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 白
有些感情真的不用刻意安放,它時時刻刻在心里,在她帶給你的每一件物品的細節(jié)里。

2005年,我與小麥來到鄭州時,這個城市剛剛拉開了房地產大潮的幕布,各個建筑工地叮當作響,寬闊平整的馬路剛剛修好。
小麥與我是高中同學,我們在不同的地方讀完大專,又先后來到鄭州。
我比小麥早兩個月來,住在電視臺對面的徐寨。
小麥來那天,我去火車站接她。她的錢包丟了,銀行卡也丟了。她一臉無助的表情望著我,說:“老郭,我什么也沒有了。”我不知哪兒來的勇氣,拉住她的手說:“我有,我的就是你的。”
小麥的眼淚瞬間涌出來了。
當時我在科技市場做電腦推銷員,每個月最多能賺1200元。我在徐寨租的農民房,租金每月210元。盡管日子過得很緊巴,可當小麥安頓好之后要出去找工作時,我卻不知從哪來了雄心壯志,對她說:“別找工作了,我養(yǎng)你!”可很快到了月底,我們就沒錢了。房租要交,工資還有半個月才能發(fā),我被胖胖的中年房東催著交房租,樣子很尷尬。
小麥就出來找了一份房地產售樓員的工作。也正是她的這一個職業(yè),讓我們兩個對這個城市的房產有了覬覦之心。在之前,我們從那些叮當作響的高樓之間晃蕩著走過時,從來沒有想過會在那里安一個家,或是也不敢去想。
小麥工作的地方離徐寨較遠,我們兩個商議了好久,決定搬家。搬家那天,才發(fā)現我們兩個已經添了不少東西,電飯鍋,布衣柜,電磁爐等等,這分明就有了小家的模樣。我們搬到了經七路,房租每個月漲到了三百五,不過房間大了一些,還有一間小廚房。
搬過來之后,才知道這里的亂名不虛傳,橫七豎八的房建、線路、污水,各種招牌。房東也見慣了各種租客,言辭里的冰冷與不屑處處顯山露水。
但是小麥從這里走路到樓盤,只需要五分鐘。我騎自行車到創(chuàng)新大廈,也只要十五分鐘。
生活就這樣在這里再一次安定下來。
2006年,科技市場的生意競爭白熱化,競爭非常激烈。我們老板想要轉型,開始進軍投影儀市場,未料卻以慘敗告終。
后來的某一天早上,我們去上班后發(fā)現,公司一夜間沒了,老板跑路了,帶著我們一個月的工資,我們只能垂頭喪氣地回了家。那天,小麥晚上沒回來吃飯,我等了她很久,她都沒有回來,電話也沒有給我打一個。我給她打電話,卻總是無人接聽。
凌晨時分,小麥回來了。她進門后,我開始裝睡,她去了洗手間,我聽到了吐酒的聲音。
我走過去,拍她的背,這是她第一次喝多,在我面前沒有胡言亂語,只是吐。第二天一早,我準時起床,然后對小麥說先走了,她含糊應了一聲。走到樓道口,我才驚覺自己失業(yè)了。
那一天,我茫然走在盛崗人流混亂的街道邊上,從東走到西,再由南走到北,每一個面孔都那樣陌生,但每一個面孔又那樣熟悉,因為他們臉上的茫然、無助還有被生活所折磨而展示出的麻木冷淡,都和我一樣。
小麥所出售的樓盤出了點問題,業(yè)主在敲鑼打鼓地維權,售樓處關門了,小麥也失業(yè)了。不過她比我幸運,老板補齊了工資。
那天,我們兩個坐在床上,把錢都取出來,一共是6655元。我說,小麥,我也失業(yè)了。
之后,我們倆又開始找工作。
沒上班之前,我們幫人發(fā)傳單,我們兩個馬路這邊一個,那邊一個,就為了截住不同方向的人流。
鄭州的夏天十分炎熱,我們兩個路過街邊的店鋪時,只想在那門前多呆一會兒,為的就是店鋪門口涌出的絲絲空調涼氣,回來的路上,我買一瓶冷飲給小麥,她說她來例假了不能喝,可是我分明記得昨夜她還說她的例假剛過去。那一個月,小麥常照鏡子,問我她是不是更黑了些,我說沒有,不管怎么樣,她小麥色的皮膚是我的最愛,我是從豫西山區(qū)里出來的孩子,能見到麥色皮膚讓我有歸屬感。
盡管我天花亂墜地夸她,但她還是不無憂傷地問我:“老郭,你說我們會一直這么窮下去嗎?”
我抱住她,說:“不會的。”
那個黑夜,是我們對未來生活的一次準確碰觸,很久以來,對未來我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盡管我知道它在不遠處或更遠處,但卻沒有想過他的樣子,沒有一個準確的規(guī)劃和解答,但這個夜里,我們卻說出了不同的遠方。
我說我要做鄭州最大的打印機經銷商。小麥說她要做女人,有一所自己的房子,每天可以安閑地出來買菜,然后帶著孩子,等待老公回家。
我們兩個的遠方看似能完美融合在一起,可是事實上卻并非如此。
小麥找到了工作,但這次不是售樓員,和房地產有關,房地產策劃和文案寫作。
那段時間,她瘋了一樣買來各種文案寫作的書來看,那時我們有了一臺二手筆記本電腦,她在上面寫寫刪刪,忙到半夜。白天時,我會看到洗手間的水池里,她開始大把地掉頭發(fā)。
一個并不是學文的女生在為中文如此忙碌,我看著有些揪心,但小麥畢竟是有些天賦的,一個月后,她的東西開始像模像樣,又過了一個月,她半夜加班回來,興沖沖地對我說,她的策劃案通過了。我當時找了一份打印機維修的工作,老板給配了臺電動車,每天頂著烈日去修打印機。
小麥工作的地方在東區(qū),彼時東區(qū)正在大開發(fā),她再次提出了買房,說東區(qū)很便宜,才四千多一平方。
我笑她傻,那個地方我去過,一個客戶的打印機壞了,結果我剛騎到半路電動車就沒電了,我看著滿目青草的大塊荒地給老板打電話,老板沒好氣地埋怨我:“你蹬回來吧,誰讓你去那么遠的鬼地方。”
我慚愧,以此也記下了對東區(qū)的埋怨和惡感,所以,當小麥說在東區(qū)買房時,我又是“呵呵”。
無可否認,我確實是一個目光短淺的家伙,這種目光是與生俱來的,在溫飽尚不滿足的童年,誰會漸漸樹立遠大的目光?所以不要埋怨有些人造成他們看不遠的事實,不僅僅是環(huán)境給他們制造的悲涼,還有長久以來擋在他面前的溫飽即足的愿望。
小麥工作在東區(qū),每天要坐半個多小時的公交車,我的工作在黃河路,我們開始商量著搬家的事。
最終確定了一個地點,那就是常寨。
雖然現在所有的都市村莊都已經將要消失,但在那時還是比較容易找到的,但村莊都有一個特點,就是樓與樓之間的空隙特別讓人窒息。雖然如此,但卻總有區(qū)別,就是有新有舊,常寨還是比較新的,可是,就在我們搬過去不久,就傳出了要拆遷的消息。
我們的房東,很善意地把錢退還給了我們。這里,僅僅住了一個月,再一次找房子,就成了我們迫不及待的事情。當時,由于我修打印機的技術不斷提升,老板讓我管理豐慶路的分店,所以我也需要長駐那里。
誰也沒有先提出,可是商議的結果就是小麥住宿舍,而我在豐慶路廟李找一間房子居住。這個結果是我們兩個誰也不愿意的,但不得已。有時候,在一起的想法和事實,要給很多東西讓步。
我們由同居時代開始了未婚分居時代。彼時這里人不算太多,還屬于新一些的都市村莊,北環(huán)正面臨著大開發(fā),當時很多人還天真地以為北環(huán)以北已是郊外。幾年之后,這里成為了鄭州市的大型都市村莊之一時,那些有偏見的人突然發(fā)現,原來,鄭州的發(fā)展速度如此之快,快到超出了想象的速度。
小麥每個周末來一次,大多數時候是她來找我,幫我打掃衛(wèi)生,然后扔掉那些飲料或是啤酒瓶子,像個小媳婦那樣抱怨我不注意身體,就知道喝酒抽煙。
是的,那時我迷上了抽煙,坐在房間里,熄了燈,點一支煙,裝蒜一樣思考著是不是裝下去的人生,因為那時實在有諸多煩惱。其中最重要的是老家的弟弟考上了大學,還是影視之類的專業(yè),需要的學費不少,父母讓我負擔一部分。
有天小麥來找我,我照例帶她去吃路口那家燴面,然后我吞吞吐吐地表達出弟弟上學沒錢的事,小麥吃驚地停下了挑面的筷子,抬起頭沉默了一會兒,問我,“老郭,差多少?”
我說了一個數字。小麥稀里嘩啦地吃著面,繼續(xù)沉默,而我,也無奈地跟著沉默。一個男人向一個女人說起錢的困窘,是一種略帶羞恥的求助。
小麥當然知道。
就在我沉默到準備想以哈哈一笑來打破這尷尬時,小麥從包里掏出一張銀行卡,徐徐地擺在了桌上,她對我說了句話,密碼是你的生日。
我看著她,剛剛要說感激的話,她又開口了,她說:“老郭,說實話,這錢是準備首付的,咱們房子的首付,你知道,我的理想就是在這個城市里安個家,哪怕是個小小的房子。照顧好你弟弟吧,我知道,你永遠不會離開我,我有你,就有一切。”
我緊緊地抱著她,咬著唇落下淚來,不敢說話,怕一出聲就是哽咽。
2009年的夏天,廟李的人突然多了起來,這時才知道城中村開始有了拆遷的消息,一個接一個的城中村將要變成這個城市里新興的高樓。
小麥提了主管,雖然只分管五六個售樓人員,但到底是個主管。
她們的團隊做成了一筆大單,幾個女孩想要借機會聚下餐,帶著各自的家屬。小麥給我電話時,我剛剛從客戶那里修打印機過來,手指上還沾著墨水,身上的衣服也沒來得及換一下。
當我進包廂之后,看到滿桌尷尬且馬上轉變?yōu)闊崆榈哪抗鈺r,我突然覺得手足無措。
小麥介紹我是她的男朋友,并且附帶了一句:“他這幾天正忙著開發(fā)新產品,來不及梳洗就來見后宮的姐妹們,見諒啊。”
她用開玩笑的方式,給我圓場,可是我坐下之后,總覺得對不住她。而且讓我難堪的不僅是這些,而是那些衣冠楚楚的年輕或不年輕的男朋友們,很明顯,在他們的眼中,露出了對我的嘲弄和輕視,最重要的,我還是主管的男朋友。
這些不對稱的信息在他們的心里成就了高傲感,以至于我覺得小麥都被人輕視了一頭。酒是好酒,是其中一個售樓員的男朋友從商會帶來的,入口很綿柔,據說一瓶要好幾百,我?guī)е┪⒓嵑湍切┤伺鼍疲髞硪活^倒在了桌子下面。
等我慢慢醒來時,發(fā)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小麥守在我旁邊,我說我要喝水,小麥給我端來一杯水,等我坐起來喝時,我分明發(fā)現,小麥正在流淚,透明的,大滴的眼淚流過眼角和麥色的皮膚。
剛剛的尷尬讓我的心莫名悸動,我轉過頭,問小麥這是哪里。她說是酒店里的客房。
我問多少錢一間。
小麥說,220元。
我沒說話,半天,小麥補了一句:“是不是心疼了。”那次過后,我再也沒有參加過小麥的任何聚會。
2010年,我們依然過著一城兩地婚前分居的生活,不同的是,店里有了些起色,我也積攢了一些錢,小麥的或許更多一些,她每次過來找我,說起錢,臉上總會帶著笑意,我們的小房子,又被提上了日程。
只不過那個時候,這個城市的房價已經突飛猛進,我依然感覺,供房力不從心。但小麥對我說:“沒關系,一定會的。”
那段時間,我常常想,幸福是要兩個人一起奔跑才能到達終點,但我能跑得過小麥輕盈的步子嗎,每一次都是我看著她的背影狼狽不堪,甚至一度想停下來。或者,我們兩個人的終點,本不相同。
這個念頭讓我的心一點點揪心地疼,但卻無能為力。我突然憎惡自己,覺得配不上小麥。
有一天我給小麥發(fā)了條信息,說:“我們分手吧,你以后找對象,一定要找個有錢的。”但小麥以為我在開玩笑,并沒有當真。
有一天,我去找小麥,說借錢。小麥問我原因,我說我愛上了別的女人,她懷孕了要打胎。小麥冷冷地看著我,她說她沒有錢借給我,如果真是那樣的話。
我轉身離開,隔著不遠,我看到小麥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就在我覺得心里一片疼痛彌漫開時,我看到小麥重重地在桌上捶了一下,然后伏在桌面上大哭起來。
我當時忍住淚,在心里說,哭吧,祝福你。
小麥果然沒有理我,一直。
我們的分開,沒有粘連,完全就是快刀和亂麻的關系,有時我想想,一段關系說結束就這樣結束了,那么兩個人以前斷掉的感情,在哪里安放呢?
后來我明白了,無處安放即是安放,斷掉了就是永恒,我像個哲人那樣分析這一切,這些感情真的不用刻意安放,它時時刻刻在心里,在她帶給你的每一件物品的細節(jié)里。
一年之后,小麥結婚了。
聽說她老公是做房地產的,年齡比小麥大七八歲。
那個男人在典禮時說了句話:“小麥,從此之后,我的就是你的。”小麥當時淚如雨下。但我知道,有些眼淚,已經代表不了悲傷。
那天,我路過徐寨,在已是一片廢墟的村莊邊上,我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那年三樓的黑暗突然侵入到了我的腦海中,一片黑暗,我站在廢墟邊上,突然覺得自己伸出手來,看不到前程,也看不到未來,我不想失去的正在失去,我漸漸得到的,卻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這個城市的擴張已經讓愛情不知所措,我們能借以憑吊的,也只有記憶里的不甘心而已。
轉過身來,面對高樓的陽光,我突然恍惚。
好像小麥就在不遠處,但我們兩個已經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