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汪微微,期刊主編,專欄作家,著有《時間這樣過去就很好》等書。喜隨遇而安,愛一個人發呆。文與人皆有野生的驕傲與葳蕤的倔強,亦有綠蕪叢生的力量。
我是在一所離家較近的普通中學上的高中。它不僅不是重點中學,而且遠離市區,離最近的小鎮也有三五里地,很是荒僻和冷清。
學校西邊,一條靜靜的河緩緩地流著;南邊不遠處,一段老舊的鐵路,蜿蜒著伸向遠方。每周半天的休息時間,我都會躲出去,一個人沿著河邊或鐵軌,慢慢地走很遠很遠的路。直到那些時常洶涌的心事與情緒,再也跟不上我的腳步。
那條綿延的河流和鐵軌,對于心有詩意和遠方的差生來說,是一種洋溢著溫暖和希望的存在。它們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提醒我,你就是自己的遠方啊,未來會怎樣,要用力走下去才知道。
承認自己是差生,是需要極大勇氣的。那個年齡,雖不肯服輸,但也真的怕輸。我的父母都是普通的農民,他們能為我提供的最好保障就是讀書。否則,他們的當下,便是我一眼望到頭的未來。所以于我而言,伴隨成績一起落下的,不僅有稀薄的驕傲和自信,還有一段長長的未來和人生。
正式把自己列入差生的行列是在高二選擇進入理科班之后。身邊沒有人想過我會選擇學理,在他們看來,一個除了看書、寫字之外再無愛好和長處的女生,選擇文科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選擇理科,是和自己賭氣的結果,同時也是和別人賭氣的結果。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寫過:“水瓶座女生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不想要的是什么。沒有人可以公式般地固化我,我也不想遵循眾人的想象。我未來的樣子,我要自己做主。”是的,我不想讓大家覺得,我始終只是一個樣子,笨拙、羞澀又膽怯。我希望自己能夠擁有粗糙但強大的力量,趕走內心的怯懦和自卑。
在我的眼里,理科就具有這樣的力量。理科出身的人,有著不露聲色的聰明,就算去冒險也有著餓不死的底氣。對于理科,我有著健康明亮又一意孤行的幻想。它像一個劍眉星目的少年,挺拔、俊朗,朝陽的一面五光十色,背陰的一面篩下星星點點。一群人匆匆趕路,腳步踏出金屬聲響,連笑聲都是杠鈴般的質感。
就這樣用幻想修飾、帶詩意美化,我鬼使神差地把自己騙進了理科班。
在理科班的日子里,我的大腦像被一場大火燒得寸草不生、片甲不留。尤其是物理和化學這兩門課,我完全聽不懂。即使是課本上那種僅需套公式的題目,我也無從下手。和慘不忍睹的成績一樣讓我難過的,還有內心翻江倒海的崩潰感。有時花去一個散步的下午積攢起來的自信和上進心,常常會在一道道數理化題目或少得可憐的分數面前敗下陣來。半學期后,我將自己的桌椅拖到教室最后排靠窗的角落處,儀式感極強地繳械投降。上課聽不懂時,我或埋首紙間寫寫畫畫,或仰望窗外風起云涌。我安安靜靜地放棄著,有時都能聞到自己身上腐朽的氣息。心里驚濤駭浪,臉上卻倔強地波瀾不驚。我的沉默,像夜色,越發厚重和深沉。
在愛好之外,寫字成了我的情緒出口和表達方式。于是,晚自習后,我常常會躲在被窩里,就著微弱的手電筒光,用力寫下一行行歪歪扭扭的文字,帶著仰面朝天的困惑,載著微涼的體溫與不動聲色的渴望。
寫字當然沒有讓我的成績變得更好,卻讓我得到了許多善意的關注和幫助。
前面提到過,我的高中地處偏遠,不太受待見,但凡有一點門路或積累了一定教齡與經驗的老師都會想辦法調離,所以留此任教的以入職不久的年輕老師為主。除了熱情和活力之外,他們對成績沒有那么敏感和苛責,對差生也沒有慣性的“diss”,對學生也不那么區別對待,并且更容易看到差生的閃光點,并鼓勵個性化的成長。
我高二時的語文老師,是個帥氣又憂郁的詩人。他的詩句,曾在校園里廣為流傳,也曾在很多女生心中起伏。他給我們布置了兩項固定作業,一項摘抄,一項周記。理科生對語文的學習都很敷衍,我卻寫得用心認真。我沒想到有一天他會檢查周記——他布置的很多作業,都沒怎么檢查過。他是那種隨性的人,強調但不強迫。周記一個星期后返回,我看見很多女生拿著本子失望地嘆息,原來他的檢查,只有一個日期和一個慣常的不置可否的“閱”字。而打開自己的周記本,習作后是一段很溫暖的文字。他在日期和“閱”字前,很認真地贊美:“文筆悠遠,情致綿密、淡雅,希望堅持。”他的欣賞像砍向我內心冰封大海的斧頭,讓我看到自己身上的能量與微光。而他對詩歌的喜愛與堅持,也讓我覺得人生也許還有另一種可能,并不是所有的河水都將流向大海。
物理老師是語文老師的鐵哥們兒,受語文老師之托,他絞盡腦汁地在課堂上夸我,希望拯救我的自信心,鼓勵我勇敢地堅持下去。有一次,他實在夸無可夸了,只好說:“希望你的物理成績,能考到語文成績的一半。”
化學老師是愛唱《透過開滿鮮花的月亮》的文藝青年,他很懂我,比懂我更強烈的是想幫我。所以他每次經過我的課桌前,都會有意多停留一會兒,以便我能抓住時機及時提問和請教。他做出了隨時單獨給我開小灶的準備,可我毫無胃口。每次看到他走向我時,我都覺得“世界末日”來了。
我高三的語文老師,行政職務是教導處主任。他姓熊,卻有著鹿的良善與儒雅,他是我這一生里遇見的最特別的教導處主任。對待學生,他從不高高在上,也從不咄咄逼人,說話的聲音里都透著微笑,并且抒情氣質濃郁。很多年后,在女生節那天,我還收到他發來的一條短信,他寫道:“如果你的電話號碼換了,祝福在我心中;如果你的電話號碼未換,我的祝福在花蕊中。”
記得當年,在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晚自習結束,他走進教室,關掉慘白的日光燈。在黑暗里,為我們深情朗誦了一首關于月光的詩,然后領著我們共唱《彎彎的月亮》。在他的聲音里,我聽到了風的輕快和雨的清爽。詩意的他,賜予我們一個不同尋常的高三夜晚,并用他的詩意,及時地潤澤了一顆顆干燥又沉悶的心。是他教會后來的我,即便生活在陰溝里,也要保持仰望星空的姿態,要活得快樂而芬芳。
在老師的帶動下,我似乎成了一個在湍急洪流中做汩汩清泉的差生,并沒有受到過排斥和蔑視。大家叫我“文人”,語氣敞亮,透著直白的欣賞。于他們而言,我的存在像一幅畫里的“墻西稍空,蠟梅補之”。
但作為差生,面對老師和同學滾滾而來的善意,我更加無地自容。時間久了,我像一只被海浪沖得踉踉蹌蹌的寄居蟹,一個人在岸邊或石頭旁逗留,等待自生自滅。“未來”兩個字太重,再厚重的深愛和善意,也點不亮我心底的光。
我決定退學。當看不到希望時,我便忍不住做一只鴕鳥,怯懦地轉過身去,把頭埋進沙堆。于是,在一個黃昏,我一聲不吭,收拾好書本,整理好鋪蓋,頭也不回地逃回了家。那天夜里,我沒有看書,也沒有寫字,就倚在窗前,看無盡的夜色,覺得自己也被夜色吞噬了,變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第二天,在相熟同學的帶路下,熊老師火速趕到我家里。彼時,我正好因為不想看到父母的愁眉苦臉而躲了出去。他一邊安撫我的父母,一邊耐心地等我。同時,他還提出了解決辦法,他覺得我文科底子好,這個時候轉到文科重新開始,一切都還來得及。直到暮色四合,夜色漸起,也沒等到我回家,他只得先走了。臨走前他再三叮囑我的父母,讓我隨后務必去學校見他。
第三天,我老老實實去學校見熊老師。他沒有一句批評和責怪,只是詳細詢問了我的個人意愿,是否愿意去文科班,為自己的夢想而搏。待我點頭后,他說:“那你回家好好復習,然后到時參加文科班的期末考試。其他的事就交給我吧,夢想的事就交給你了。”我沒有說一句謝謝,轉身離開時,積攢多日的眼淚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噼里啪啦地落下。
其他的事是從其他老師那里零星聽來的——熊老師向管教學的校長提出了申請,校辦為此召開了緊急會議,熊老師當眾力陳了我的種種優勢,為我爭取了大多數支持票。接著他又找到最好的文科班班主任做工作,像我這樣不打一聲招呼就自動退學的學生,算是有前科的問題學生,班主任心里有各種忌諱,不太愿意接收。熊老師對班主任擲地有聲地保證:“這個學生今后出任何事情,可以直接找我,不用你負任何責任。”
就這樣,我轉到了文科班。文科班里的我,異常努力,就連睡覺時也在思考,大腦一刻不閑,刷刷地翻著一頁頁書。理解的,記下來;不理解的,背下來,不再想那么多沒用的為什么。
后來,我沒有如期長成一個有故事的女同學,卻長成了堅忍又矯情的女生——什么事不到最后一刻,都會咬著牙撐下去,感覺累了,也須得在夜深人靜時面對一池荷花才肯落下淚來。我想,所有的堅忍,不過是知道身邊一直都有人在為自己保駕護航;所有的矯情,都源于長期深情的滋養。