:“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們張家人,吃得苦,霸得蠻!”他說得那般雄心壯志,就連我都被鼓舞了。想起了小時候家里窮,媽媽的菜園子就是我們的外快。每一次爸爸都是給每個人裝好籃子,然后一起去菜市場,出門前,爸爸也會說上一句:“張家大軍一出動,一條街也要抖一抖!”然后一起哈哈大笑。
我們分工合作,哥哥經驗豐富,負責聯系客戶兼職財務,我是網絡客服,爸爸跟表姐,做采購員。當我們準備摩拳擦掌大干一場的時候,哥哥卻忽然失蹤了,與此一同消失的還有爸爸借來的那幾十萬元。
我們驚得不知所措。我有自己的家庭和工作要照顧,一心一意地幫哥哥東山再起,卻是這樣的結果。老公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我沉不住氣了。
我氣得口不擇言地跟爸爸說:“哥哥是不是攜款潛逃了!你為了哥哥掏心挖肺,結果養了一頭白眼狼,倒打了自己人一耙,你就應該跟他斷絕父子關系!”
我沒有得到爸爸的安慰,卻收到他的一記耳光。記憶中他沒打過我,一巴掌打得我暈頭轉向,也讓我如夢方醒。他說:“以后不管你們兄妹倆哪個出了什么事,誰要是這么說話,我都照打不誤!”

爸爸始終憂慮哥哥的安全,他每天去報刊亭買報紙翻新聞,他到處打聽哥哥的消息,他不顧自己泰山壓頂,只在那里穩住心神,他找各種借口寬慰我們:“你哥哥肯定有什么苦衷,他是個好孩子。”
雖然他這樣說,我們的心越來越沉,可到底還是不忍心去刺激他,在那里干等著我為魚肉的一刻。
就這樣凄風苦雨地過了半個月,哥哥忽然回來了,鼻青臉腫的,像是跟人打過架。他提了一個破舊的行李袋,我打開一看,滿滿一袋子的錢,被折騰得皺巴巴的。他低著頭對爸爸說:“爸,我回來了,我搞砸了,沒給您賺到錢。”
原來哥哥的朋友聽說他籌到資金后,拉哥哥合伙包工程。哥哥對父親一直心懷愧疚,想悄無聲息地把錢賺回來。結果過去一看,他朋友是被工地套牢了,拐著彎想騙哥哥的錢周轉資金。哥哥這次像只暴怒的野獸,他跟人打了一架,把錢要了回來。哥哥說他知道這些錢是爸爸全部的希望,他就算命沒了,也不敢把錢丟了。
爸爸聽完很公平地打了哥哥一記耳光:“你要是命都沒了,還談個狗屁希望!”哥哥也和我一樣,疼得捂著臉,卻任由自己流淚,我明白那是回家的暖。
在那一刻,我很慚愧,為自己曾經對哥哥的猜測。爸爸仿佛看懂了我的心思,自言自語地說:“我生的孩子我知道,你們都懂事都要強。爸爸沒給你們什么大的積蓄,都是自己奮斗的,人活一世,免不了大起大落,三窮三富過到老,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強。”
語畢,他又轉頭看我:“你哥哥畢竟是回來了。不怕,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不管什么時候,你們都要相互照應著,這樣,我和你媽媽不在了,才放心!不要緊,咱們從頭再來!”
爸爸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地跟我們說:“來來來!跟你表姐做外貿生意!我學了電腦,學了外語,總要讓我學以致用!”
爸爸真是善于煽動情緒。明明前一秒還唉聲嘆氣,后一秒卻覺得天地已經翻轉,到處都是勃勃的生機。但那晚爸爸喝了一點酒后,坐在沙發上居然一下子就睡著了,佝僂著背,幾綹白發垂了下來。爸爸老了,我們從來沒有注意,那個頂天立地的他,那個幫我們遮風擋雨會打我們耳光的爸爸,分明是個垂垂老者,那樣蜷縮在那里,弱不禁風。都說養兒防老,而我們,沒有接替他做遮陽傘,卻依舊給他帶來風雨。
哥哥忽然泣不成聲,我也熱淚盈眶。我還記得哥哥剛出事的那天,送走來福,爸爸帶我和媽媽去公園散步。走到南郊公園的時候,媽媽忍不住哭起來。爸爸像哄小孩一樣:“不要怕,有我在。萬貫家財帶不走,千金散盡還復來……”
“不要怕,有我在。”這句話我們小的時候不知聽過多少次,我們一直仰望著他的堅強,以為他會永遠那么無堅不摧。但此刻我望著他,他已經成了最需要保護的孩子。61歲的他,精神一天比一天不濟,卻要為了子女,在這個劇變的時代里強打著精神,辛苦追趕著他不熟悉的網絡和英語……
我輕輕地走到沙發面前給他蓋上毯子。雖然今年,或者到明年也說不定,我們還沒有辦法說出那句話,但無論如何,我們真心地盼望著有一天他只是為了喜歡才去學英語和上網。其它的時候不管有什么事,我們都可以回報他那六個字:“不要怕,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