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姿態

文/梅 吉

他們心里在攢愛情的勇氣，但在試探之間卻總是邁不出第一步。

編出來的前男友

19歲那年，彩衣幾乎是要退學了。掛了很多科，又跟男友鬧分手，情緒整個壞掉了。她去文殊院算了一卦，那個盲人告訴她，會有貴人相助。

后來，就認識了伍大為。

圣誕節的時候，她去超市打了份工。圣誕老人服有些厚重，她懶懶散散地依著柱子，一只腳搭著另一只腳抬頭看天。有小孩繞在身邊討禮物，她轉了個身根本就不理。小孩就怒了，使勁地扯了扯她的衣襟，她一個后摔四仰八叉地倒在雪地里。

太滑，她站了幾下都沒站起來。別人都看著笑話，唯獨伍大為好心地扶起了她。他甚至抬手拍了拍她身上的污漬，拍到她的屁股時，眼神很慈祥。

彩衣有些怯怯地，她很怕拿不到那一百塊錢，因為她想給男友買塊歐米茄的手表做圣誕禮物，她實在是太喜歡他了，喜歡他帥氣的長相，喜歡他酷酷的笑容，也喜歡他文藝范的氣質。他是個校園歌手，背著吉他穿行在光影斑駁的梧桐樹路的時候，她就對他一見鐘情了。

那個時候的彩衣，染棕紅色的頭發，穿大褲襠的哈倫褲，帶大圈圈的耳環，個性十足。她覺得這就是獨特，男友會喜歡。只是男友又認識了一個女人，她年紀比彩衣大了許多，但當她穿著套裙配上太陽棕的皮膚時，會有種女人獨有的嫵媚。男友會跟她在一起，還因為她是唱片公司的經紀人，她可以捧他。

為了挽回男友，彩衣根本無心學習，她只想要有錢，有很多很多錢，這樣她也可以去包裝男友。所以在看到伍大為的阿瑪尼后，她給自己編了一個身世——貧困家庭的大學生，打工是為了籌學費也為了給媽媽治病，她并沒有太用力就真的哭了出來，因為她在想，今天晚上她在為男友的禮物湊錢時，他卻毫不知情。凄凄楚楚的吸著鼻涕時，作為超市老板的伍大為說她可以在沒課的時候來這里發傳單。

她使勁兒地點頭，很天真地望著伍大為說：“我餓了，能請我吃塊蛋糕嗎？”她是真的餓了，剛在落地櫥窗里看到黑森林的蛋糕，那巧克力，那紅色的櫻桃讓她的胃都疼了。伍大為看著她把碟子里的蛋糕統統吃光，她還伸出舌頭去舔了碟底。她的臉上沾到了奶油和巧克力，她用手背胡亂地擦了擦，很可愛俏皮的樣子。

“你像我的女兒”

她覺得伍大為就是她的貴人。她發傳單的時候并不專心，有時候一口氣遞一沓過去，有時候就穿著超短裙蹲在超市的門口吸煙，等到下班的時間再去問主管拿工資。

有天晚上她發現少了一枚文胸，拿出手機撥來撥去，就撥到伍大為那里。她說我這里有色情狂，你過來幫我搬家。她趴在陽臺上吸煙的時候，看見伍大為從一輛黑色的轎車里鉆出來，他已經是中年的身形，有些發福，疾步之間已經氣喘吁吁。他站在她凌亂逼仄的房間里有些無從下腳，他的眼里有些心疼，他說你怎么不住校？

她撇了撇嘴，撒謊說跟宿舍的女孩處不好。其實不是，她搬出來住只是為了跟男友同居，但男友已經有一個月沒有回來了，她覺得孤獨，想找個人說說話。

他幫她收拾行李的時候，她坐在陽臺上，兩手撐在冰涼的地板上，仰頭看天上的星星。很靜，很靜，她以為伍大為會抱住她，但他只是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折好。其實她是有心理準備的，他憑什么對她這么好呀？四十多歲的寂寞男人對年輕女孩的好不過就是一場企圖心，何況她真的很需要錢。

伍大為給她找了一所小房子，一室一廳，小區里的花園有很多薔薇花。傍晚的時候她會到樓下散步，或者去超市里買些牛奶和水果。她開始去上課，其實是真的沒事可做，她一邊上課一邊給伍大為發短訊，都是些笑話，但他從來不回。

有一次他帶她吃飯又送她回去的時候，她從身后抱住了他。他輕輕地扳開了她的手，望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好好珍惜自己。”

“那你為什么要對我好？”她終于忍不住問。然后他說了一個冗長的故事，他曾經有個女兒，在青春期的時候很叛逆，而他只會粗暴對待，后來他的女兒離家出走了，這么多年都沒有消息。他說，看到你的時候我就想起了我的女兒。

既然都說清楚了，他們之間就變得更加簡單了。彩衣依然沉迷在等待男友回心轉意的幻想里，每每見到伍大為的時候就滔滔不絕地說著男友。

她說她在學校里見到他了，他穿著銀灰色襯衣就像個明星。她的面孔灼灼地生輝，眼神里有動蕩的水波，她說媽的他竟然裝作不認識我了，他從我面前經過的時候連正眼都沒有看一下。她又說，我已經想好了，我要變得更美更好更優秀，比那個女人還要出彩。

伍大為總是靜靜地聽她說，眼神里都是寵愛，他們的關系越來越近，近到了好像就是親人了。她把自己所有的努力一點一點地告訴他，她補考通過了，她參加學生會競選了，她得到表揚了。她開始穿白色的襯衣、藍色的小裙，把頭發拉直了。

她再去派傳單的時候就變得積極了起來，所有人都覺得她變得明亮健康起來。她不再是那個古怪的懶散的為了失戀而自怨自艾的女孩了。當然，開心的人還有伍大為，他常常請她吃飯，跟她講很多做人的道理，他像個真正的長輩一樣盼著她成器。

有時候他們一起的時候，她會蹦跳地挽著他的手臂，或者撒嬌地靠在他的肩上，她撲在他的背上，讓他背。他的背影有些佝僂，但他托著她的時候，走得很穩。微風徐徐，陽光從四面八方漫出來，他們的聲音飄得很遠。

她說著她的男友，他說著他的女兒，抬頭看天的時候，是寶藍色的。

他若給她愛情就是殘忍

她做了菜請他吃，菜燒得又咸又黑，但伍大為卻全部吃掉了。她說她這是為了做賢妻良母而努力，而他就只能犧牲一下做實驗品。他笑，臉上的皺紋更深了，頭發里有一些花白的顏色——在青春逼人的她面前，他更像個老人。

她做的餅干很難吃，做的蛋糕很難吃，做的飯菜很難吃，但這些難吃的食物統統都交給了伍大為。他對她的寵愛，好像怎么也不夠。

第二年的時候，他在辦公室里昏倒，送到醫院的時候才知道他是中風。他沒有家人，所以全是彩衣一個人在醫院里忙進忙出，他的身上插很多的管子，臉色蒼白。她解他的衣扣想要給他擦個身，他身體動了動，但表情很抗拒。她知道他不愿意在她面前脫衣服，他的肌肉很松弛，有些褐色的斑點，她就被什么給嗆住了，嗆出了不少的眼淚。

半年以后，他才可以下地。再過了一些日子，終于是好了起來。她倒是瘦了一些，下巴很尖，眼神很憔悴。

出院的那天，她做了一大塊蛋糕，她想起他請她吃的第一塊蛋糕，黑森林，有那么多的巧克力和奶油。她含著奶油說：“伍大為你知道嗎？在你病的時候我嚇壞了，我以為你會死，你死了再也沒有人像你那樣對我好了，會給我工作，請我吃飯，和我散步，給我講道理……”

是柚木的地板，他的影子在燈光下縮得很小，他的手背上有褶皺，他說：“彩衣，你還是個孩子。”她用沾滿奶酪的嘴去吻他，他嚇得一退，身體像是再次中風那樣很僵硬。她笑得咯咯地，用手背揩了揩，轉過身的時候，有些悲傷。

她想她真的裝不下去了。她不是個戲子，所以她演不來。

她在他的面前不停地提著前男友，就像他在她的面前不斷地說著他的女兒，其實都是一樣的，他們都在逃避，都在找著借口讓他們的相處變得合情合理。但事實上，她和前男友早已經沒有了聯系，而他也根本就沒有女兒。

他們都撒謊了。因為他們中間有許多的不可能，愛有時候是需要勇氣的，他們心里在攢這樣的勇氣，但在試探之間卻是邁不出第一步。

想做魚羹的時候彩衣傷了手，嫣紅的血涌出來的時候，她的心動了動。她給伍大為打了個電話過去，她說她又遇到了偷胸衣的色情狂，她失手就殺了他。她說她要逃亡了，如果可能，他愿不愿意跟著她一起逃？

電話里的他有些遲疑，他當然知道這不過是她的一種試探，就像是一道測試題，她是希望他給她一個答案。她的手微微地有些顫，她看到鏡子里的自己，穿著一件碎花的小圍裙，淚流滿面。她已經知道答案了。

她還記得那個雪夜他扶起她的情景，鏡頭很緩慢，他的眼神很溫暖。她的心就陷進了一片汪洋里，沉沉浮浮。但如果他們之間的距離是一百步，他卻連一步也不肯走。如果他肯走哪怕是一步，她也會把剩下的九十九步統統地都走完。

她不知道，掛掉她的電話時，他一直就站在她的門外，他看著自己手背上的皺紋，靜靜地轉了身。他真的是老了，而她太過年輕，她的人生還沒有開始，而他又怎么能夠那么殘忍地把她的一生系在他的蒼老里呢？

那以后，他們再也沒有見面。即使他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卻決定，老死不相往來。

或者，永不見面，也是一種愛情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